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纵不言不语,只是幽幽地抬起了脑袋。
过了半晌,他才说:“我要见云飞镜。”
“……”严铮青尝试着转移话题,“陆叔叔说,下周你朋友就回来了。”
他听说陆纵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个朋友是难得不嫌弃陆纵狗脾气的人。
就是读高中的时候,那个朋友出国了。
如今为了陆纵这个要命的状态,陆父硬是把对方从国外请了回来。
陆纵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他执着地开口,像是要求,也像是自语。
“我要见云飞镜。”
“我要和她道歉……”
“如果她恨我,打我杀我都行,只是不要不理我。”
说到这里,陆纵血丝俨然的双眼里又多了一点神采:“她要杀我,我给她递刀……”
操,他当初去一中时随身带刀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严铮青听得心惊胆战。
一直以来,他就觉得陆纵的个性带着点偏执。现在看着他这副彻底变态的模样,严铮青不由得想起一个传闻。
据说陆纵是有些精神问题的。
但是有关这个,他也不好当面求证。
他和陆纵说:“你过了这段再去见云飞镜不行吗?对你爸好,对云飞镜更好,你不见她最好。”
陆纵咬着牙说:“至少让我见她一面。”
“你以前不是见过她了?”
“那不一样。以前她一直都在盛华,我不见她,还能知道她的消息,现在……”
“现在她哪儿都挺好。”严铮青冷淡地说,“不见我们就最好了。”
“……我不信。”陆纵抱住了头,“会有人欺负她的,我和她道过歉后,第二天就有人欺负她……”
在反复从四五个角度劝过陆纵,却始终都不好使后,严铮青终于把心一横。
“你去见她干什么?”严铮青深吸一口气,上前揪住了陆纵的领子。
“我和你说人话你听不懂吗?来,我明白告诉你——她不愿意见我们,不见我,也不见你,你明白了?只要看不到我们这群渣滓,她就快快乐乐的,你知道了?”
响鼓落重锤,生怕陆纵又曲解自己的意思,严铮青索性把话拆明白了。
“我上周碰到她了,我问云飞镜,我们四个之间她最恨谁。”
“她最恨你,陆纵,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当然,也不想见到我。”
“你见她干什么?”说到这里,严铮青扯着陆纵领子的双手重重一摇,“你害她还不够吗?你要把她再逼死一回吗?”
“你看她跳楼有瘾是吧?!”
一直压抑的自责、痛苦、愧疚以一种最直白的方式彻底爆发,严铮青喘着粗气,把整个人都僵住的陆纵往地上一扔。
“没了,我要说的就这些。”
严铮青麻木地垂下手,倒退两步,把脊背抵上房间的墙壁,等着陆纵随时可能发的那场疯:“你要打我就打吧。”
“……”
陆纵没有动手打人。
他像是被严铮青这一顿雷霆暴雨般的训斥喷蒙了,愣愣地保持着那个坐在地上的姿势,久久都没有动弹。
过了半晌,他浑身上下的戾气一散,抬起双臂,迟钝僵硬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她说她最恨我?”
“不然呢?”严铮青嘲讽地反问,“难道我们几个里,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对她第一个动手?”
“……”
陆纵再没有说话,回答严铮青的只有良久的沉默。
而现在,陆纵站在云飞镜面前,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是期冀般和云飞镜确定那个问题。
“你……你真的最讨厌我吗?”
