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是沉默片刻,直起身子,道:“既然如此,我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你可还记得,那年七夕,织女娘娘座下,我乞巧拜月,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许如是仰头粲然一笑,“齐郎,你说三愿什么?”
齐行简愣在原地,一时眼睛竟微微有些酸涩。
阿萧……
阿萧?!
他整个人如坠梦中,嗓音干涩无比,却出奇地温柔:“三愿如同梁上燕,与君岁岁长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许如是:掉马,不存在的。
第10章 实不相瞒
“实不相瞒,”许如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食案推到一边,“齐郎,我正是你亡妻,萧寄娘的转世。”
齐行简愣了愣。他让许如是如实所说,却没料到,她竟然说出了如此荒诞不经之言。他看许如是故作深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斥责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的,竟咽了下去。
她是个随性惯了的人,她若真活着,能做出如此举动其实也不足为奇。这小娘子身上,其实颇有她的几分影子。
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冀。
许如是膝行而前,朝齐行简怀中扑去,齐行简下意识后退,小娘子双手扑空,脑门直冲地板,“嘭——”
磕得一声闷响。
许如是目眩眼花,疼得龇牙。她仰头,涕泗横流,毫无美感地哽咽道:“齐郎,你的寄娘回来啦!”
“……”
“你叫我什么?”齐行简忽然想笑。
“齐、齐郎啊。”许如是怯怯道。
萧寄娘、齐郎。
呵。
她从来没用过这些称谓。她高兴时,便笑眯眯地叫一声齐繁之、繁之兄,不高兴时,齐行简、姓齐的随口胡叫。
可笑他齐行简聪明一世,竟信了她拙劣的鬼话。竟信了萧寄春……能死而复生、失而复得。
齐行简面上的肌肉抽动,牙关“咯咯”颤抖,从嗓子里挤出一线沙哑笑声。
起先是很低微的,渐渐地,他再压抑不住,纵声大笑,震得酒瓮低低轰鸣。
他笑得癫狂,许如是有些害怕。
但事到如今,她故意露的破绽显然使得齐行简明白,她“不可能”是萧寄春。
骑虎难下,她要是不把把“来龙去脉”好好跟齐行简交代清楚,这出戏就白演了。
待他笑声稍止,许如是锲而不舍地凑过去,齐行简却站起身,他声音有些倦怠:“县主无需赘言,齐某明白了。”
她不过是个一心扮作萧寄春的丫头,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什么都不重要了。
“齐郎……你就算不信,哪怕把我当作她呢!她能拜月求神,我也能,她会一点《淮阴平楚》,我……我也不太会,不过我可以学,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呀,我都、我都能学过来?”
是啊,这些都是可以学的。
举止可以效仿,往事可以打听。他留在长安、散于战乱中的奴仆,总有人记得这些往事。
那些私隐的细节,她却一概不知。
“你知道么?齐郎,我总听陈妈妈说,你引王师收复北地,威震天下,心中便止不住想,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后来我知道了。你救我出陈府的时候,紫衣金带,含章美质,我一见……”
“咔嚓……”
滚烫的酒液和着破碎的陶渣,飞溅到许如是鲜红的石榴裙上,烫得她几乎要跳起来了。却是齐行简一时“不慎”,踢上了案几。
许如是讪讪闭了嘴,齐行简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打扰娘子了,齐某告辞。”
齐行简漠然大步离去,许如是跟上去,临出门前,她忍不住道:“齐公啊,俗话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既往一切皆是梦露泡影,就算你再喜欢她,”
再恨她骗他,也……不要这么耿耿于怀呀。
“往事如烟,死者已——”
“矣”未出口,脖颈一凉。
却是齐行简回过头来,掐住了她的脖颈。
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一双眼目却赤红,却像是狰狞地困兽。
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许如是惊恐地挣扎着:“齐繁之……”
“齐、行简——”
“姓、齐的,你敢!我、我耶耶,不会放过……”
齐行简一怔,那双手不禁发抖。
许如是喉间稍缓,她也辨不清方向,只凭着感觉用力一踹,只听见一声闷哼,有什么东西跌落出来,她被松开了。
许如是连忙冲着跌出大门,出了门一点形象都不顾,尖声喊道:“陈妈妈!陈妈妈救我!”
