披香殿里,娜木珠听见外面动静,已经走到了门口,正和门外的婧怡对了个正脸。
而不远处的沈青云盖着锦被,双眼紧闭,睡得极沉。
他最近被下药上瘾了是怎么地!
婧怡吩咐宫女们等在外面,独自走进披香殿。
和上一回碧玉的香艳场景不同,这一回披香殿里一切如常,娜木珠也衣着齐整,只是白皙的面上微微带着潮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娇艳。
看见婧怡,她丝毫不觉羞怯,反而落落大方地道:“你来做什么?”
“来告诉郡主一些事情。”
娜木珠冷笑:“不必了,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你也休想再诓骗我。”说着,回到床前坐下,一脸温柔地望着床上男子,再不瞧婧怡一眼。
婧怡转开眼:“我只是很好奇,既然皇上都已准许了你们的婚事,你为何还要在此时同他苟且?聘为娶、奔为妾,难道你要背着私相授受、私定终身的污名过一辈子?”
娜木珠一脸不屑:“我们大漠儿女不在乎这些,我们只爱随性而为。”
“好豪爽,”婧怡微微一笑,“只可惜这里是大齐。”
娜木珠猛地站起身,回头瞪着婧怡,咬着牙道:“不必在这里假惺惺,你无非不想看见我和云哥哥在一处,总之就是不安好心……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我当然不是关心你,我只是为了四爷,”婧怡说得云淡风轻,见娜木珠果然神色微凝,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此女果真十分爱慕沈青云,事事以他为重。
遂接着道:“对你来说,这不过是闺誉有损,对四爷却是关乎前途的大事……大齐最重礼法,若他当真酒后玷污了郡主,多查王子秋后算账、朝中百官口诛笔伐,他可能再无立足之地。”
“笑话,”娜木珠嗤笑,“是王兄提议我来陪伴云哥哥,便是有了什么,他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是吗?”婧怡反问,目光灼灼,“我还以为,四爷与你联姻,又手握重兵,虽能为你们抵御匈奴,却也将成为多查王子乃至你父王的心腹大患。只有为大齐朝廷所不容,四爷才能真正成为你们的人。”顿了顿,眼神加深,“只是如此一来,四爷将处处为你父兄挟制,想来也会迁怒怨恨于你罢。”
婧怡打了一个赌,赌多查王子在娜木珠这个妹子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她只见了多查王子一面,谈不上了解,但在她看来,能代表一国前来谈判,又是储君之尊,必定非同凡响。
而狠辣、多疑、无情正是君主常备的三要素。
看娜木珠的表情,婧怡知道,自己又一次押中了宝。
“同为深爱四爷的女子,我想你是明白我的心情的。”婧怡望着娜木珠露出一个真挚的表情。
娜木珠没有说话。
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宫女跑进来:“夫人,皇上和皇后娘娘朝这边来了。”
婧怡点头,望向娜木珠:“郡主送完四爷后,见御花园月色甚美,便四处逛了逛,只是更深露重的,怕是要着凉,还是快回宴上去罢。”
娜木珠深深望了婧怡一眼:“我会让云哥哥休了你。”语毕,在不多看旁人一眼,径直出了披香殿大门。
……
不过在殿内等了半柱香功夫,外面就传来了请安的声音。
高皇后立在皇上身边,笑意盈盈地望着披香殿大门,道:“想来,沈将军是睡得熟了。”
皇上似乎心情不错,呵呵笑了两声:“他难得有喝成这样的的时候,朕得去瞧一瞧,安置得可妥帖。”
“您对沈将军如此上心,贵妃妹妹知道了,定是欢喜不尽呢。”
皇上笑容一顿,看了皇后一眼。
高皇后忽然觉得身上一凉,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按道理讲,皇上虽然深爱贵妃,但高氏毕竟是中宫正位,总该给几分体面的。
归根到底,还是高氏自己蠢,连讨好逢迎都不会,才会让丈夫连基本的尊重都吝啬给予。
正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皇上一个眼神示意,便有宫监上前,推开了披香殿的大门。
天子夫妇同时看见了殿中情形。
高皇后面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怎么是你?”
婧怡起身,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皇上负手走进大殿,先是瞥了一眼床上沉睡的沈青云,才将目光转到婧怡身上:“你不在春和宫陪着贵妃,在这里做什么?”
