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深深地拜下去,千万言语未能出口,因为不管怎样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太过粗略、太轻浮、太无法表达他们的心思了,到最后能说得出来的,也只有一句话:
“家主高义。”
——他们眼下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绵延了几乎有数百里的阵法。
阵法的大小与启动之后的效果息息相关,所以在叶家地下室的那个传送阵,才能一口气传送走这么多人,甚至从金陵直接到了千里之外的沪上;而一个阵法启动所需要的能量,也跟阵法的大小息息相关,阵法越大,效果越好,需要的能量也就越多。
可以说像这么大的阵法,不管最终的目的是好还是坏,已经没有任何差别了:
因为都是要用人命去填的。
而且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就能感觉出来,这个绵延了数百里的阵法,想要被启动起来的话,对所需要的阵眼的需求,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常见的什么天材地宝、香火符咒,取而代之的,只有最后一个血淋淋、赤/裸裸的选择:
玄道人。
甚至可以说,被选用来献祭的这个人的灵力越高强,那么这个阵法能够持续的时间,也就越长。
如果真的献祭当代叶家家主叶楠的话,那么这个阵法,绝对能够支撑过神州即将迎来的这最黑暗、最动乱、最令人痛不欲生的百年。
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阵法的作用究竟是什么?
第83章
叶楠在甫一落地、感受到了这个阵法的强度之后,便心知肚明,恐怕被选来填阵眼的这个人就是自己了。
但是她细细感受之下,竟发现这个阵法布置得相当精妙,哪怕现在没有启动,也能感受到流动在每一、每一画里面那几近浩瀚的灵气;甚至就连它的功效,都无法真正探明,只能根据被蕴藏在里面那几近恐怖的灵气来初步判断,这不会是什么坏东西。
——这就不对劲、甚至可以说很是反常了!
这可是在叶鸿兴下教出来的,叶家历代最优秀也最年轻的家主。虽然人人皆知叶楠最为擅长的是符咒之术,对剑法什么的也很是精通,可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并不代表叶楠就真的不会,比如阵法之术。
她刚迈入伸不见五指的叶家地下室,就能借着丁点的光芒判断出来,脚下的是一个巨大的传送发展;刚在沪上这边落地,就感受到了这个阵法的强度,明白着是在让自己去填阵眼。
她能够在第一时间就确认许多阵法的强度和用途,可眼下细细感受之下,竟然连脚下这个阵法的基础功效都判断不出来?!
叶楠转过头去,看着叶鸿兴,用判断的语气道:“这个阵法不是你们布出来的。”
叶鸿兴已经平复了情绪,点头道:“正是。”
“这是什么人的?”叶楠继续问道:“既然能够布出此等阵法,那肯定还会有别的后。不如将人请来,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再以礼相待,晓之以大义,让他多设几道屏障、多留点后,以待不时之需。”
“是上古的大能者。”叶鸿兴道:“这是不久之前,某位叶家长老外出游历的时候,无意间在这里发现的阵法。”
“他被这阵法的强度给吓到之后,便斗胆进入阵法之,探寻了一下这个阵法的用途。只是越探究下去,便越被这阵法的精妙之处给震惊到——”
“这个阵法发源沪上,北接辽东,南至诸岛,向西一路延伸到天山之外。只这么一个阵法,在消耗最小、占地最小的前提下,便将九州四海都囊括了进去。”
叶鸿兴往叶楠的脚下指了指:“家主不信的话请看,你现在脚下踩着的,便是我们刚刚还在的金陵城。”
叶楠依言低头一看,在她脚下的,赫然便是缩小的、用阵法雕刻而成的金陵,甚至连周遭的地形都被刻画得一清二楚。
“这位长老再不敢冒昧查探了,便速速回到了叶家,向我们禀告此事;而那正好是家主你从山海古卷里唤醒了九尾狐的一年。”叶鸿兴继续道:
“那便是这些年来,所有叶家长老们的第一次齐聚。除去要定下你身为下一任叶家家主的备选人的身份之外,还另有要事,为的就是要查探这个阵法究竟有什么作用。”
叶楠问道:“那你们现在查探出来了么?”
