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滔天的反对声里,叶楠突然恍惚了一瞬,就好像终于在冥冥之感受到了来自什么东西的召唤一样,如闻天籁,蒙承纶音。
于是满室的反对声都模糊了,如同涨潮过后慢慢退下去的潮水一样,只能留下些许暧/昧的痕迹。人声鼎沸,却半点也到达不了她的耳朵里,一抹灿金的颜色在她的记忆深处急速掠过,唯一能让她看清楚的,只有隔着无数人与她遥遥对望的——
萧景云。
堂堂的萧家大少,在金陵城里现在是炙可热正当红的人物,却心甘情愿地站在这里,听着来自叶家的长老们的逐客令,半句也未曾反驳,甚至一点动怒的、着恼的神色也没有。
他只看着叶楠的眼睛。
就好像他已经维持着这个动作长达千万年,久到连时光都衰朽了,他也不会变更半分,只要叶楠一回头,不论何时何地,就都能看到永远站在她背后、默默注视着她的这个人。
叶楠终于成功地从这种恍惚感里挣脱了出来,对着萧景云笑了笑:
“这个承诺太重啦,萧大少,我当不起。”
“再说了,我要处理的事务多半是鬼神之事,你能怎样帮我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的确不必。”
她这么说,便是婉言拒绝了萧景云的求婚。毕竟大家都是聪明人,除了心里别有打算、因此格外心虚的叶家长老们之外,大家一般还都不会把话说得太明白,到了这个份上之后,也算差不多了。
一时间不少人都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要是叶楠真的答应下来的话,他们还真的不能逼她放。
“可阿楠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适材适所的道理?”萧景云低低笑了声,问道:
“像那些阴鹜之事,堂堂叶家家主也要亲自去处理么?”
他这番话一问出来,所有人都尴尬地哑火了,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他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的确叶楠自从接叶家以来,还真的没处理过这些事情——以前的各代叶家家主自然也不必亲自沾,可现在的混乱局势,又怎么是以前能够比拟的呢?
而且这话要是从萧景云的口说出来,还真有几分举足轻重的分量:
萧家靠军火生意发家,这些年来更是在萧景云的经营下愈发没话说了,要是他自己想把这些事情揽过去的话,还真是帮了叶家一个大忙,身为叶家家主的叶楠和余下的长老们,便能从这些繁琐的事情挣脱出来,得以将更多的心力用在玄门之事上。
话都说到这么公事公办的份上了,哪怕叶家长老们再怎么护犊心切,也不得不让叶楠出面去回应一下:
“可我们不能平白受你恩惠。”
“这样吧,萧大少,你有何求,说来听听,在场诸位都是君子一言如白染皂的人物,绝对不会亏待了你,我们双方抵了便是。”
萧景云笑道:“我当然有所求。”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今天的心情经历了无数次大起大落的叶家长老们就又提起了心,生怕他又把“求娶叶家家主”的那番话再说一遍,毕竟按照萧景云的性子,他还真的干得出来“在别人的地盘上和别人拧巴起来”的这种事。
幸好今天萧景云没这么做。
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为首的叶鸿兴,叶鸿兴便心头重重一跳,只觉他们所有的谋划在此刻、在这位金陵城里大名鼎鼎的年少英杰的面前,不管做了怎样的伪装和铺垫,此刻都是完全透明的一样!
“我要求娶阿楠,你们又不肯,那总得让我有个心甘情愿为你们卖命的理由吧?”萧景云一摊:
“我只不过一介凡人,自然便会有所求,有所思,和你们这些天天只想着兼济天下、力援苍生的人可完全不一样。”
叶鸿兴怒道:“小子,你这是强买强卖。劝你早早打消了某些不该有的念头!”
萧景云一挑眉,笑道:“这位长老可真有意思。叶家家主本人还没说话呢,你倒抢在前面了?”
“再说了,就算我这是强买强卖,难道你们就真的不需要帮忙?你们既然需要我的帮助,自然要给我些什么东西;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要的话,你们才会真的不放心。”
这话别提多梗人了,可更气的是他说得相当在理,一时间竟没人能反驳他半个词儿。于是他笑了笑,对叶楠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只要阿楠叫我一声‘萧景云’。”
“……就这么简单?”叶楠疑惑道:“你……你不用再想想了?”