婧怡垂下头:“回皇上的话,娘娘听说四爷醉了酒,特命臣妾前来照料。”
“嗯。”皇上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果然没有提起娜木珠。
让一个未婚的贵女服侍男子,这样的事情,皇上敢做,想来是不敢说的。
高皇后轻咳一声,望着婧怡的神色有点冷:“沈海军醉了,自有宫女太监伺候,你跑到这里来是个什么规矩?贵妃妹妹统领六宫,必不会做这样的事,定是你自作主张,却要赖到贵妃身上。”
婧怡跪了下来,如果她说是贵妃的授意,那就是沈贵妃不懂规矩,若说是自己的主意,则将难逃惩罚。
她垂下眼睛:“是妾身担心四爷,这才一时忘了规矩,请皇上和娘娘恕罪。”
“小姑娘家家的,骨头就是轻,武英王府挑媳妇的眼光可不怎么好,”高皇后嘴角勾起一个冰凉的弧度,“皇上,不如将这孩子留在臣妾身边一段时间,让臣妾好好调教调教。”
是调教她,还是想从她嘴里知道什么,又或者,威胁什么人?
皇上瞥了婧怡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忽听殿外一阵喧哗之声,随即有个小太监踉踉跄跄地冲进门来,也不行礼,直接扑在地上便开始嚎啕大哭:
第120章 玉殒
“皇上,贵妃娘娘殡天了!”
乍然听到这一句话,婧怡并没有理解到其中意思。
待她反应过来,却是石破天惊……沈贵妃死了!
她再顾不得上下尊卑,抬眼去看面前的皇帝。
四十多岁的上位者,保养良好,面目英俊而气宇轩昂,是任何女子都无法抗拒的完美男子。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此时却已慢慢凝固,面上血色也正一分分褪去,两颊紧缩,显然是咬紧了牙关。
天子一怒,山崩地裂、血流成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高皇后首先反应过来,指着地上的小太监,大声道:“你这狗奴才方才说了什么?”
那小太监正伏在地上痛哭流涕,闻言抬起头来,满脸的泪,哀哀哭道:“贵妃娘娘殡天了!”
话音刚落,便见皇上忽然飞起一脚,踹在那太监脸上,直将他真个人踹得飞了出去,额头撞到桌角,登时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脸上因挨了一脚,更是鼻歪口斜,满脸血迹。
皇帝的声音阴恻恻地:“将这奴才拉下去,凌迟处死。”
四周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两个小太监快手快脚上来,将那已去了半条命的倒霉鬼拖下去,一路留下条长长的血迹。
还是高皇后胆子大些,扶住皇上的胳膊,柔声道:“皇上节哀,还是要保重身子呀……”
话音未落,却见皇帝苍白的面色忽然涨得通红,喉头一滚,张嘴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人便直直往后倒去。
高皇后虽然扶着皇上,到底没有多少力气,也被皇帝带得摔倒在地。
众人一阵惊呼,忙抢上前去相扶。
原本双眼紧闭的皇帝却又猛地睁开眼睛,双目充血,一把自地上站起身来,也不管在场诸人,径直大步出了披香殿。
高皇后被摔得腰疼腿疼,但看见皇帝奔将出去,顾不上许多,也叫人扶着跟了上去。
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来,又一阵风似的走,只留下满地狼藉。
没有人再顾得上婧怡。
她有些呆滞地望向沈青云,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
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高皇后递给沈贵妃的那杯酒。
难道那酒真的有问题?
婧怡摇了摇头,高氏虽然愚蠢,可也没有愚蠢到这种地步,大庭广众之下给贵妃下毒,是嫌活得太长?
而且,贵妃今日的表现也十分异常,张扬的打扮、出格的行为,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高皇后。
在婧怡看来,不论是皇后毒害贵妃,或贵妃自戕嫁祸皇后,手段都未免太过拙劣,皇上何等精明,只怕一眼就能看穿。
还是……
婧怡想到自戕这两个字,忽然心下一跳,一个可怕的念头冲进脑海。
沈贵妃说,沈青云从小到大只求过她一次,便是拒绝与娜木珠的婚事。
贵妃薨逝,不管百官是否需要守孝,沈青云总是要守三年的,如此,和娜木珠的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便是婚约不变,也要先等三年。
无法活着劝说皇帝,就拼上自己的性命,只为达成儿子的心愿?