“是的。”叶鸿兴沉声道:
“可能这听起来实在过分荒谬了。老实说,在当初刚得出这个结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要么是我没睡醒,在做白日梦;要么就是拆分阵法的时候有人不够仔细,弄错了画。但是核对了多次之后,竟然真的没有人弄错。”
“这个阵法只要一启动……”叶鸿兴深吸了一口气,道:
“所有九州范围之内的邪气,乃至任何会让九州陷入危的‘天命’,就都会被驱逐出去;来自外界的一切侵扰,不管是玄道意义上的还是普通人世界里的外夷,就永远无法进来。”
“从此在阵法的庇护之下,九州上将再也不会有半点邪修的踪迹,更将永远与一切灾厄绝缘,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的天灾**。”
这个解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一出口,便能让人心神澎湃!
叶楠也不能例外。她心神激荡之下脱口而出:
“好一个大阵。”
“‘大阵’?”叶鸿兴又重复了一遍,笑道:
“果然不愧是家主。我们一直都在纠结要怎样称呼这个阵法,可不管怎么叫,总觉得不太妥当,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果然大智若愚、大巧不工。家主这个名字给得好,以后它就被叫做‘大阵’了。除了它之外,还有什么阵法能够当得起这个称呼呢?”
——因着这是真真正正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是能够以人力来撼动天意的阵法。
也怪不得叶鸿兴为此震惊,甚至出身言情书网之家的他,连同无数位叶家长老钻研这个阵法多年,也始终不敢给它起个名字:
千百年来,有谁能够铸下如此功勋?有谁能够真正地与天相争也分毫不让?
依照这个阵法的强度,就算只画了出来而没有启动,也足以流芳百代、名垂青史。可是刻画了它的那个人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如果不是这次误闯,只怕它还会被放在沪上,放在这处无人问津的森林里,慢慢地等待着莫须有的有缘人吧?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仍存一线生。”叶鸿兴道:“从那时起,我们就很是疑惑了,为什么这个巨大的阵法在这里存在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人能够发现它,却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误闯进去的我们给将错就错地找到了?”
“于是你们就集结在了一起,推演天命,刚刚的那个记录了日后百年时光的卷轴就是你们大推演之下的结果。”叶楠恍然道:
“这也是你们在第一次相聚的时候,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家主英明。”叶鸿兴点点头:“……只是这个消息是谁传给你的?我们明明除了参与进来的自己人之外,什么外人也没告诉。”
还没等叶楠回答呢,叶鸿兴就后知后觉地自己发现了答案:
“是……萧家那位?”
叶楠眼见着终究是瞒不过去了,只能点点头,默认了叶鸿兴的猜测是正确的。
“家主啊。”叶鸿兴长叹一声,问道:
“他用情至深,你将以何报之?”
叶楠在她人生迄今为止的十几年里,自打学会了说话开始,便罕有哑口无言的时候。一是因着她身为叶家下任当家人——后来这个“下任”就变成了“现任”,更无人敢与她当面对质、发生口角;二是因着叶楠委实才思敏捷,再加上她和山海古卷里的那帮妖兽们混的时间有点久,以至于正常人几乎都无法理解她的思维与行事风格,说白了就是从来都是她让别人哑口无言的份。
可眼下她竟然沉默了。
年轻的叶家家主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终于从一场长梦里醒了过来似的。
叶鸿兴见好就收。眼看着叶楠似乎终于明晓了自己的意思之后,便继续补充道:
“除此之外,大阵的里面隐约还有一些凤凰真火的残留,想来定然是与我叶家代代相传的山海古卷息息相关。”
“凤凰”这个词,叶楠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说过了。
毕竟自从山海古卷传到叶家人里以来,少说也有千八百年了。里面究竟有怎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家就算没有见过,也探知了个八八,可是一旦问起山海世界里面的那“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的丹穴之山上的凤凰,甭管问的是谁,便个个都能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来,嘴也立刻就变成了锯嘴葫芦,半个字也没有。
不管凤凰的去向为何,或者干脆就像某些人推断的那样,身为与一整个世界息息相连的神兽,早就在山海世界崩毁的时候一同陨落了,可至少眼下,这个内含凤凰真火的阵法,却在此时此刻出现在了叶家人的面前。
这似乎冥冥在预示着什么,可眼下却全无一人知晓,这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最终真相。
叶鸿兴也深知自己这样的做法不厚道,很是惭愧:“还请家主莫要责怪,这委实是我等……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可惜叶鸿兴没能活到百年后。否则的话,他就会知道后来的人们专门为这种情况创造了个词儿,叫“道德绑架”。
一般对他人进行道德绑架的人,是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的,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但凡是反对他的人,那肯定是思想觉悟不够高所导致的错误的选择;可叶鸿兴不一样。
他不仅后悔,甚至后悔得想要以死谢罪;可是他身为帮助启动大阵的重要人选之一,又万万不能死在此刻,否则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要白费了。
他亲眼看着叶楠长大,把叶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可眼下为了避免即将迎来的百年战乱,他又不得不亲送自己的孩子上死路,甚至现在叶楠能够站在这里、能够有这种觉悟,也是他一造就的成果。
个千百滋味,酸甜苦辣,除了叶鸿兴本人之外,还有谁能够感受到半分呢?
