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毛氏,虽是生母,到底只是妾室,并没有能到场。
婧怡眼看着柳氏小心翼翼抱着孩子跪到蒲团上,见陈庭峰郑重其事翻开族谱,将陈彦弘的名字写在了陈庭松和柳氏的下面,婧绮的旁边。
陈彦弘出生方一个月,还未来得及上族谱。
自始至终,陈庭峰并未露出丝毫伤心或不舍,有的是只是大义凛然。
婧绮消瘦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在某一次柳氏看过来的时候,她朝母亲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柳氏同女儿飞快地对视后,便若无其事地转开眼,待众人相继走出祠堂,她才开口对陈庭峰道:“二弟,弘儿做了大房的儿子,我定不会亏待了他,二弟尽可放心……你大哥留下的那些产业都是弘儿的。”
陈庭峰微笑:“大嫂快别这样说,这是我亏欠大哥的,”顿了顿,面露犹豫之色,“弘儿还是个孩子,产业这些也还不急,只是大嫂身子不好,只怕孩子会吵着你,依我看……”
“二弟想的正是我想的,”柳氏提高声音,打断了陈庭峰的话,“我如今十天里有八天躺在床上,要说带个孩子还真没这精气神,”见陈庭峰面有喜色,不由垂下眼去,接着道,“我的意思,不如让大姑奶奶将弘儿带回江家去,她们是亲姐弟,大姑奶奶一定会好好照顾弘儿长大,两个人往后在京城,也能彼此扶持、守望相助。”
陈庭峰表情一僵,半晌才呵呵干笑两声,道:“咱们家又不是没有人,把这么一点大的孩子送到江家去,似乎不大妥当……”
柳氏点点头:“说得也是,可我听毛姨娘屋里的小丫鬟说,二弟你不日即将外放……你和二弟妹一走,府里可不只剩下我一个了么。”
“彦华还在呢……”
“大爷要准备科考,大奶奶要照顾信哥儿,再说了,他们毕竟只是弘儿的堂兄嫂,哪有大姑奶奶这个亲姐姐亲?”
一番话把陈庭峰说了个哑口无言。
不,也不是没法子反驳她,可陈庭峰想到了第一个念头是,杨若自己坚持留下弘儿,只怕婧怡借题发挥,就此推了他外放的事。
没有什么比他的外放更重要。
至于陈彦弘,既然已经过继给了大房,这辈子也就只是自己的侄子,他想要儿子,再和毛氏生一个也就是了。
更或者,多纳几个美妾又何妨?
……
毛氏坐在临窗大炕上,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
都说母凭子贵,自己却为了些许银钱,将亲生儿子送给了旁人。
如果不把弘儿过继过去,大房就成了绝户,等柳氏一死,什么田地、铺子不全是陈庭峰的?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能到自己儿子的手里!
可陈庭峰下定决心要过继,自己一个妾室又能有什么法子,更何况他还承诺,今后儿子仍和她住在一块的。
毛氏的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心中其实已经大有悔意,却仍拼命找理由安慰自己,一会儿想想自己陡然丰厚的妆奁、一会儿又想想儿子终是成了嫡子,一会儿盼柳氏早早归西、一会儿又盼陈庭峰快些外放,直如热锅上的蚂蚁。
正是坐立不安的时候,忽然就听外头墙根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却是两个耳生的婆子在说话:
“今儿就走了?”
“可不是,族谱都改过了,可不就能走了?”
毛氏一听见族谱两个字。浑身一个激灵,耳朵不由自觉就竖了起来。
“总该收拾点东西罢。”
“瞧你这话说得,江家什么没有,还能短了爷们的吃穿?”
“江家再富贵,这头过去也就是一个寄人篱下,又不是住一两个月。再说了,咱们大姑奶奶是庶出房头的庶出媳妇,自己的脚跟还没稳呢,就整这些幺蛾子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罢,”婆子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兴奋,“大姑奶奶和咱们二老爷有仇,这是伺机报复呢……听说二老爷当年要弄死大姑奶奶,才被大姑奶奶失手刺聋了耳朵!”
“哎呦,竟还有这种事,那咱们二爷去了江府,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么!”
“不对呀,别人不晓得,老爷还能不知道大姑奶奶的心思,怎么还能放亲生儿子跳火坑呢?”
“不用说,肯定是二姑奶奶的意思呗,人现在可是王妃娘娘,还能看着二太太被姨娘庶子欺压,肯定是除之而后快了!”
