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阿耶、不,现在是圣人了,自圣人登基后,从前那些被积压的矛盾一股脑爆发出来了。
诚然那时贺兰氏待他也算尽心,在外人面前也会尽力维护。但如今,贺兰氏的三郎日渐大了,聪慧了,圣人常常称赞,也将她的心养得野了。
自从许铄坐上这个太子之位,那个温柔大度的贺兰氏便仿佛只存在于记忆中。圣人对他的不满,随着对三郎的满意一起,与日俱增。
许如是坐在车中,掀起帘幕,低声喃喃:“阿兄,怎么会这样呢?”
一声阿兄叫得许铄心头一颤。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妹妹不是妹妹,贵妃不是阿姨,圣人越来越不像个父亲。
许铄骑在马上,攥紧了缰绳,思绪随着马身起伏,忽想起前些日子偶遇上齐行简。
其实他对许如是已经再无猜疑,只是心中,终究还存着那么一点介怀,许如是也一样。横亘着,或许说开了,也可以消散。
但终究,都没有跨越那层隔膜的勇气。
齐行简一向致力于消除他心中那个结。他那日刚从宫中出来,一身紫袍飒沓,见了他微微笑道:“太子殿下可知,天下兵马大元帅,也竟定了三皇子,三皇子今年多大?十二、十三?”
定了个黄口孺子,也不肯选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饶是许铄早有准备,心头也不禁一揪。他讥诮回了一句:“是三郎之福,有个好母亲。”
为他提前铺路。就如曾经宋皇后一般。
“确实是个深谋远虑的好母亲。”
齐行简负着手,不紧不慢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圣人登基前,便筹谋着剪除殿下的臂助。起头命辛氏查探旧事,引了火,还能全身而退。”
——“剪除羽翼?”
——“殿下是如娘的兄长,那么齐某便永远是殿下的妹婿。贺兰氏早看清了这一点,而殿下——”
“还在跟自己的心结过不去。”
“使亲者痛,仇者快。有时候,放下也是一种选择。”
缰绳勒进掌心,许铄手中攥得酸麻,深深看了许如是一眼,十指徐舒:“如今景况不同了,你要是想听,为兄改日再为你分说。快回去吧,日后不早了。”
望着许铄策马扬尘,夕阳里挺拔的身姿,许如是还兀自为那一声“为兄”发怔。这似乎是那次以后,许铄第一次以兄长自居。
……
随着这一声的破冰,许如是与许铄关系日渐好转。在她养胎期间,逐渐与东宫交游密切,贺兰梵境瞧在眼里,却也不好制止。
齐行简凭着京畿几万兵马,向最软弱的河西节度使施压,河西节度使慑于齐行简的名头,不敢反抗,凑出了数万兵马。又借着这股威势,齐行简向各地节度使次第施压。
这些人若齐心协力,拧成一股,倒真是个**烦,只可惜,齐行简出手一个个收拾,叫他们心中存了侥幸,总以为这灾祸落不到自己头上来,等觑破齐行简手段时,他已手握数镇兵马,已经非是众人可以力敌了。
这番折腾下来,已经是三四个月的功夫了。
夏去秋来,许如是的小腹日益增长,隆起宛如一座小小的山丘。每日感受着脉搏里充斥着两个人的心跳,欣喜之余,又有些惋惜,齐行简恐怕是看不到这个孩子的出世了。
这当口,圣人病来如山倒,十来日功夫,竟连朝都上不了了。
许宸身体一向壮硕,怎么会如此轻易倒下。许如是犹自懵懂,太子妃那边却递来风声:“听闻河西节度使被圣人削了官位,心中郁郁不乐,他本是突厥胡人出身,如今又勾结了突厥、回纥贼兵,点齐三十万大军,取道陇右,往长安杀来了。圣人,本是偶感风疾,闻此讯息,却立刻气急攻心,呕血不止,不良于行。”
许如是闻言,大吃一惊:“京城岂非危矣?”
太子妃摇了摇头,叹道:“圣人急诏副元帅回京。”
毕竟区区西域,哪来得有京师要紧呢?
