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水幕后藏着的那条玉龙,跨过盈满整个湖面的水雾,跨过冲天的水幕,跨过他幻化出来的那条暴怒咆哮着的巨龙。
就在那一刻,水蒸气忽然散了,薛怀朔有些惊讶周围忽然降下去的温度,接下来,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那条待宰的玉龙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师妹,惊慌失措、惊愕到无以复加,任凭冲天的火焰和暴怒的咆哮冲到面前,仿佛前一秒还在安静的庭院里生火做饭,下一秒便出现在这波涛汹涌的湖面上,要死在自己师兄的手上。
其实,只要薛怀朔稍微想一想,他就能明白没人能远隔千里把自己师妹掳走而不惊动任何他自己布下的禁制,也没人能把那么大一条龙凭空变没。
但是这一刻他想不到,或者说不愿意冒一点风险,毕竟眼前的人怎么看都是自己的师妹。
薛怀朔对自己的师妹太熟悉了。
他这些日子经常半夜调息,但是又总是心烦意乱地中止,于是不得不出门去走走,看看月光和雪色,平静心绪才好回去继续调息。
他总是走着走着,不由自主便来到了平章师妹的房门口。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这个院子就这么大,不管怎么走,总能走到平章师妹那里去的。
既然都到门口了,那总要进去看看吧,姜大夫说她晚上总睡不安分,有时会梦魇,是那种受孕期影响很大的体质。
薛怀朔决定谁也别想让他师妹怀孕。
他看谁敢。
平章师妹睡着的时候很好看,脸上会有一点红晕,头发全散开铺在枕头上,寝衣是浅色的,很安静地躺在榻上。
薛怀朔每次看见她完好无缺、很轻松地睡着,都会觉得心里不再烦躁。刚才连月光和雪色都拯救不了的坏心情总是奇迹般在这一刻好转起来。
他知道站得太近可能会吵醒她,每次总是隔着青色的纱帐一点一点描摹她的轮廓。
有时候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因为心情烦闷来到师妹房里,还是因为想来到师妹房里看看她,而心情烦闷。
明明想爱护她的心情,是因为和她待在一起很开心,而他不曾轻易品尝到这种开心。
总之,因为太熟悉她的轮廓,在发现刀尖所指之人变成自己师妹之后,他几乎是瞬间感觉到了绝望苦涩的核心。
咆哮的玉龙在最后关头一点点消解开去,四溅的火花仿佛一场盛大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薛怀朔执刀的那只手在发抖,在最后关头取消攻击比在最后关头捅上一刀要难得多,水面被火星打散,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像是铁匠铺子烧热的铁芯沉入冰水中。
零星的火焰还是不受控制地溅了些许出去,打在扶风弱柳站着的美貌姑娘身上。
随后她就像一幅画一样烧起来了。
或许说,她本来就是幅画。
敖烈的母亲是一只蜃,一只来自云梦泽的蜃。蜃是龙族的一种分支,常栖息在海岸或大河的河口,模样很像蛟,从蜃口中吐出的气,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幻影。
一瞬间,火焰坚冰巨浪全部消弭,云梦泽的湖面上荡起层层细纹,有只毛羽灰黑的鸟被火焰烤焦了半边翅羽,另半边被水浪浇得透心凉,接着水势被冲上岸来,嘴里叼着一只肥硕的鱼,开心地在浅滩上一蹦一蹦的。
那只鱼长得那么肥硕,就不该有善终的念头。
正是那只当着薛怀朔面跳进河口的傻鸟。
它刚从水底的漩涡中逃得性命,还没来得及和泰坦尼克号上的小龙虾一样称赞生命的奇迹,就发现嘴里被命运塞进来一只肥鱼,高兴地在浅滩上蹦来蹦去。
然后它就踩到了敖烈藏在这儿的仙人掌。
敖烈本来是放在巨石后面的,但是他和薛怀朔打得太起劲了,这半边浅滩都被毁得差不多了,水草倒卷,仙人掌自然也被泥土掩埋了半边。
那只傻乎乎的罗刹鸟一爪子踩到仙人掌上,痛得整只鸟尖声叫嚷,可是一张嘴,它嘴里的那条肥鱼就在浅滩上滑了几下,重新滑回了水底。
生命的奇迹到底庇佑的是谁还说不定呢。
薛怀朔面无表情地立在空中,等幻象完全消弭之后,才徐徐落下。
云梦泽的湖面上,立着一对母子。
母亲看着不过二十来岁,面相显得极年轻,正在训自己身边的儿子“我让你出来买花,你怎么一不留神把自己命都买进去了!说了多少次!别听你那个狗逼老爹的话,打架打架天天打架!我看你就像个柴火棍!”
