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蕖峡里本没多少钱,大家多是耕种打猎为生,有时也下河抓鱼虾蟹来吃。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养鸡鸭鹅,牛羊猪,再开辟几处菜畦。连平日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靠自己纺线织布来做。
但总有些东西,自己做着麻烦,明明天下太平后,谷外到处都有卖的,何必自己动手做。于是,长老会便开始安排人手采买东西。每次都是统一收了各家富余的粮食或者鸡鸭牛羊猪肉等等,装了车拉到谷外的市场上卖掉,拿了钱买谷内人需要的生活用品。渐渐的,红蕖峡里还积攒了一些银钱。红蕖峡人卖粮食牲畜得来的钱,买了日常要用的物什、常吃到的丸药后,根本用不完。这些钱,便被收在长老会。待到下一次采买物品时接着用。直到用得差不多了,再统一去乡民家里收粮收牲畜。也有入谷前,身上带着些许珠宝银钱的,也能直接将钱财给长老会拿去采买物品。
这一笔笔的开支和进账,长老会每次都会在各村张榜明示。这些事,秦九都对顾唯念大致说过的。如今,负责为红蕖峡百姓采买物什的人是谢天其。在这么个位置,的确是有很多机会中饱私囊。
顾唯念从旁细细打量说话的老者,看打扮也是个寻常的红蕖峡山民,只是眉宇间自有一股气势。
谢天其听到那老者这样说,辩白道:“我没有贪墨钱物,上次几位长老已经查明了这件事。”
谢母道:“天其中饱私囊?那怎么我们家现在吃的穿的用的,也没比人家好呢?天其辛辛苦苦为红蕖峡做了这么多事,你们却反过来冤枉他。冯老爷子,您是个有德的长辈,这种时候,您不是该帮天其主持公道么?怎能在这种时候踩天其一脚呢?”
那被叫做冯老爷子的老者不悦的拉下脸,道:“我不过是说出自己看到的事,几位长老自会主持公道,什么叫踩天其”老者又回身扫了一眼人群,“小六子还没来么?看不到自家婆娘一直在厅上折腾么?还不来将人带回去管教管教。”
谢母被长辈教训,脸红道:“我不过是看不得天其被冤枉,哪里有闹。”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人群后头响起:“冯老爷子,我来晚了。”回完了冯老爷子的话,一个中年山民很快也从后头挤了进来。
不待那中年山民开口教训,谢母已先道:“当家的,咱们天其是被冤枉的。你快帮帮他,一定是有人眼红他。我早说了,让他别管红蕖峡的事了。为人家做这么多事,累得半死不活,还要被人怀疑偷东西,这到底图的什么?还不如打猎痛快。”
谢父斥责道:“先听长老的话,你不要总是插嘴。案子问不清楚,天其的冤枉也洗不清。”
谢母这才安静下来。
只听那个被谢母称为冯老爷子的老者又道:“谈肖指责谢天其中饱私囊,贪墨钱粮,此事真假不知。长老会既已调查过,说谢天其是冤枉的,那想来天其是被冤枉的。可谈肖确实因为此事,与谢天其结怨,这也是事实。”
谢天其辩白道:“可我并没有因此怨恨谈肖。他不过是看到我偷偷买了镶珍珠的金簪,起了误会罢了。误会解释清楚,也就没事了。长老会知道我是因为采到了一颗老参才换了簪子回来,已经还我清白了。在我看来,这件事早就过去了。”
谢母听到这里,眼圈便红了,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说话了:“你这傻孩子,你没事给我买什么簪子。那样式,我一个半老的妇人又戴不出去。还不如把那老参给你爹补了身子,也省得人家冤枉你一场。”
谢天其听到这里,表情有些古怪,嘴角抽了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顾唯念却听出不对劲来,嘴角轻轻一扬,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谢母说完这话,忽然也回过味儿来,恍然大悟道:“哦,你个混小子,那簪子是买给江小五的吧?结果让人家发现了,你不敢当众承认是买给江小五的,就说是买给我的。你拿着你娘来当垫背?”
她话音刚落,厅中便是一片笑声。本来这诡谲的案子,弄得人心惶惶,此刻反倒多了一丝奇妙的轻松。
谢父只得又道:“刚说什么来着,你闭嘴,听长老问案。”
堂上一位长老道:“我听出来了,冯老爷子的意思是,这谈肖曾经冤枉过谢天其,谢天其必然对他怀恨在心,所以,谢天其是有杀人动机的。对不对?”
顾唯念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奇。连长老会的人,也如此尊敬这个老者?居然也叫他冯老爷子?
冯老爷子道:“我老头子不过是就事论事,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谢天其忙道:“可我真的早就不怪谈肖了。何况朱刚和卫风与我无冤无仇。再说,就算我心中还有怨,为何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谈肖?”