……
自闻长安出事,齐行简马不停蹄往回赶。他一人倒罢了,身后二十八万大军却不可能全插上翅膀。
当年,长安是他亲手光复,人间鬼域的惨象,也是他亲自见识过的,万不敢有半点懈怠,再使长安重燃战火。
那巍巍长安里,如今住着他的妻。
连绵陇山,郁郁青青,遮挡住归人焦灼的视线,齐行简策马在山前徘徊,半晌斥候来回话:“禀元帅,前方有大队人马经过的行迹。”
齐行简心中一振,亲自上前勘验炉灶、马蹄印痕,察觉敌军经此道,观其行迹,已有三两日。
他阖目思索,脑中浮现出一幅舆图,将陇山道路关隘一一括尽,陇山之中,泾河平易,渭河险阻,倘能驱敌于渭河河谷,驱敌于萧关之外,则长安无忧。
“全军衔枚而进!斥候再探。”
……
河西节度使领着突厥大军,心中愤懑不平。他从前跟随齐行简征战四方,战功赫赫却不提,全家男儿也尽从军征,家中儿郎报国殉难的,更有三十六人。
他二女,曾为国和亲。
他平定大周祸乱,居功至伟,仅次于齐行简而已。
可是朝廷回报了他什么?
齐行简要兵,他二话不说,交出了手中兵权。朝廷要制衡藩镇,他也主动上书辞去了节度使之职,回老家做个清闲国公。
即便如此,还有竖阉嫉恨他功高,在圣人面前,污蔑他与外族勾结!圣人诏他入长安辩白,只是他哪里敢闯那龙潭虎穴?
今上惯爱玩制衡手段,以宦官制朝臣,最听那等阉人搬弄是非,一旦入京师,他便如笼中之雀,插翅难飞!倘若如此,倒不如举兵造反,还能杀出他一条生路来!
思绪至此,河西节度使眯眸眺望,此间河谷两岸皆山,当中为一孔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是设伏的好地方。
他对突厥可汗道:“大汉,此际关中空虚,兵马尽往西域,咱们只消尽快拿下萧关,长安覆手可得。再以萧关为凭,据此等险地,即使齐行简回师,也只能望陇兴叹。”
突厥可汗闻言笑道:“若非有君为本汗指点虚实,怕是还被周帝蒙在鼓里。如今,纵使齐行简归来,又有何惧哉?”
话音未落,喊杀声震天!
可汗瞳孔一缩,遥遥望去,伏兵宛如一道钢铁洪流,大纛猎猎随风,肆意飘扬,上书主将姓氏——
正是一齐字!
……
陇西大捷的消息传回,人人讶异于河间郡王行军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同时又欢欣鼓舞,长安之困已解!
消息传到禁宫中,许如是听了也有三分笑。虽然危机犹未解除,吐蕃、突厥还未肯退兵,但齐行简必然是要回师长安的。
她抚着小腹算着日子,齐行简若回得早些,还赶得上幼子出世。
说来,自从又有人造反。许如是心里就不踏实,想起从前菩提心被落下的,对许宸和贺兰氏始终不大信任。借口与太子妃交情,索性留在东宫,躲个清闲。
东宫被太子妃经营的水泼不进,贵妃的手再长,也伸不进这里来。
这日她与太子妃正聊得欢喜,忽然听闻圣人身边大监有请公主。
来的是与贵妃交好的大监。
许如是立刻心中一凛,一时冷汗涔涔。
想起从前宋皇后——假传圣旨,操控禁宫。
齐行简就要回来了。她可没忘记,留她在宫里,是要做什么。
贵妃这是要重演宋后之故事么?
还是——圣人的意思?
太子妃心思灵慧,镇定道:“如娘,你如今身子不适,不便走动,要延请太医来,想必圣人也能谅解你的难处。你且在东宫等着,我去与大监复命。”
私底下却打发人去衙门找太子。
许如是心领神会,这是要借病拖延,捂着小腹面色煞白:“我腹中绞痛,有劳嫂嫂了。”
许如是得了喘息之机,却并不觉欣喜。若是贺兰氏擅作主张便罢了,若……真是圣人病中的意思呢?
许铄,真能与圣人抗衡么?
思索之间,许铄尚未至,反倒是另一个圣人心腹大监——这位大监,却绝不是贺兰贵妃能够请动的。他在太子妃陪同下入内。
许如是躺在榻上,太子妃握住她手时,已经是一片冰凉。许如是对着二人强笑道:“恕我身子不适,不能起身接旨,还请阿翁恕罪。”
大监望着许如是惨若淡金的颜色,微微叹道:“阿家不必如此。圣人说,既然有疾在身,那将身子将养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
许如是心中一个咯噔。
圣人说:有疾在身?这一会儿的功夫,她装病的消息能传到许宸耳朵里么?
许宸是铁了心了,不论如何,都要以她为质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可以完结,结果并没有……
下章结局。
第57章 结局
“如娘,你打算怎么办?”