薛怀朔“……”
敖烈被训得受不了,笑得惨兮兮的,向薛怀朔求救“没有,我们闹着玩的,又不是真打架,就是切磋一下。”
敖烈脸上有一道被冰凌割出来的细小血痕,他眼中倒全是敬佩,脸上藏不住事,生动形象地写着“上次一别你进步得也太快了吧不会是开挂了吧”。
蜃的幻境只针对施术者本人,所以在敖烈看来,薛怀朔是自己在最后关头取消了攻击,没打算伤他性命。
薛怀朔“……”
那位母亲梳着灵蛇髻,眼角微微上扬,显得整个人妩媚无比,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又挑眉看了薛怀朔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认识自己。
薛怀朔看出来了。
他不曾和东海龙族有过交往,所以眼前这位母亲,其实不是认出他来了,而是从他的长相中认出了故人来。
薛怀朔的父亲。
第50章 身世
薛怀朔于是开口说“是的, 我们只是在闹着玩,我们是朋友。”
那位母亲也不戳穿,掩唇笑得风姿绰约, 头上灵蛇髻和插着的簪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摆, 怎么看都只是个年轻女子。
敖烈还在一边试着岔开话题“对了, 母亲, 我们家是不是有莲心草啊, 这位……”
他不知道薛怀朔叫什么名字,尴尬了。
猜也猜得到,他那个东海龙王老爹可能会直接对薛怀朔采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称呼, 导致敖烈这个缺心眼孩子到现在都记不清楚薛怀朔的真实姓名。
薛怀朔面色不改“薛怀朔,道号执明。”
敖烈连忙“哦哦哦”试图把话题带过去“这位执明道长, 很需要莲心草。”
梳着灵蛇髻的母亲有些担忧,抬起美目朝他看了一眼,问“你受伤了?一个人出来找药?月华杏不是效果更好吗?”
敖烈见母亲犯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错误, 连忙说“不是不是,执明道长没受伤,是他师妹受伤了, 他师妹怀孕了, 所以不能用月华杏……”
梳着灵蛇髻的母亲“哦”了一声, 脸色有明显的转好迹象。
然后敖烈把下半句说完了“孩子是执明道长的。”
为了弥补自己刚才没头脑质疑他孩子父亲的身份, 敖烈说完, 还咧开嘴朝薛怀朔笑了笑。
薛怀朔“……”
这下敖烈的母亲脸上倒是泛起了明显的喜色, 只是那喜色不明显, 转瞬间就转化成了更复杂的表情。像是隔夜的汤放在灶上解冻,底下的汤已经热起来了,只是最表面一层皮冻还僵着不肯解冻,被热汤咕噜咕噜顶得皱起来。
她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欢喜,声音骤然拔高,然后又像怕被谁听到似的迅速压低“哎呀,你都有孩子了,真好。”
她想伸手去牵薛怀朔,像一个长辈那样,但是伸出去,又想起自己如今的人形皮囊极为年轻,一点也不像个长辈,于是硬生生收了回来。双手不知放在哪里,有些尴尬刻意地垂落在身侧。
梳着灵蛇髻的母亲笑道“我叫季琼,既然遇上了,你也别再费精神去找莲心草了,我府上种着几棵,你要的话都去摘了吧,我们平常也用不上。”
薛怀朔有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说“那谢谢您了。”
和东海龙宫不一样,这位王妃的府邸并不在水底,而是修在云梦泽深处水泽之上,离浅滩不算太远,刚才他们打得这么惊天动地,也难怪会惊动这位母亲。
府邸修得大气又梦幻,敖烈的母亲动作很快,几株上好的莲心草不一会儿就带着盆植土送到了他手上。
薛怀朔初步鉴定这确实是上好的莲心草,不是假的,也没发现有什么危险气息。
他有些不自在,因为很少感受到来自他人无缘无故的好意。
在唤人去挖莲心草的时候,梳着灵蛇髻的那位母亲就靠在门边唠叨薛怀朔,先是从孕期女性的保养和食谱说起,然后说孕期女性的心理问题,让他一定要注意,最后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他这些年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但是薛怀朔隐晦地问她是不是认识自己父亲,她又假装没听懂。
薛怀朔还开着自己的三昧,没察觉出她有什么恶意,可能只是当年和自己父亲关系好过一段日子后来闹掰了,于是简单地回答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答的,他这些年的日子过得乏善可陈,就是平章师妹有趣点。
还是敖烈觉得自己母亲在外人面前也一直叨叨叨有点丢脸,几次扯自己母亲的衣服示意她别说了,最后被自己愤怒的母亲也打发去挖莲心草了。
最后薛怀朔要走的时候,季王妃除了莲心草,还送了十几盒相关药草,十分不舍,真诚邀请“等你妻子情况好转,你们俩一定要上我这儿玩啊,听你描述她是多好玩一个人啊。”
说完王妃还给了自己儿子敖烈一脚“还傻站着,不拎着自己的礼物,还要人家给你拎啊。”
敖烈估计整条龙都是懵的,不知道怎么发展到自己带着礼物去探望“朋友”怀孕的妻子,但估计王妃在家中积威甚重,敖烈也没敢有什么意见。
薛怀朔现在有点不好意思了。
因为他半个时辰之前是真的想杀了敖烈,而且他还很确定敖烈的母亲看出来了。
回松山下的路上,敖烈对他说“真奇怪,我母亲虽然平日里也很自来熟,但是从没见过她这么喜欢谁。”
薛怀朔看着他,想看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敖烈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手心,恍然大悟“她是不是在通过你来催我结婚生孩子!”