婧怡没有子女,因此无法理解沈贵妃,她只为自己的猜测感到震惊与荒谬。
直到时过境迁,她身居高位多年,看尽人生百态,再回想起今日种种,才隐隐察觉到,当年的沈贵妃虽然秉性柔弱纯良,但在后宫生活多年,或许没有学来阴狠的手段,却早已看透了人心。
她总说沈青云有不臣之心,是看清了他眼中隐藏的野心,想必也看清了婧怡眼中的罢。
婧怡和沈青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渴望权力、渴望上位,他们都会为了自己奋力一搏。
她必定也看出了这二人之前的区别,所以才将事情交给婧怡来做,选择让狼一样的儿子沉睡一会。
她也看透了皇帝对她的情意,不论出自占有还是真心,皇帝爱她,她也未尝不爱皇帝。爱之深责之切,正是因为真心交付的爱,才令她更加痛恨皇帝,最终用死亡给了无坚不摧的皇帝致命一击。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又有谁比她更了解皇帝呢?
真是一个温柔又决绝的女子。
而眼下的婧怡自然猜不到这些,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怎样躲避皇帝的雷霆之怒。
方才的小太监因为传来贵妃的死讯,便被凌迟处死,如果让皇帝知晓或者以为,贵妃是要为儿子逃脱婚约而选择自戕。
沈青云将死无葬身致死。
婧怡皱着眉,脑中盘算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有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
她坐了下来,仔细思索着……太子、皇后、成国公、蒋氏、袁氏!
晋王、沈贵妃、镇南侯顾家、文鼎候林家、镇国大将军宁家、沈家军、沈青云!
婧怡最后想到了已几近崩溃的皇帝,是因为贵妃的骤然离世么?
人终有一死,沈贵妃身体虚弱,皇帝应该早有了心理准备才是。
还是忽然意识到,心爱的人是死于自己的无情与逼迫?
天子的痛苦与愧疚,大概只能用鲜血来缓解……婧怡在这一刻决定,拼上自己和沈青云的身家性命,搏一把。
当然,她还是要和沈青云义绝的,前提是,得有命活到义绝的那一日。
……
她被叫去了春和宫。
作为沈贵妃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皇帝要见她。
这本在婧怡的预料之中,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先被带到了刚刚布置好的灵堂前。
传话的女官语声低沉:“皇上让您见娘娘最后一面。”顿了顿,忽然靠近婧怡,声如蚊蚋道,“贵妃娘娘是中毒而亡,用的是极阴损的药,临去前受了极大的罪。”
婧怡惊讶地望向那眼生的女官,却见她伸出四根手指,并冲她微微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她是沈青云的人?
婧怡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眨了眨眼。
那女官便继续道:“皇上见过娘娘遗体,又呕了一次血,春和宫的奴才,除崔姑姑还在御前回话,其让人统统被判了凌迟之刑。”
皇上已经陷入疯魔了。
婧怡跪到灵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再站起身来时,已面色镇定:“走罢。”
“是,”那女官恭敬地应声,在婧怡走过她身边时,又低声说了一句,“请夫人尽量拖延时间,待四爷醒来,一切便无恙了。”
婧怡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过去。
皇上在春和宫的暖阁,就是方才婧怡和沈贵妃说话的地方,不过片刻功夫,却已物是人非。
婧怡进去时,皇帝正半闭着眼睛靠在沈贵妃平日里坐的炕上,表情倒也没什么,只是面色几尽惨白,可见情况之糟糕。
崔姑姑则跪在地下,正朝皇帝磕头,只听她语声缓慢而坚定,一字一顿地道:“奴婢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只想求您查出真凶,为娘娘报仇,”语毕,忽然高呼,“娘娘,奴婢来陪您!”一头撞到柱上,随即缓缓萎顿在地,双目圆睁,气绝而亡。
这一幕不可谓不心惊,婧怡却顾不上这些。
崔姑姑转身触柱的一瞬间,忽然抬眼看向她,对她眨了眨眼睛。
这又是何意?
来不及多做思考,皇帝阴冷的声音已经响起:“贵妃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你告诉朕,贵妃今日可有异常?”
“是,”婧怡恭敬地回答,将方才筵席上发生的一切,包括皇后敬酒、众人对话、贵妃离场都细细说了一遍。
皇上听后却是一声冷笑:“这些事方才那女官已说过一遍,听你们的意思,是皇后嫉妒贵妃,在酒中下毒,害死了贵妃?”
“不,臣妾以为,皇后即便再痛恨贵妃娘娘,也不会在宫宴上动手……若是娘娘没有提前离场,直接在筵席上毒发,皇后岂非成了唯一凶手,不可辩驳?。”
皇帝盯着婧怡:“那以你之见,凶手是谁?”
婧怡跪到地上:“臣妾以为,凶手就是皇后娘娘,只是用了什么手段,臣妾实在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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