许铄收了讯息,立刻回到东宫,本以为是贵妃搞鬼,如今看第二位大监的意思,却是圣人下旨。
许铄一咬牙:“要不然离开长安!我派人送你去陇西,只要到了陇西的地界……”
“殿下说什么昏话!如娘这样子,怎么走得了?便是能走,要抗旨么?”太子妃瞧了许如是高耸的小腹一眼,有些担忧,“圣人也没说要如何。”
“妇人之见!”
太子妃面色乍然青白,许铄冷哼道:“当年宋氏那贱婢就是如此,宋氏前车之鉴犹在,贺兰氏还敢效仿!”
“不能去。”许铄态度坚决,“谁知贺兰氏是什么居心?”其实他心中对圣人更存了一层隐忧和戒惧。
“阿兄。”许如是深吸了口气,“嫂嫂说的,不无道理。若真无事,你、我,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去就是授人以柄。”
她仔细想了,今日这两个大监,来得委实太过蹊跷。若说圣人指使,绝不会第一个急急催促,第二个就留给她喘息之机。若说贺兰贵妃,那就更无可能指使得了第二位大监……
但若第一位是贺兰贵妃派来,想要效仿宋后的,那么第二位是圣人闻讯后派遣的呢?这样一想,事情又不同了。
许如是叹了声:“宫中,还是需得去一趟。”
许铄面色数变,终于拗不过妹妹:“罢了,阿兄陪你。”
……
齐行简生平最漂亮的一仗,便是将陇西这一战。陇西节度使暴死,突厥可汗授首,连吐蕃都被吓退,抽调了西域兵马回防。
齐行简遣部将追击,安排人在萧关驻守,这才星夜兼程,一路赶回长安。
时值黄昏,城门将闭,却见齐行简一行轻车简从,城门守将差点没认出来。
见了齐行简才诚惶诚恐道:“是大王回来了!太子殿下还给大王预备……”
齐行简哪里有功夫跟他闲扯,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而去,心思早就飞到许如是身上去了。
心潮澎湃,赶往宫中。
宫门口前遇见相熟的大监,大监也讶异:“郡王这么早回来了?”
齐行简颔首,金鱼符递与宫门卫士检验:“齐某幸不辱命,已退敌军,特回京予圣人复命。”
大监笑道:“如今圣人正诏殿下与阿家说话呢……”
“哪位公主?”
“自然是寿春公……诶,郡王!”话未说完,人一阵风似的走了。
齐行简攥着那串佛珠,脑子里其实却是一片浑噩的,腿上旧伤未愈,如今大步行走,却也仿佛是麻木。饶是他提早跟许铄深谈,换取许铄这个太子的保护,但这个节骨眼上,许宸找她做什么?许铄真能护得住她么?
这些猜测一刻不停地在脑海之中盘旋着,有若跗骨之蛆!当年那样无能为力的滋味,他受够了!
快些,再快些,或许他与她,只有一步之遥——
……
仲春时节,柳树抽芽,柳絮如雪,四散纷飞。从药香四溢的宫室中出来,许如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抬头展望,却见不远处有人双目微红,紫衣玉带,镀了一层落日的金辉。
不是齐行简,却是何人?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擦了擦眼睛,立在阶上,复望去。
齐行简一身风尘,神色憔悴,脸上却忽的绽出一抹笑。
许如是如燕归巢似的,直直扑向她,齐行简闷哼一声,牢牢将她护在怀中。
许如是察觉不对,她听到了那声闷哼,又嗅到了一丝血腥气:“你受伤了?还着急赶回来?”
齐行简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笑道:“齐某大小也历经百战,身披数创,一点小伤……”
“呸。”许如是啐他,“侍医还未下值,还不赶紧找个侍医?”
齐行简能怎么办呢?当然只有点头的份了:“好。”
他下颚抵着小娘子的螓首,嗓音嘶哑:“你无事吧?”
“我自然是无事。”许如是想起今日许宸传召,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圣人……”
也怪可怜的。
……
贺兰梵境伏在圣人床前。许宸端着一碗汤药,这药是当初宋后寻来的,许宸也得到了房子。
他舀起一勺,贺兰梵境意欲伸手打翻,却被许宸轻轻巧巧避过。
许宸笑道:“这药,果然有效。用了两三日,竟觉得比从前还要康健一般。”
“圣人……”贺兰梵境含着泪,梨花带雨,眉目忧愁,“您不该用此药。”
许宸怜惜地捧起她的脸颊,一点点揩去她脸上的泪痕:“梵境,若无那次气急攻心,或许……”
“哎,我叫人拦住你的旨意,你可曾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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