齐行简没有管她,他正弯腰拾起地上那一串散落的菩提子念珠。
陈妈妈听了许如是的叫喊,风风火火冲上来,一把将许如是搂在怀里,一叠声问她还好不好。
许如是心有余悸地注视着他,齐行简目不斜视地数着一粒粒珠子,竟有几分虔诚。
她的记忆里,年轻的齐行简心高气傲,意气风发,是不信仙神的。
齐行简数了又数,十八子一粒不多,一粒不少。
他松了口气,闭上眼。
竟想起那年重阳驱车游乐游原,登临至高处,览尽长安风光。长安坊里百八十,慈恩寺、西明寺、香积寺中佛塔高耸,鹤立鸡群。
他指着那些雄伟佛寺,哈哈笑道:“神佛虚无缥缈,他们竟肯花金银为泥胎塑身立庙。”
阿萧说:“人家乐意。”
他不乐意,冷笑道:“是世人多愚。”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是你未尝其苦,
所以不信神佛呢。
真好。
许如是跟着陈妈妈回到家里,她觉得,她跟齐行简大概是八字相克。
才见了一面,混了个三级伤残。
陈妈妈非常愤慨,说要叫齐行简付出代价,许如是说算了,毕竟她自己也心虚。
第二日,许如是上了学,打听了她爹下朝,就直奔贺兰氏那儿,于是过去开门见山。
“贺兰阿姨,我想见见耶耶。”
虽然她爹不怎么管她,可她还是要争取混个脸熟。比如从宋贵妃那儿混来的情报,就算他已经知道了,说一句也比不说强。
贺兰梵境进门替她说了,出来的时候为难道:“大王现在公务繁忙,并不见人。二娘是有什么事?可以同阿姨说一说么?”
……
好烂的借口,摆明了不想见她。
许如是扬头,正想说些软话,贺兰梵境一见,又惊又怒:“好贼子!安敢动我家娘子?”
她拉过许如是,细细瞧她脖颈上的淤痕,显然是被人掐出来的,又急又气:“二娘,你这是被谁所伤?”
她抚着许如是的额头,又宽言道:“莫怕,你照实说,你是楚王府的娘子,天家贵胄,大王会替你做主的。”
许如是见她如此,不禁有几分动容。
却没等贺兰氏多说什么,便听里面传来男声:“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出自《金刚经》
膝行,跪着用膝盖走路。
第11章 提点
许如是进了门,许宸见她脖颈上虽傅了粉、却遮掩不住的淤伤,不禁皱了皱眉。
许如是乖乖请了安,许宸没问她的伤,她便也不解释,简明扼要地把宋贵妃宫中见闻说了一遍。
许宸略有些惊讶,贺兰氏听了也着急,眉尖儿一蹙,望向许宸:“那岂不是要叫她……”当上皇后了
她是皇后,三皇子许宥便是中宫嫡子了,圣人许的太子之位,能不能落在楚王头上,便又多了分不确定的因素。
许宸却不着急,摆了摆手:“朝政的事,哪里有这样简单。不过是个名义,也不看宋氏认不认。”
他心知肚明,宋贵妃与圣人宠信的权宦勾结,卖官鬻爵,又简拔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子弟,碍了河东士族的眼。
河东士族虽自诩清贵,甚至瞧不起皇族,但终究不必前朝如鱼得水,还是要在朝中有自家人,说话也才更硬气。
宋贵妃家谱记入七氏士族又如何,士族和她是利益之争,不是简单一个改出身就能解决的。
而寒门庶族里支持贵妃的,也是看中贵妃简在圣心,又多次支持寒门罢了。
倒是许宸本身却有些尴尬。
他自是不希望贵妃成为皇后,尤其是他储位未稳之前。可士族势力盘根错节,若借着反对贵妃的东风打压庶族寒门子弟,朝堂上的平衡局面势必会被打破。
“知道了。”许宸看小娘子稚嫩的脸上颇有几分落寞,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愧疚之情,但想到陈氏,心情却复杂起来,最终还是提叮嘱,“……菩提心,此事莫要再与他人提起。”
当日她在贵妃宫中,消息若是走漏,查起来她首当其冲。
许如是点头,又道:“是了,贵妃这样做,两面三刀,说出去必然要叫朝堂诸公鄙夷,女儿知道了。”
她这样大的年纪,才比璎珞奴大两岁,便这般乖巧,身上半点没有璎珞奴那般的活泼。许宸感概了片刻,忽然意识道:“——你说什么两面三刀”
许如是道:“世家反对她,庶族支持她,她却靠拢世家,放弃庶族。听说庶族,将家中无官爵的革去士族之名,而有官的,按品秩编入士族之中。有人借此事,据理力争请贵妃家族按贵妃的一品列入一品士族之列,重列姓氏录,按官爵重新编排姓氏录,求的庶族一席之地。贵妃此举,断了庶族为她诤谏的由头,不正是恶了寒门么”
许宸一震,讶然地看着她,许如是讪讪:“女儿思虑不周,可是说错了什么”
许宸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把她打发走了,许如是满腹的说辞憋在肚子里,噎着一口气告退。
许宸望着贺兰梵境苦笑:“菩提心比阿铄脑子清楚。若她身为男儿……”
贺兰梵境轻轻抚上他紧皱的眉,道:“二娘虽是女子,不也能大王分忧解难么?”