薛怀朔“……”
一路上薛怀朔被迫详细了解了敖烈的家庭情况和烦恼,因为这位姓敖的哥们实在是太能话唠了。
薛怀朔觉得他完全没有资格指责自己的母亲爱叨叨。
我们的薛师兄确实不知道,敖烈平常和外人讲话不会那么话唠的,只是敖烈自觉打过架、来家里玩过的就不算外人了,可以一起逼逼叨叨男人的烦心事。
这位东海三太子实在是被自己老爹管得太严了,又没个同龄的亲戚朋友。
男人的烦心事就是被催婚。
还有没法吃肉。
薛怀朔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
他问“为什么没法吃肉?”
敖烈烦恼地说“哎呀我母亲觉得我老爹杀孽太重,要吃素为他祈福,但是我母亲吃了没几个月素,就开始觉得腻味了。于是她就让我吃素,然后她把我的那份肉吃掉,这样她就还算在吃素。”
薛怀朔“……”
薛怀朔“……”
薛怀朔下了结论没有长辈利大于弊。
于是薛怀朔岔开话题“你为什么忽然跑出来买仙人球?”
敖烈继续烦恼“还不是我母亲,跟风喜欢什么西牛贺洲的稀有植物,但是她又分不清楚仙人掌和猫,怕店家或者手下拿猫糊弄她,还特地等我来了让我去买。”
薛怀朔不可置信“分不清……仙人掌和猫?”
敖烈愤愤点头“是啊!你说仙人掌和猫那么不一样,怎么可能会搞混这两样东西呢!我有时候都觉得我母亲是为了比那个空气过敏的昭圣公主更特别,特意编出来骗我的!”
薛怀朔“那你找到之前藏起来的那个仙人球了吗?”
敖烈“没。我拿了只猫糊弄她。”
薛怀朔“……”
好不容易回到了松山下,敖烈打算待会儿就走,又怕贸然进去,里面的女眷可能不太方便,就站在门口等待。
薛怀朔带着从云梦泽薅来的羊毛进院子里了。
院子里自家师妹在rua熊猫,见他拎着那么多东西,以为他去灭了谁的满门劫富济贫,大惊失色道“师兄,你去干嘛了?”
薛怀朔“我去云梦泽,碰见了敖烈……”
他话还没说完,敖烈就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姜大夫让我进来碗汤,说里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江晚更加惊讶“你连敖烈都抓回来了!”
薛怀朔“……”
敖烈笑嘻嘻地摆手“没有,听说嫂子怀孕了,来探望一下嫂子,恭喜啊!”
薛怀朔不知道自己家师妹的脸色为什么越来越惊讶。
江晚当然惊讶了!薛师兄就这么把自己的身世搞清楚了!这也太简单太儿戏了吧!原著里您寻找自己身世可是在龙族的刻意隐瞒和误导下找了整整三百年呢!
怎么回事!这次龙族怎么不隐瞒了!
江晚脱口就是“你知道了?”
她本意是问薛师兄,没想到敖烈问“知道什么?”
江晚“……”
???现在是什么情况?
薛怀朔以为她在说假孕的事情,在敖烈背后摇摇头,表示敖烈还不知道这事。
这一摇头,彻底把江晚搞糊涂了,她没懂薛师兄在表达什么,是“薛师兄已经知道身世了但敖烈不知道”,还是“我们俩都不知道你说什么”。
但是她无条件信任薛师兄,发觉这个话题不太对,立刻转移话题问敖烈“对了你吃饭了没?我刚有煮大菜,你要不要试试看。”
小熊猫哒哒哒把那个装开水白菜的瓷盆端过来了,江晚还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开水白菜光看着实在是有点寒酸,就一锅开水,开水里飘着几片菜叶子。
谁知道敖烈接过筷子,说“好啊,正好没有肉。”
江晚有点奇怪,问“你不吃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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