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渔忍不住往后看。
江氏一边随女儿往外走一边嘱咐道:“到了正院就去找你二姐姐,她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千万别乱说话。”
她是姨娘,今日侯爷与世子回府,她没资格去迎。
阿渔还没有习惯重生后的一切,心神不定地就被宝蝉带到了正院。
——
正院的前厅已经坐满了人。
阿渔往里走的时候,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想到的却是当年父亲兄长战死沙场,被人诬陷叛国,平阳侯府上下满门抄斩的情形。她身在徐家,得到消息昏死了过去,醒来以命相求,徐恪才带着乔装的她偷偷溜出徐府。夫妻俩匆匆赶到侯府所在的永平巷,只见侯府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而曹家家眷正被侍卫一一地押解出来,跪成了几排,其中就包括她的姨娘江氏。
与亲人们的惨死相比,阿渔后来受的那些苦都不算什么。
如今,亲人们都还好好地活着,那些痛苦地经历宛如黄粱一梦。
宝蝉留在了外面,阿渔自己跨了进去。
十一岁的小姑娘,穿了件浅桃红的褙子,俏生生一张小脸已流露出几分风情,这还不够,小小年纪,她柳眉微蹙,平添几分忧思,本就貌美,如此越发地我见犹怜,像极了那位颇受曹廷安宠爱的江氏。
哪个男人不爱美人?
曹二爷不经意般多瞧了阿渔几眼,但那眼神更像要透过阿渔在窥视别的人。
二夫人赵氏见了丈夫这副鬼德行,顿时在心里将江氏骂了一百遍,然后板着脸问阿渔:“怎么来的这么迟?平时睡懒觉没人管你,今日可是你父亲回府的大日子,你却还在睡懒觉,你眼里可还有孝道?”
赵氏盛气凌人,她唯一的嫡女曹沁幸灾乐祸地坐在旁边,等着看阿渔的热闹。
曹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大房的江姨娘胆小爱哭,生出来的四姑娘跟她一模一样,动不动就掉眼泪,连枝头落下一片树叶掉在她肩上都要吓一跳,若是被长辈们教训了,哪怕只是一句稍微重点的话,四姑娘都会泪眼婆娑,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因为这个,下人们都偷偷地叫四姑娘为泪美人。
曹沁虽然嫉妒阿渔貌美,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阿渔哭起来确实楚楚动人,可她更知道阿渔是真的害怕才哭的,所以与其让阿渔天天开心地笑,曹沁宁可看阿渔可怜巴巴地哭,哭得越丢人越好。
不仅曹沁这么以为,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觉得阿渔肯定要哭了。
大房这边,阿渔的庶姐曹溋一脸担忧地看着阿渔,嘴角却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
阿渔的嫡次兄曹炯最不耐烦看庶妹的哭相了,冷哼一声,扭过了头。
但阿渔没有哭。
以前她确实很怕赵氏的冷眼冷语,可经历过家破人亡,此时此刻,阿渔居然觉得赵氏都变得和蔼可亲了,赵氏的表情越严厉,赵氏的话语越刻薄,就越说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有人来骗她,而是曹家众人真的都回来了。
“二婶母教训的是,阿渔以后再也不敢了。”阿渔诚心诚意地欠身,仔细观察,她的脸上没有委屈,只有欣慰。
赵氏等人俱是一愣。
三夫人徐氏最先回神,见赵氏只顾惊讶忘了免晚辈的礼,她温声道:“阿渔知错就好,快落座吧。”
阿渔抬头,见到徐氏,立即就想到了徐潜。
徐氏乃徐潜的堂姐。
在曹家,除了母亲,徐氏待阿渔最为慈爱和善,眼下有了徐潜那层关系,阿渔就更加觉得徐氏温柔可亲了。
“谢三婶母。”朝徐氏笑了笑,阿渔轻步走到曹溋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去。
曹溋诧异地打量阿渔,旁边曹炯也探头瞅了这个爱哭鼻子的庶妹一眼,结果一歪头,恰好阿渔也朝他看来。
曹炯愣住,这小丫头竟然敢偷看他?以前哪次见面她不是低着脑袋生怕见鬼的模样?对他如此,对哥哥如此,对父亲更是如此,仿佛他们爷仨全是凶神恶煞。两个妹妹都是庶出,但一个把他当鬼惧怕,一个见面就笑,曹炯当然更喜欢爱笑的曹溋。
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与大哥似乎更偏爱阿渔。
想了太多,等曹炯意识到刚刚阿渔朝她笑了的时候,阿渔已经重新坐直了,正默默地打量其他久别的亲人。
曹炯摸摸鼻子,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在此时,侯府的刘总管派小厮来传话,说侯爷、世子已经拐进巷子了。
前厅里的众人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
曹炯直接跑了出去,十六岁的少年郎兴奋热切,长辈们都笑笑,不去管他。
可曹炯之后,另一道身影也不顾规矩冲了过去。
那人正是阿渔。
上辈子阿渔最怕的就是父亲曹廷安,因为从她记事起,就听吴姨娘对母亲说了很多父亲在战场上虐杀敌兵、在侯府重罚小厮丫鬟的事,听得多了,母亲越来越怕父亲,阿渔只会更怕,怕到连父亲的正脸都不敢看。
直到阿渔要谈婚论嫁了。
徐恪喜欢阿渔,阿渔也喜欢他,但阿渔只是侯府庶出,徐恪的母亲却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容华长公主,容华长公主看不上她,坚决不肯同意徐恪来提亲。阿渔得知后,忧思成疾,父亲来看她,阿渔只是哭,不敢说出真相。
父亲审问她身边的下人,宝蝉替她说了。
父亲只问了她一句:“真那么喜欢徐家老六?”