终究要自己承受。
突然在叶鸿兴的面前,出现了一双。
这双委实算不上完美。
虽然说一句肤若凝脂也不为过,可上面有着为数不少的浅浅的疤痕,有刀剑留下的陈年旧伤,也有一看就是施行符咒的时候因为威力过大来不及避让,而留下的痕迹,便让这双的美感大打折扣;要是和那些一辈子都不会拿起比筷子更重的东西的千金小姐们相比,便更不太好看了。
可这双是叶家家主的。
一加上这个前置词后,便再也无人会去关注这双的外在,人人都要在它蕴藏着的力量之下恭顺地俯首帖耳,再也不敢有半点疑问,不敢有半点反心:
她翻为云,覆为雨,顷刻之间便能搅动风云,能够持长剑驭使雷电;而当她对着别人伸出去的时候,想要传达的意思很是明显,永远都只有最极端的两种选择——
要么是刀兵相见,你死我活,要么是来自叶家的庇护,在这一刻彻底地蔓延到了你的身上。
握住这双,你便有两种不可知的下场,要么是魂飞魄散,要么是一步登天。
而此刻摆在叶鸿兴面前的,便与前一种结局完全绝缘。
叶楠微一用力,便将还在自责不已的叶鸿兴从地上拉了起来,开口道:
“为天下,为苍生,为家国……”
年轻的叶家家主笑了笑,一字一句都说得很认真,从她口说出的每个字,此刻都带上了难以反驳的重量,是真真正正的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叶楠心甘情愿,无所怨尤。”
“只是往后这么些年里,就要麻烦诸位长老接叶家了。”
“家主这是说什么话。”叶鸿兴和周围的长老们对视了一眼,沉声道:
“我们会单单推家主一个人去送死,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么?”
在叶鸿兴和其余的叶家长老们开口的时候,叶楠已经隐隐约约地窥探到了隐藏在其后的真相,但是她一直都不愿意相信,直到此刻,叶鸿兴终于开口,宣判了所有人的死刑:
“大阵想要启动的话,阵眼只是其的关键之一。”
“我们已经计算过了,除去要有人去启动阵眼之外,还需要有足够多的祭品,这样才能将阵眼的能量带动到每一个角落,才能真真正正地启动大阵。”
叶楠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事到临头,她竟然只能握着这些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一直伴随在她身边、日后竟还要和她一起去送死的人们的,叹一声:
“诸位高义。”
立刻便有人像模像样地用叶楠自己的话回答了她:
“职责所在,家主不必多礼。”
在这绵延千里而毫无边际的森林,在这上古的大能者残留下来的法阵里,他们相视一笑,半点怨言、半点不甘、半点留恋也没有。
似乎日后要迎来的,不是终局,而是归途。
为了拯救别人而牺牲自己,叫慈悲者;打着大义的旗号让别人去送死而自己袖旁观,叫伪善者。
为了家国大义、天下苍生,我等成千上万人身死魂殒而无一有半句怨尤,只求天地之间正气长存,大好河山久存不朽——
这叫玄道人。
等到叶家人们对大阵做好了最后的检查,叶楠又输入了灵力来试一下大阵对她确无排斥之后,一干人这才匆匆赶回金陵。
可出乎叶楠意料的是,她刚回到金陵城,迎面撞上的除了甩着九条尾巴嗷嗷嗷地扑上来的九尾狐,还有个在叶家门外苦等的萧景云。
等到九尾狐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突然被叶楠扔下的原因肯定和那帮鬼精鬼精的叶家长老们脱不开干系之后,便和萧景云完全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果不其然,也不知道九尾狐都跟萧景云告了什么状,就连叶家的侍女们都不得不来找叶楠诉苦:
“家主,我们真的跟萧大少说过了,您现在不方便见客。但是他就像是听不懂我们的婉拒一样,天两头一有空就往这边跑,要不是他自己还有点理智,知道随便乱闯别人家大门,等日后两家再合作的时候肯定都不好看,他只怕早就冲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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