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镜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A市首富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口吻非常温和地和她说:
“我毕竟是个当父亲的,关于你和小楼打架的那个事,是我家的孩子没有道理。但他是我亲生的,看了孩子受伤,我就难免心疼。”
云飞镜对他的态度毫不意外。
这位周先生客客气气地把自己单独请到包间,软中带硬地问自己更喜欢哪个省重点,原因还能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有那么个操蛋的、连女孩都打不过、还挨了云飞镜一顿胖揍的大傻儿子吗?
只是不知道要他给自己转学,究竟是嫌自己影响了他儿子美好的校园环境,还是为人小肚鸡肠,打算给自己一个警告,替周海楼出气。
按理来说,他这样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考虑的应该是前者。
但刚刚经过校长室一役,云飞镜实在对他们抱有极大的不信任。
出于谨慎,她甚至没流露出半丝雀跃,只是压低声音,努力摆出一副有点黯然的样子:“您不是已经决定把我转学了吗?”
周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转学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他的目的。
“你们这些年轻人,往往都感觉自己已经大了,已经是个有主意的人。但我们做家长的看了,却不觉得是这么回事。我常常和小楼说,做人最重要的,一是不要走错路,二是不要交不好的朋友,学习成绩倒是其次了。”
周靖说这句话时,稍微停顿了一下,在“朋友”两个字上加了个微妙的重音。
眼前这个女孩子十几岁就学会自己讨生活,还能在学校里考第一,就算不是人精,至少也会看人脸色。他觉得对方应该听得懂。
云飞镜果然听懂了。
但说真的,她听到这句话时的第一反应,是“那周海楼这辈子完了”。
身边的朋友一个陆纵一个舒哲一个严铮青,还有一个叫宋娇娇的妹妹,她看这个大傻子的人生眼瞅着走到头了。
但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配合地露出一个微笑:“父母为子女,计之深远。”
周靖又把话说透了些:“小楼平时和他的朋友们相处的还是很好的,只是最近年轻人之间闹了点别扭——不过那也无可厚非。”
“……”云飞镜沉默了片刻,她在考虑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她实在想不到,周靖这么一个大老板,想干的事居然和舒哲那个老鸨子是一样的。
“您的意思是,我转学之前还得负责让周海楼和他的朋友之间和好,是这样吗?”
周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他们男孩子的友谊成与不成,最后都是一段珍贵的经历,不必强求。不过,我不希望你再联系小楼的朋友们。”
“……”
有那么一个瞬间,云飞镜几乎想站起来,把茶水泼到这个人的脸上。
她是犯贱吗?好不容易跳出火坑,最后还要去联系当初的施暴者?
但云飞镜终究没有。
她只是明白了,周靖和周海楼父子,说到底都是一路货色。
他们太有钱,所以他们太傲慢。
周海楼偏听偏信宋娇娇的一面之词,心甘情愿地给人做刀。
而周靖大概从来都没了解过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他只是独断专行地觉得“自己的儿子发傻打架不学好,一定是被人带坏了”。
既然和周海楼打架的那个人是云飞镜,那“交到的坏朋友”也无疑是她。
因为云飞镜穷、因为云飞镜是个孤儿因为云飞镜势单力薄,所以他们只需要考虑“我怎么才能达到我的目的”,而从来用不着去正视“云飞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能在他们眼里,云飞镜就不算人吧。
云飞镜无不讽刺地想着:周靖该会不觉得,他只是把自己转学,手腕已经是非常温和、非常友好了?
“我没有他们的任何联系方式。”云飞镜简短地说,“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之前和小楼打的那一架……”周靖沉吟了一下,“他一开始判断错误,不该偏帮。但你也把他打得很重了。他也有错,你也有错。既然如此,我就做个和事佬,你们两个之间算是两清了吧。”
“……”
两清?谁让他说出的两清?谁给他的权利定义两清?