“讨厌这个词太不恰当了。”云飞镜直视着他,“我对你不是讨厌,是极端强烈的憎恶。”
“如果你心里真的一点数没有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对,我最厌恶你。”
云飞镜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找我,我就和你说清楚。今天以后,希望再也不用见到你。”
“……”
陆纵没有说话。他缓缓抬起手来,像是疼得动弹一下都费劲似的。
极慢极慢地,陆纵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第77章 陆纵后悔
陆纵不是什么好人。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性格暴戾、冷酷, 爱好和解决问题的方式都和常人有极大的不同。
正常人在社会里更习惯用沟通解决问题,然而陆纵更习惯用拳头和刀子。
一步到位,省去所有繁文缛节,在他看来, 这就是天然的最好的沟通。
陆纵没有自残倾向, 但他也对自己的受伤混不介意。他会随身携带管制刀具, 也习惯了打伤别人或者被别人打伤。
即使被他父亲送到盛华读书, 陆纵也没有安安生生地在盛华做个听话的好学生。
他自己班级的同学对他噤若寒蝉不说,他的名号从初中开始,就已经在全市某些范围内相当响亮。
偶尔他会逃课去盛华附近的几个外校, 那些地方的小混混们在过去的两年里, 已经被他完全收拾地服服帖帖。
陆纵能感觉到自己血液里好像天生就有着暴力的因子, 混乱、鲜血和随心所欲都能让他感受到舒畅。
直到遇到云飞镜前, 陆纵一直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直到他打了云飞镜前, 陆纵也一直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然而此时此刻, 云飞镜对他直白地说:“我最厌恶你。”
即使已经再三压抑自己的情绪, 陆纵依然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每块肌肉都陷入莫名的颤抖。
他以为自己从来不怕疼的……原来只是从前从没有疼得那么厉害。
云飞镜只用一句话, 就能让陆纵感受到当初看着她从二楼半跳下时,那种整颗心脏都被捏紧的、无法承受的疼痛。
陆纵张开口, 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他此时全凭本能说话, 直到僵硬的语调传进自己的耳朵, 陆纵才意识到, 原来自己现在正在乞求。
“我、我知道错了……”
陆纵干巴巴地说:“从你跳下去的那刻起,我每天都在后悔……你骂过我,你骂的对。我知道……我不该打你, 我不该恩将仇报,我没有良心, 猪狗不如……”
沙发上的陆父不由得微微动弹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坐姿。
陆纵哑着嗓子,腔调已经完全是哀求般的了:“我不应该伤害你,我怎么会把你打成脑震荡呢……我怎么会把你逼到跳下楼呢?我一直是在找你的……用生命感谢你都行……”
他站在云家的会客室里,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浑身都颤抖着,仿佛站立不稳的模样。
看他这副难以平静的样子,听他那种陷入绝望般的强调,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都很难不为之动容。
然而云飞镜的脸色依旧僵冷如铁,丝毫不见被陆纵打动的迹象。
她双手掐着膝盖,指尖已经微微泛白。
然而和陆纵相对的是,她的语气却带着不可动摇的稳定。
“不,你给我的伤害远不止这个,不止是十年前那场随时可能丧命的追杀,或者是一次赤裸裸的校园暴力。”
陆纵一直捂着眼睛,不敢看云飞镜。
但在听了她的这句话后,他脸色错愕地放下了手。
云飞镜闭上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坦白地说,此前知晓你到来的消息后,我犹豫过是否要来见你。”
“陆纵,你不明白的。在我的眼里,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开始,你做的事情,对我来说,简直等同于水库迎面开闸——你亲手拉下了那块恶意汹涌的序幕。”
在发现自己的身世之前,在没有和宋娇娇发生冲突的时候,云飞镜也过得不轻松。
她照顾过精神恍惚、缺失记忆的母亲,遇到过对她心怀不轨的大人。
她曾躲开过不怀好意眼神下流的□□,也曾经拿盛华作为幌子,在打工的大排档夜市里吓退过几个无事生非的混混。
云飞镜自嘲地一笑:“我不是没有和别人起过摩擦,我也不是没有被人嘲笑过……你是第一个殴打我的人,但我此前也忍受过别人的推搡。”
陆纵的拳头缓缓地握紧,他指缝里原本的血痕都已经干涸,现在随着他的动作重新撕破掌心的伤口,鲜血的颜色又艳丽了起来。
他的牙齿被咬得咯噔作响,简直不能忍受到下一秒钟。
“是谁?”他低声咆哮着,近乎急切地问,“那些别人都是谁?我要他们……”
他像一个急需获得证明的孩子,好像只要现在冲出去,为云飞镜把此前欺负过她的人统统扫平,他就可以获得赦免一般。
在他此刻恐怖的注视下,还很少有人能够不受影响。
云飞镜却恰好是其中一个。
她加重了语气:“听我说完!”