“这怎么能说简单呢。”萧景云退后半步,掸了掸自己的衣袖,朗声笑道:
“阿楠,但凡是从你口说出的话语,在我这里便一字千金。”
在满室的寂静里,在萧景云含笑的目光下,在周围无数长老们颇不赞同的注视,叶楠开口道:
“萧景云。”
萧景云拍了拍,似乎完成了什么毕生心愿也似的大事般长笑一声:
“这便是了,阿楠。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不管叶家长老们多不看好萧景云,可在这一刻,萧家和叶家双方的协作,终究还是在叶楠的一声呼唤里,彻底缔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契约。
从此叶家家主在明,萧家大少在暗,两人的合作跨越了千百年以来都无人愿意逾越的鸿沟,安定的局势以金陵城为心迅速地辐射开来。哪怕寻常人都不知道两家之间合作的存在,也要夸一句,最近的日子可比以前好过多了。
要是假以时日的话,会不会真的就要迎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呢?
——直到叶楠失踪、叶家覆灭,叶鸿兴率众叛出玄道,萧景云率部队战死金陵之前,人人都这么以为的。
叶家长老们的速度快得很,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就拟定出了一份合约,让萧景云过目:
“如果萧大少没有意见的话,以后双方来往的规矩就按照这个来执行。玄门人许久不与外人来往,还请萧大少行事收敛着些,不要让外人拿我们的话柄。”
“这个自然。”萧景云扫了一眼摊在桌上的纸,二话不说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即对叶楠笑道:
“那谈都谈成了,不如阿楠跟我去吃个饭如何?”
叶楠这才反应过来,萧景云对她的称呼早就在不知不觉换成了更亲密的叫法。她心头一动,便也没有立时纠正过来,刚想答应的时候,一旁的叶鸿兴便低咳了一声,提醒道:
“这些天来的事务还积攒着,需要家主去处理呢。”
“以后也不是没有会再见,何必急在一时?”
叶楠便只能对着萧景云笑了笑,遗憾道:“那下次再说吧,萧大少……萧景云。”
萧景云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从叶楠口念出来之后,便也舒展开了神色,点点头道:
“好。”
——可谁知数天之前叶楠途离席的那次宴会,竟是他们唯一以“叶楠”和“萧景云”的身份、而不是叶家家主和萧家大少的官方身份相对而坐的最后一次。
萧景云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收到了成效,足以支撑着他有着前去叶家门前,大大方方地说要求娶叶家家主的底气;之前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叶楠,终究还是在青灯黄卷多年之后,在见过身边人的悲欢喜乐与生老病死之后,明白了什么叫做天下苍生、家国大义,真正地成为了配得上“叶家家主”这个名头的人。
似乎所有的努力终于要得到结果,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像是在漫长的寒冬侵袭下,仍然有一点葱茏的绿意,正在不屈不挠地从皑皑的白雪之下探出头来,想要在这愈发酷烈的局势之下抽芽吐蕊——
最终却还是尽数被陡然袭来的寒风摧折了。
到头来,终究还是连一杯水酒也不能。
第81章
萧景云刚从叶家回来,就被他母亲身边的女佣给逮了个正着:
“萧大少,夫人让您一回来就去堂内见她,有要事要与你详谈。”
萧景云虽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有什么“要事”需要详谈,可既然催得这么急,就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便道:“我这就过去。”
——结果当萧景云一脚迈入堂内的时候,他只恨不得把时钟拨回几分钟之前,好让自己别答应得那么快,或者就这么直接溜走,也比参加接下来这已经能预见到的、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和生命的交谈来得强。
和一脸苦笑的母亲,还有面无表情的萧家老爷子一同坐在这里的,便是萧家分支里最近风头正盛的某位旁支族长。
萧家旁支无数,对本家的态度各有不同,可这风头最盛的一家总觉得按自己的本事来看的话,怎么着都应该能够在本家里谋一席之地,眼高低得很,因此便对萧景云更加看不顺眼了。
可以说如果一看到这人,百分百就是来找茬的,别无他想。
果不其然,这人上来便开口质问萧景云,语气相当不好:“听说你刚刚去了叶家?你这是干什么,萧大少,你嫌咱们做的生意还不够冒险是不是?”