阿渔当时确实喜欢,除了徐恪谁也不想嫁的那种喜欢。
跟着父亲就亲自去徐家商量婚事了。
容华长公主还是不愿意,可徐恪的父亲、祖母都同意了,这门婚事也就成了。
她出嫁当天,一直被她视为阎王的父亲背着她上了花轿,父亲还用一种罕见的温柔声音嘱咐她,但凡受了委屈,尽管告诉他,他会替她做主。
也就是那一刻,阿渔才发现这个父亲一点都不可怕。
然而她领悟的太迟了,嫁了人,她一年只有三两次回娘家的机会,无法弥补父女间错过的那么多年,一晃三年过去,父亲竟死在了战场。
子欲养而亲不待,阿渔悔得肠子都青了。
泪如雨下,跑到门口时,阿渔已经看不清路了,只见东边的巷子里有人骑在马上,不缓不急地行来。
“阿渔,你哭什么?”曹炯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庶妹,该哭的时候没哭,现在父亲回家乃大喜,她怎么哭得那么凶?若说害怕到想哭,那她躲在后面哭就是,跑前面来哭干什么?
曹炯真是看不透这个水做成的妹妹了。
阿渔眼里只剩下车队最前面的那个男人。
身穿红裙的小姑娘巴巴地站在侯府门口,满脸都是泪,曹廷安经常见小女儿哭,可这是小女儿第一次抬头朝他哭,而非遮遮掩掩。
家里出了事?
长腿一夹马腹,曹廷安脱离车队,快马来到了门前。
他还没下马,阿渔便冲了过去,哭得可怜极了:“爹爹!”
素来胆小怕他的女儿哭成这样,曹廷安立即跳下马,几个箭步向前,张手就将跑到面前的女儿抱了起来,虽然女儿十一岁了,不再是五六岁的女娃娃,但曹廷安魁梧健壮,十一岁的阿渔趴在他肩头,与孩童无异。
“爹爹!”阿渔死死地抱着父亲的脖子,温热的泪水一串串地流到了曹廷安肩头。
曹廷安轻轻地拍着女儿后背:“没事没事,爹爹回来了,阿渔不怕。”
阿渔呜呜地哭。
曹廷安动作温柔,一双虎眸却冷如寒潭,目光扫过赵氏等人,他严声问次子:“阿渔出了何事?”
在曹廷安看来,女儿哭成这样,肯定是被人欺负了,还不是普通的欺负。
曹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啊,刚刚她还好好的。”
曹廷安再看长女曹溋。
曹溋以为父亲在怀疑她,脸都白了,急着辩解道:“爹爹,我什么都没做!”
不是自家人,难道是二房?
曹廷安冷冷地看向赵氏母女。
威武挺拔的平阳侯,左脸从眉峰到脸上长长一道狰狞疤痕,恐怖吓人,可止小儿啼哭。
赵氏腿一软,差点就倒在了地上。
“爹爹,我没事,我就是想您了。”阿渔终于哭得差不多了,从曹廷安肩膀抬起头,一边抽搭一边澄清道。
曹廷安扭头看女儿。
阿渔终于再次看清了父亲的脸,那道疤如记忆中一样狰狞刺目,但父亲的眼中,充满了对她的关心。
阿渔悔恨,悔自己曾经辜负了这份父爱,阿渔也庆幸,庆幸老天爷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爹爹,阿渔好想您。”抱着父亲的脖子,阿渔一口亲在了那道曾让她不敢直视的疤痕上。
很小很小的时候,阿渔就羡慕大姐姐、三姐姐可以这样向二叔、三叔撒娇,现在,阿渔想补回来。
然而她这么一亲,曹家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就连在战场上遇到任何危险都沉着冷静的曹廷安,威严的脸上都浮现一丝尴尬。
这,女儿都十一了,这么做不合适吧?
可是,对上女儿装满思慕、想念的泪眼,曹廷安又无所谓了。
只要女儿喜欢,想亲就亲吧,看谁敢乱嚼舌根!