直到现在,云飞镜甚至不敢回忆自己和周海楼打架的原因。
一想到碎成两半的那块玉佩,她就连呼吸都在作痛。
从和周靖见面开始,云飞镜一直都在压抑,一直都在克制。她怕之前校长室的旧事重演,所以无论周靖说出多么愚蠢可笑的话语,言辞中透露出对她怎样的误解和指责,她都不置一词。
可直到现在,云飞镜实在忍不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嗓子微哑,一字一顿地说:“那是我妈妈的遗物。”
周靖闻言,有点讶然地看着她。
“——被宋娇娇扔下去的那块玉,是我母亲的遗物。”
云飞镜闭了闭眼,她抬起头,双目泛红,眼中隐隐含着一层薄薄的泪。
“因为周海楼到场,自觉有人撑腰,让宋娇娇有恃无恐地扔下去的那块玉,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
她连续把这话说了三遍,一直说到房间里寂静无声。
在那一刻,三人的呼吸声深浅交杂着,每个人呼吸的频率都清晰可辨。
“如果周海楼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喊出那一句话,宋娇娇不会毁去我母亲的遗物,我当然也就不会对他们动手。”云飞镜凝视着周靖,“他们有错,可我只是做了天下间每个女儿该做的事。”
“……”
良久,周靖低声说:“我很遗憾。”
“谢谢。”云飞镜落音很重,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里不要出现哽咽。
她说这件事,不是为了别人的同情,也不是为了示弱。
“作为歉意,我愿意给你经济上的补偿。”周靖沉思了一下,“那块玉你可以送到任意一家玉行估价,如果价值在十万以上,我翻作十倍赔偿给你;如果价值在十万以下,我按照十万的十倍赔偿。”
“不必了。”云飞镜一口拒绝。
“其实,你不必这么坚持。”进到这间屋子里以后,周靖第一次低头喝了一口茶,好像这气氛让他也微微地感觉不自在似的。
“你是在社会上生活过的孩子,和那些没出过校门的学生不一样,你知道钱的重要性。在我看来,世上的东西,多半都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如果有人始终不松口,那可能只是觉得价码不够高。”
“……”云飞镜慢慢地说,“周先生真不愧是生意人!”
周靖没有理会这句话里包含的讽刺口吻,反倒转而劝她:“既然玉已经失去了它象征性的意义,能有金钱作为补偿也是个安慰。我相信你母亲也愿意看你过得更好一点。而且,你往别处想想,房子也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云飞镜不冷不热地说:“谢谢提醒。”
“钱会打在你的账户,如果不够可以再说。这件事是宋娇娇的不对,我也会让她给你道歉。”周靖停顿了一下,“小楼此前不知道那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对于那块玉的含义,你就不要和周海楼讲了。”
“……”
一时之间,云飞镜竟然不知道自己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真不愧是周海楼的父亲,他也真不愧是个好父亲。
他把云飞镜的“不必赔偿”强行扭曲成开价不够高,然后再单方面宣布了和云飞镜的和解,自说自话地同她达成了合约,完美地保护了周海楼脆弱心灵的纯洁。
为了不让儿子产生愧疚,他竟然连这一长串无耻的举动也能做得出来!
云飞镜盯着周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我不呢?”
周靖摇了摇头,看态度竟然还有几分遗憾:“根据我国法律,你可以向宋娇娇索要相应的精神赔偿……但一件事有一件事的说法,你和周海楼打架是违反校规的。”
“……”
明白了,如果她不答应,那就要因为打架被记大过,或者被退学;如果她装成没事发生,就能好好转学走人,再拿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谢谢您给我又上了一课。”云飞镜慢慢地站起身来,“举一反三,我这就懂了。如果转学之前和周海楼说出这话,那我就要被退学;如果转学之后再和他说出这件事,您往我账户里单方面转的这笔钱就是我的勒索行为,是不是?”
周靖显然没想到她脑子动得这么快,有点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如您所愿,我不说。”云飞镜冷笑了一声,“不过我觉得您多虑了,见微知著,见子知父。我看到您就知道,您儿子周海楼,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感到愧疚呢?”