“……”陆纵的肩膀微微一缩,他呐呐应声:“你说……你说……”
云飞镜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要和你说的是——即使我经历过许多的事,本来以为可以称得上身经百战。然而你给我带来的伤害,依旧是无可弥补,不能复原的。”
“我曾经以为学校是个读书的地方,至少是个安全的地方,即使同样被规则所限,却比社会单纯又顾忌得多。”
“然而你,陆纵,你完全打碎了我关于安全和信任的准则。”
云飞镜的话语句句如同手腕粗的鞭子,字字像是凌迟一样,抽在陆纵的脸上、身上。
倘若精神能够具象化,此时的陆纵想必已经衣不蔽体。
陆纵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血色。
他喃喃道:“……求你,不要说了。”
云飞镜眉头微挑,冷笑一声:“谢谢你活灵活现地表演出我当时的解决方案之一……我可以告诉你,恳求没有用,暴力从来不因为软弱停止。”
“……”
陆纵的眼角都垂了下来,他嘴唇微微扯开,不是笑容,反而透露出淋漓的恐惧。
假如不是此刻双手如同灌铅般沉重,他一定恨不得捂住耳朵。
云飞镜再一次深深呼吸,她脊背已经快结成一整个硬块,只有语气还坚硬地胜过钻石。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永远记得。”云飞镜语气里带着重音。
“你气势汹汹地闯进教室,你问‘谁是云飞镜?’全班同学看向我,然后你对我的同桌说‘滚开!’他立刻慌张地让开了,接下来……”
随着云飞镜的叙述,陆纵似乎也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他的面孔已经完全扭曲。
双膝一软,陆纵已经痛苦地不能站稳,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跪在了云飞镜的面前。
沙发上的陆父轻微地“哎呀”了一声,被云笙用严厉的目光制止。
云飞镜则对陆家父子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她继续一字一顿地说着,每句话都和难以消磨的记忆一样的清晰。
“你站在我面前,我感觉整个人都笼罩在你的阴影里。我不知道你找我干什么,刚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你就像我伸出手。”
“然后,你揪住我的头发。”
云飞镜平平地伸出手,她做了一个拉扯着往上提的动作,指关节都紧绷到微微颤抖。
云飞镜的嗓子轻轻地吞咽了一下。
“你就这么拽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往旁边的墙上一磕……又是一磕……”
“四下,我数得很清楚,一共四次,一共四下。”
云飞镜微微地咬紧自己的嘴唇,她稍微有点神经质地轻笑了出来。
“真的很难忘记那种声音,那一刻声音从我的颅腔内传进耳朵,带着环绕的回声……我的脑袋和墙壁碰撞的声音像是颗熟透的西瓜……然后你对我说‘就是你偷了宋娇娇的表’?”
把双手交叠而握,云飞镜眨了眨眼,眨干了眼睛里泛起的淡淡一层水雾。
她低下头,问跪在地上,此时五体投地的陆纵:“我当时不能回答你,你现在可以回答我……是我偷了宋娇娇的表吗?”
“嗯?是我吗?”
陆纵突然疯狂地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磕,一下、两下……
他磕了四下、八下,声音里第一次带上哭腔。他连连摇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好像这一刻连呼吸都困难。
“不……不……”
此时此刻,除了这一个单字以外,陆纵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云飞镜没理会脚下叩响的声音,她侧过头,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开口。
“后来我去校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轻度脑震荡,外加软组织挫伤。”
“我休息了三个小时才等到放学,等到人群都走光了,等到能避开班级里所有同学的注视了,才去取回自己的书包。”
“多么可笑,”云飞镜肩膀微微一耸,“即使我是纯然的受害者,可在面最直接的暴力和污蔑的时候……那一刻,我竟感到羞耻。”
对自己弱小的羞耻,对光天化日之下遭受袭击的羞耻,对污蔑当头而来而自己不能加以任何反抗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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