第3章
曹廷安旁若无人地抱着女儿走进了侯府。
阿渔沉浸在父女重逢的喜悦中,一双水眸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还是转过影壁时无意间回头,才发现身后众人复杂的神情。
反应过来,阿渔脸红了,忙小声道:“爹爹,女儿太高兴忘了规矩,您快放我下去吧。”
曹廷安低头,见小丫头羞红了脸,他笑了笑,这才将人放了下去。
阿渔迅速退到了二姑娘曹溋身边。
曹溋看陌生人似的盯着她:“你刚刚怎么回事?”她私底下经常对父亲撒娇,但也没有这样放肆过。
阿渔无法解释,低眉顺目地蒙混了过去。
片刻后,一大家子的人都坐在了厅堂。
曹二爷、曹三爷先询问战场大事。
曹廷安一一作答,声音雄浑有力,世子曹炼也会补充一些内容。
阿渔听得认真极了,杏眼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长兄,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上辈子的阿渔,作为一个庶女,她总以为父亲心底并没有多待见她,总以为世子大哥不会把她当正经的亲妹妹,她率先在父兄与自己之间画出了一条界限,导致阿渔对整个平阳侯府都没有多少归属感,出嫁的那天,阿渔甚至为能离开这栋牢笼而松了口气。
可是很快,父兄都死了,平阳侯府也倒了,没了娘家给她撑腰,婆母容华长公主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收拾她,徐恪虽然只喜欢她一个,却也反抗不了容华长公主,愧疚地将她贬成妾室,迎娶了他的表妹进门。
真正体会过娘家与婆家的区别,阿渔才彻底明白了平阳侯府的好。
现在侯府还在,父兄也都在,阿渔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曹廷安几次扫过来,对上小女儿如此专注的眼神,既诧异,又觉得欣慰,无论女儿经历了什么,只要女儿别再怕他,他就知足了。
“好了,大哥与炼哥儿远道归来,有什么话咱们晚宴时再说,先让他们休息休息吧。”
聊了将近半个时辰,二夫人赵氏笑着提议道。
曹廷安点点头。
二房、三房众人便先告辞了。
曹廷安看看四个子女,起身道:“为父先去休息,你们兄妹叙叙旧罢。”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在军营素了数月的平阳侯,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他素,十九岁的世子曹炼同样也吃了大半年的素,猜到父亲要去做什么,曹炼登时也十分想念他那两个通房丫鬟了,尽管他连二人的名字都记不清。但这也不能怪他薄情,两个丫鬟是去年生辰那天父亲送他的,才暖了半年房他就随父出征了,能记得才怪。
可父亲让他与弟弟妹妹们叙旧,曹炼就算要装装样子也得多坐一会儿。
“二弟长高了。”曹炼先关心亲弟弟。
曹炯得意地笑:“那当然,我这半年勤于练武,已经换过两拨衣裳了。”
曹炼点点头,目光投向庶妹曹溋:“阿溋女红如何了?我记得你说要送大哥一方绣帕。”
当着阿渔的面,曹溋也表现地有些怕他的样子,腼腆地从袖中取出一方青底的帕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我手笨,绣了好几条都不满意,这个是昨日才绣好的,希望大哥莫要嫌弃。”
曹炼展开帕子,见右下角绣了一棵青松,针脚细密,松树也颇有几分傲骨,不禁赞许道:“不错,阿溋绣活儿又精进了。”
曹溋笑了笑,退回原位。
曹炼收好帕子,视线一转,落到了阿渔脸上。
阿渔无措地道:“大哥,我忘了准备礼物……”
曹炼岂会计较这个,仔细端详阿渔片刻,确定妹妹胆子确实大了些,至少不会因为他看过去就逃避地低下头,曹炼满意道:“阿渔也长高了,笑起来像大姑娘了,很好看,以后要多笑,那才招人喜欢。”
没送礼物居然还被夸了,阿渔又惊又喜,特别感激地望着曹炼。
曹炼一边起身一边道:“战事繁忙,大哥没空给你们挑选礼物,这样,明日我带你们去街上逛逛,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大哥出钱。”
“好嘞!”曹炯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曹溋面露欣喜,阿渔自然也很高兴。
弟弟妹妹都关照过了,曹炼便也回了他的院子,曹炯有很多话想跟兄长说,丢下两个妹妹就跟了上去。
“四妹妹,咱们也回去吧。”曹溋笑着对阿渔道。
阿渔点点头。
曹廷安早年丧妻一直没有再娶续弦,后院姨娘加起来有七八个,其中只有曹溋的生母吴姨娘与阿渔的生母江氏育有子嗣,每人单独拨了间院子,剩下那些全都挤在一个院子里,待遇与别府的通房丫鬟差不多。
吴姨娘住在梅院,江氏住在桃院,曹溋、阿渔分别跟着母亲住。
挽着阿渔的手,曹溋一边与阿渔闲聊一边拉着阿渔朝江氏的桃院走:“阿渔,你今日怎么那么大胆,我都被你吓了一跳。”
阿渔知道自己的举动太过反常,没个说法怕是糊弄不过去,只好撒谎道:“我昨晚梦见爹爹与大哥都出事了,现在他们好好的,我一高兴就忘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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