“那也不能不顾儿子的死活呀,二老爷的心肠可真够狠的……”
“那是,大姑奶奶要报复二老爷、二姑奶奶要护着二太太,这都情有可原,只咱们二老爷,那是真真儿的心如铁石!”
“说到底,只是一个庶子,有什么打紧的,二老爷真想要,纳几房美妾,生他十个八个也不成问题!”
说着,两人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毛氏失魂落魄地冲出屋子,墙根底下却没有人。
她脑子里只转着“二爷去了江家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这一句,几乎没做任何思考,她便往祠堂方向飞奔而去。
第142章 变故
毛氏赶到陈家宗祠时,一切已尘埃落地,柳氏正亲手抱着陈彦弘,同女儿婧绮立在一处说话。
婧绮朝毛氏这里看了一眼,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伸出一根精心涂过蔻丹的手指,在孩子幼嫩的脸上戳了一下。
或许是指甲太过尖锐,孩子吃痛受到了惊吓,在柳氏怀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响亮的哭泣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毛氏上,她几乎是飞奔着往柳氏处冲去,口中尖叫道:“放开我的孩子!”
就有婧绮身后几个婆子出来,拦到毛氏面前,口中道:“哪里来的疯婆娘,这儿哪有你的孩子?”
毛氏想要冲过去,无奈婆子们个个人高马大,肉盾似的堵在面前,她喘着粗气,手指柳氏,大声道:“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婧绮和柳氏自然都认得毛氏,不过是令婆子们故意作秀,见她情绪果然十分激动,婧绮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笑意,开口道:“这不是毛姨娘么,快来,”上前几步,将毛氏拉倒柳氏身边,示意她看陈彦弘,“这是我母亲刚过继的儿子,瞧这小脸长得多水灵,叫人瞧着都喜欢。”
毛氏眼睛发直,紧紧盯着襁褓中尚在抽泣的婴孩。
却听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朵:“陈庭峰走王妃女儿的路子得了外放,王妃娘娘只一个条件,抛下你和你儿子……陈庭峰只能带着王氏回湖州老家……”
话音未落,就见陈庭峰大步过来,沉着脸道:“吵吵嚷嚷地做什么?”
婧绮收住话头,冲毛氏微微一笑:“毛姨娘不妨自己问一问二叔。”
陈庭峰已走至几人面前,见毛氏发髻凌乱、眼神呆滞,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再次开口道:“你来这里做甚,还不快回去!”
毛氏仿佛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看见陈庭峰,目光一缩:“老爷!”她将陈庭峰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大姑奶奶是不是要把弘儿带到江府去?”
陈庭峰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这个,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真的。
毛氏掩在袖中的素手微微握紧,语声轻颤:“可是您答应过妾身,要带着弘儿一起去任上的。”
陈庭峰在心中叹气,毛氏怎会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面上只好放柔神情,安抚道:“弘儿过继到了大房,就是大房的儿子,大嫂执意要弘儿去江家,我也不好说什么,”轻轻捏了捏毛氏的手,声音压得更低,“你想要孩子,咱们往后再生就是了。”
言下之意,已经彻底放弃了陈彦弘。
不说陈庭峰年事渐高,子嗣上日趋艰难,单说这一回,他真的会带她去任上么?
因着陈庭峰答应往后仍将陈彦弘带在身边,毛氏才勉强答应了过继的事,结果不是照样反悔……连儿子都弃如敝履,更何况区区一个妾室?
“老爷,”她目光如水,殷切地望着陈庭峰,“您现在就去告诉王妃娘娘,要带妾身一同去任上,好不好?”
陈庭峰脸色一变,轻斥道:“胡闹,她虽贵为王妃,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带谁去任上,何必知会她?”
“妾身是怕王妃一心顾念二太太,有意阻挠妾身,”毛氏眼中已流出泪来,“弘儿已经叫她们夺了去,妾身就只剩下您了……”
陈庭峰神色一软,不顾场合就将毛氏拥入怀中:“你放心,这件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顿了顿,“就算她们当真不让你去,等我先到那边安顿好,再找些由头,咱们总能在一处。”
毛氏的表情渐渐僵硬……他果然要把自己留在京城!