许宸长叹了口气。
许如是是真的不明白,许宸究竟对她有什么心结,要说是因为陈氏的缘故,许铄怎么没遭疏远
她百思不得其解。
许如是秉承着不明白就要问明白的精神,瞄上了贺兰梵境。
贺兰梵境温柔宽和,又会说话,并且最得许宸的宠爱,要她旁敲侧击去问许宸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许如是跟陈妈妈一说,陈妈妈给她出了个主意:“三郎是贺兰孺人的儿子,今年两岁多些,说话说得晚,如今说话吐字都不大清楚,看着木讷讷的。这事一直是贺兰孺人心理的隐忧,虽然大王如今宠着小郎君,可是难保……”
陈妈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许如是一眼,小娘子可不就是现成的例子?母亲一没了,地位就大不如从前了,奴仆虽然不敢轻贱,但到底不如从前受尊敬。
许如是双手一合,一锤定音:“抽个空去瞧瞧三弟。”
隔日,许如是去上课,璎珞奴见了她依旧不假辞色,却也没有主动出言讥讽。
许如是便懒睬她,课后向韦乾询问了世面上的画书。这个学生聪颖,虽然底子薄了些,却学得很快,观人观事常有不凡见解,韦乾对她印象很不错。
他问道:“娘子要是要鉴赏、还是临摹?”
许如是道:“只是要些花样子,做个玩物,需得花鸟虫鱼都齐全的。”
韦乾沉吟,道:“市面上的多是大家的山水、人物图集,纹样却有些难得……”
许如是有些失望,正要告谢,韦乾又道:“倒是内子平日爱这些,有一卷手书,我明日取予娘子。”
许如是笑道:“那学生就多谢老师、师娘啦。”
韦乾强自一笑,结了这一日的课程。
许如是每日下学以后,都会到贺兰氏那儿坐一坐,有时候还拉上许铄。三郎起先有些认生,但兄长姊姊日日逗着他说话,他渐渐就不怕了,说话也渐渐能吐清字句,贺兰氏对两人自然感激。
有日,许如是拿来一幅卡版,是用竹片制成的,细细打磨光滑了,尖锐处导了圆角。卡版上半截是花鸟鱼车马的图画,下边是正体写就的字儿。
三郎瞧了很喜欢,抓着“车”字的卡版不撒手,口中奶声奶气地道:“车车。”
看得贺兰氏大乐,连连夸赞许如是。
许如是腼腆地笑了笑,稍有些黯然道:“东西鄙陋,阿姨不嫌弃才好。”
贺兰氏知道她并不得宠,以前珍贵物件都丢在战乱里了,现在全靠一点月例过活,手头不宽裕,心中也有些怜惜。
有心提点她,便问陈妈妈:“陈妈妈,如娘这个年纪,怎么点了花钿、穿石榴裙这样老气?”
陈妈妈面色微变,忙道:“这是大王赐的妆粉和衣料,便是奴婢想给娘子添置新衣新物……”
也没有那个本钱。
贺兰氏道:“这还不容易么?三月府里要裁新衣。”
贺兰氏搂过许如是,笑道:“挑些鹅黄、青莲色的夹缬裁新的。”
许如是本来是要推辞的,贺兰氏却道:“年轻的小娘子就该穿活泼些,那些红啊绿的,大王不喜欢。”
许如是心中一动,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转念道:“菩提心要长安最时兴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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