她抓起桌上的档案袋,最后留下一句:“我选择转学去一中。”,就推开门径直地走了出去。
……
直到云飞镜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脚步声也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华秘书才犹豫地开口。
按理来说,他一个做秘书的在这种小事上遵循老板的决定就好。
但是想到刚刚发现的,那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美人沟,他实在忍不住多说两句。
“周总,您刚刚是不是太严厉了?”
周靖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良久才回答:“……我吓她的。”
“啊?”
“我也是有过女儿的人,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苛刻?”周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但这个孩子不太老实。她社会经历太复杂,心思也未免太多。”想起校医院甚至都已经不肯给云飞镜挂号的态度,周靖就忍不住要皱眉头。
“这个年纪的孩子胆子太大,什么都敢干。我不吓住她,怕她转学后还要生事。”
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周靖便略微放缓了口气:“她一个女孩子,其实也不容易。”
“转学的时候,把今年的奖学金也一起结给她。还有那块玉,不要和她计较价钱,只要她的要求不过分,说多少你就给她多少。”
华秘书全都应下,只是想到那个猜测,不由在心中默默苦笑——
周总怕小鬼贪得无厌,被人要挟缠上,因此未雨绸缪。
这种先把人吓住,再多给点补偿的做法,看起来似乎也无可厚非。
然而要是他的猜测成真,这孩子真的是……
那刚刚的这番作为,实在是大不适宜了。
华秘书忍不住多嘴道:“对这孩子来说,可能钱确实没有那块玉重要。我看看她近期会把玉拿去哪儿修补,给她找找最好的补玉师傅吧。”
等那块玉补好,他正好把照片拿过来给周总认认。
“嗯。”周靖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但不要让她知道。”
他视线最后一次在云飞镜档案的照片上盘亘了片刻,就把那薄薄的一页纸反过来扣住。
“还有盛华现在的这个校长,我看他不太像话了。过两天董事会商量一下,学校里再设两个副校长的职务。”
华秘书应下来。他心里清楚,这是要架空分权了。
盛华的校长是个多大的香饽饽?
你做不好,自有旁人来干。
——————————
转学一事终于成为定局,不会再出现任何波澜。
云飞镜径直回教室取了自己的书包。下午还有两节课和一节自习,但她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盛华的每一寸空气,就像是它的拥有人一样,都令云飞镜感到压迫和作呕。
在云飞镜整理自己书包的过程中,罗泓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她。直到云飞镜拎着自己的书包大步迈出教室,他才轻声询问:“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谢谢你。”
“让我送你。”罗泓的态度非常坚持,“你今天都晕倒了。”
“……好吧。”
在出租车上,罗泓递给云飞镜一张折叠的字条。
“刚刚我托人问了一下,这是一中王启航老师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改变主意想转去其他学校,也可以和我说。”
撕下来的便签纸边缘非常整齐。人在写一连串数字的时候,要么会下意识连笔字迹潦草,要么就会写间隔清晰分开的孩儿体。
罗泓的数字也是连笔,可让人感到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字迹依旧显得清爽干净。
就像是他这个人一样。
盛华是个让云飞镜作呕的地方。只有在看到罗泓的瞬间,她才觉得空气得到了澄清。
见云飞镜收起了字条,罗泓才拿出另一样东西放在云飞镜的膝盖上。
那个纸包热乎乎的,稍微透出来一点浸了油的圆。云飞镜打开它,熟食的香气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一点千岛酱和番茄酱的酸甜气味。
那是一个牛肉夹心的三明治。
“我猜,你回去后可能没心情吃东西。”罗泓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眼中闪过几丝遮掩不住的担忧。但他仍然在尽力安慰云飞镜,“那块玉佩我会尽快托人补好的,就像没有损伤过一样。”
“……嗯。”
“去了一中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罗泓回手在自己的书包里摸索了一下,把第三样东西放在他和云飞镜之间的座椅上。
一个白色的手机盒子静静地躺在上面。
“我又一次帮老师整理学籍,看到过你的生日,”罗泓转过头,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局促,“我准备很久——我是说,今天我本来想让你开心——我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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