不远处的众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江临平轻佻地笑了一声:“看不出来,我岳父大人还挺风流的,艳福也是不浅。”
王氏闻言扭开了脸,婧怡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有婧绮,望着那忘情相拥的二人,嘴角渐渐浮起一个隐秘的笑容。
她吩咐身后婆子:“去,告诉二老爷,我和二爷这就回去了。”
……
毛氏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发簪,听说陈庭峰的一只耳朵就是被婧绮用簪子刺聋的。
一个双耳失聪的人,自然没办法做官,更别提什么外放。
她缓缓举起了手。
不对。
如果她下手伤了陈庭峰,这狠心的男人一定会要了她的命……自己可不是什么拍不得打不得的侄女儿。
自己在陈府蛰伏多年,循规蹈矩,只为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出现在男主人面前,若她是个贪慕宠爱的女子,也无法忍耐着这许多年。
她只是想要安稳富足的下半生。
原本,只要好好将陈彦弘教养长大,一切就都有了指望,现在却……
日子过得太顺心如意,竟让她一时失了分寸与本心。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毛氏握簪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与其同陈庭峰两败俱伤,还不如施一条苦肉计,把簪子插进自己的身体,告诉陈庭峰,自己愿与他生死相随,或许能得他的加倍怜爱,才有翻盘的机会。
她的眼神渐渐坚定,手下一动,就要改变簪子的方向,却有一只大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在她还没有的反应过来的一刻,簪子既快又狠地扎进了陈庭峰的耳朵。
紧接着有人高呼:“毛姨娘刺杀二老也啦!”
之后的一切于毛氏来说就是混乱一片,满手的鲜红黏腻、男子撕心裂肺的惨嚎、无数飞奔的人影。
似乎并没有人要抓她,她只是愣愣地被人推来搡去,不知道被挤到了什么方向。
只听有人高呼:“太太小心!”接着是一片更惊心动魄地尖叫:“王妃!”
……
婧怡站在毛氏的身后,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手中动作,随后却清楚地看见一个婆子抓住毛氏的手,将她手中发簪刺入了陈庭峰耳中。
人群大乱,一堆人嚷嚷要抓毛氏,却把她渐渐推到这里来。
她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望向人群对面的婧绮。
婧绮也正在看她,目光复杂……恶毒、嫉妒、悲愤、疯狂,无数情绪交织,令她姣好的面容都变得扭曲。
这女人已经疯了。
婧怡收回目光,却在下一瞬看见银光一闪,有人握着匕首朝王氏面门扑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她一把推开王氏。
第143章 因果
婧怡在一片惊呼声中扬手挡住了头脸。
手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连连后退,雪亮的匕首却如影随形。
婧怡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感觉到死亡。
她不假思索,撒腿开始狂奔,且专往人群中钻,凭借着小巧的身形在一众人高吗大的婆子中间穿梭来去。
祠堂门前一时骚动更甚。
沈青云急匆匆赶到陈府,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是久经沙场之人,自然一眼就发现了其中不对。妻子在人群中奔跑,分明就是在闪躲什么,而在那一群乌糟糟的婆子里,却有一个脚步轻盈矫健,袖间隐约还有寒光闪烁。
他看见自己向来聪明伶俐的妻子如自投罗网的小鱼一般奔向了那手持匕首的婆子。
沈青云脚下一动,已冲向人群,将婧怡拉到身后的同时,飞起一脚将那婆子踹得倒飞出去。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等看见个身材颀长、穿玄色绣金线蟒袍,头戴紫金冠的年轻男子立在面前,更是一个个噤若寒蝉。
还是王氏首先反应过来,三两步赶上前,匆匆行礼叫了句“王爷”,便去看婧怡手上的伤,急切道:“快去请大夫!”
沈青云朝她点了点头:“我先带婧怡回去,这里就交给岳母了。”
王氏一愣,忙应声道:“王爷快去,这里有我。”
沈青云再不多话,将婧怡拦腰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婧怡虽不是高门大户之女,也是从小娇养着长大的,身上连半丝油皮儿都没破过,更何况锋利的刀伤?此时手上疼痛难忍,额角早已渗出汗水来。
见沈青云不管不顾地抱了自己就走,又不得不张口说话:“这里乱糟糟的一团事,怎么能说走就走了?”
沈青云并不答话,只是将她抱上马车,解开外袍,自里衣上撕下布条,手法娴熟地替她包扎伤处,直到伤口不再渗血,他才轻吁一口气,开口道:“等回了府,再请太医重新上药包扎,”顿了顿,“这样深的伤口,只怕要留下伤疤的。”
只是在手上,又不是在脸上,即便留下疤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还是更在意今天发生在陈府的事。
比如陈庭峰的伤势,比如刺杀她的凶手。
“王爷!”她有些嗔怪地瞪了沈青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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