萧景云不慌不忙地坐下,掸了掸衣角,又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再从一旁小心翼翼得大气都不敢喘的女佣上接过茶,细细品了一口之后,才笑道:
“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语气和态度都是十二万分的欠揍,当即就引得对面那人勃然大怒,起身拍着桌子对萧景云怒吼道:
“萧景云,你瞧瞧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也该知道,一写不出两个萧字来!”
“你也知道你头上的生意究竟有多难做,别仗着你是萧家本家的大少爷,就真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要是我们所有的旁支全都和你们老死不相往来,全都断绝和本家的合作,你们能撑多久?”
这算是个很不好听的、很严重的威胁了,可是萧景云的面色竟连变都没变。他只是懒懒散散地抬起半边眼皮,嗤笑道:
“原来坐在我对面的是萧家所有旁支的号令者,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两边断绝往来?如果真的是这个样子的话,别说,我还委实有点害怕呢。”
这人的脸色瞬间便紫涨了起来。
别说,虽然萧景云的态度真的是十成十的欠揍,可他还真的就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这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萧家所有的旁支,就算再怎么风光,也终究要依附在萧家本家身上得以生存。
“再说了,我前脚刚进萧家大门,你竟然早早就等在这里了?”萧景云冷笑道:
“你的耳报神可真灵通,改天我非得把萧家内部好好清理一下才是。”
这人立时便心虚了。他眼看着自己说不过萧景云,便将求助的眼光投向了在一旁喝茶看戏的萧夫人和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的萧家老爷子,怒道:
“两位可都看到了?今日这小子能够为一个外人,就和同为萧家人的我剑拔弩张,保不准明日就要把萧家完全送到那个叶家家主的里了!”
萧夫人持续眼观鼻鼻观心地一言不发,摆明了一副“孩子大了我也没办法作他的主”的模样,萧老太爷这才慢吞吞地也喝了口茶:
“哎哟,这事儿怎么说呢?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个糟老头子,早就做不得年轻人的主了。”
眼看着这个皮球踢来踢去的又回到了萧景云的里,这人气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最后只能悻悻拂袖而去。等这外人一走,萧老爷子就立刻收起了之前那副万事都不往心上去的样子,问道:
“你想好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孩子,你要是真的下定决心想要去做什么事情的话,压根儿就没人能够拦得住你,我这个老头子不过也就是多嘴一句罢了。”
萧母也忧虑道:“我知道你意叶家家主,景云。”
她招了招,让萧景云到自己的身边坐着,拉着自己这个从来就不怎么服从管教的孩子的,谆谆道:
“景云,你一定要知道,如果你真的想要和叶家家主在一起的话,你们当必然要有一个人妥协,彻底地进入到对方的世界里去;按照叶家目前的风头,是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么多年以来,据说最年少有为的天才家主外嫁的。”
“玄门人和咱们普通人,千百年来都保持着这种距离,定然是有其的道理的。你真的不知道,那些心里似乎从来就没有‘私情’这两个字的人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为了怎样的理由去送死。”
“我当年很看好叶家家主,是因为我万万没想到你真的能够坚持到这个地步……可既然你已经坚持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你真的准备好去面对那些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真的要与你现在的生活完全诀别?很有可能某日你一起床,看到的不是枕边人的脸,而是快马加鞭送来的噩耗,你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这样的准备,你真的做好了?”
萧景云自己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他当年最喜欢逃课去看各种各样的话本的时候,便看到过这么一个故事。这个话本里具体讲了怎样的故事,他已全然忘记了,只记得那个苦守多年的女子终于等到了自己那听说加封为大将军的丈夫归来,却没能等到活人,等回来的,是一具棺椁。
粗糙的勾线绘出的画面上,那个衣衫破旧的女子伏在自己丈夫的灵柩上嚎啕大哭,口翻来覆去的只有那么一句话:
“都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果然嫁人啊,万万不能嫁给英雄,因为英雄的妻子都很可怜。”
——可谁年少的时候,没有喜欢过英雄呢?
不管是少年还是少女,谁在年少懵懂的梦里、在春心初次萌动的心底,没有过白衣胜雪、乌发高束的英雄?
她能仗剑而来,能策马西去,能驭使风云雷电斩妖除魔,能在万军之取敌军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宛如姑射神人般不食人间烟火,哪位少年能拒绝这样的一个人呢?
在年轻的时候,一旦遇见了最惊艳的人,再往后就什么都入不了眼,更是忘不掉那个人了。
79/94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