冯老爷子道:“这我便不清楚了,我只说谈肖之事。”
还不待谢天其和诸位长老说话,大厅外面又想起哭号声和扰攘声。听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个哭“刚儿”,那个哭“小风。”
原来是朱刚和卫风的家人也到了。这倒也稀奇,这两家人竟然都是现在才来。
顾唯念看了一眼堂前地上摆着的三具尸体,俱都已经被一张轻薄的白布遮盖隔断生死,躺在白布下的人,再不必受到红尘喧嚣的打扰。
年纪轻轻就这么糊里糊涂死了,真是可惜。
红蕖峡百姓原本是逃难至此,所求不过是太平。如今不仅有了太平的日子,还有了富余的家产,可却也因这份富足而有了纷争。真是令人唏嘘感慨。
只是,谈肖的家人怎地这会儿还不见人呢?
顾唯念正思索间,朱刚和卫风的家人便也依次挤了进来,扑倒在尸体旁大声痛哭,厅内情形一时好不凄凉。连围观的山民们,也有不少人跟着抹泪。三个年轻人毕竟都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又一直为红蕖峡里大小事务奔波。如今大家纷纷记起了三个人生前的好,气氛一时甚是悲伤。
一个老太哭着哭着,忽然叫道:“谢天其,我要你给我孙子抵命!”
老太吼完,便朝谢天其扑了过来。秦九忙上前将人拦住:“朱奶奶,你莫如此。事情还没弄清楚,天其肯定是冤枉的。”
堂上几位长老连声制止堂下的闹剧。一位长老怒道:“我红蕖峡里,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人命大案,出了这样的事,你们竟然还要阻碍问案不成?糊涂!”
一句话吼得众人又安静下来。就在厅中万分安静之际,一个声音似乎是破空而来,平地响起:“我能证明谢天其不是被冤枉的。朱刚和卫风知道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他才要杀朱刚和卫风灭口。”
第61章 乱象
顾唯念正惊诧时,方才说话的人也到了前头。竟是个和冯老爷子穿衣打扮,气势举止都很相似的人。两个人年龄虽大,穿的都是一身酱色粗布裋褐。不知道的人,乍看之下,几乎要以为这两个人是亲兄弟。认真瞧才会发现,二人的长相全然不同。顾唯念自然也不会认得这人,但是看起来,别人都认得,这人就连威望似乎也并不比刚才那位冯老爷子低。
谢天其道:“徐老爷子请说明白,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后头来的这位被称为徐老爷子的人,道:“这就要问你那好爹爹了。他方才去干什么了,为何这么久才到?”
谢父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会做戏的人,被人这么一问,顿时面色大变。
徐老爷子却偏要盯着他追问道:“你倒是说!”
谢父道:“我……下地锄草去了”谢父似乎想起来什么不妙的事,额上渗出几丝冷汗,“咱们两家地头挨得这么近,你不会……你老不该看不到我下地啊。”
徐老爷子道:“不错,正是因为咱们两家的地亩挨得近,所以我才看到你在地里做什么。谢老六啊谢老六,我该说你糊涂,还是该说你未雨绸缪呢?你早年便选了一块那么荒僻的地段耕作,原来不是为着那里好长庄稼,竟是为着那里地段荒僻人烟稀少,你干什么都不会有人发现。只是你没想到,我两年前也会去那里开辟了一块庄稼地吧?可巧,你下地后都在做什么,我总能瞧见。”
谢父急道:“你怎么说的我好像经常往那地头埋东西……”谢父话到这里连忙闭口,却也来不及了。众人听得一片哗然。
徐老爷子道:“大伙儿都听见了,我正是看到他在地头埋东西。他们家地头有一棵红茱,东西就埋在红茱树下。我虽离得远一些,却也能瞧见他埋的是个赤金盒子,我虽看不见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但想来也很贵重,毕竟单那个二尺见方的金盒子,也能值不少钱了。他谢天其近两个月,时常在谷中奔忙,这确是为大家在做事。可他进山打猎也少了,没听说他又挖出了什么老参、灵芝,也没听说猎来什么熊掌鹿皮。谢老六更不消说了,不过是天天种地种菜。他们哪里来的钱买这样的金盒子?依我看,就连谈肖当初到底有没有冤枉谢天其,也难说得很。”
居中而坐的那位长老闻言道:“小宋,小陆,黄言,你们去谢家地头的红茱树下瞧一瞧,是否真有徐老爷子说的金盒子。”
立刻有三个年轻人出列。长老交代道:“近日谷内不太平,你们一切小心。”几个年轻人齐声应下后,便依照长老所言,匆匆离去。
那为首的长老又问道:“谢老六,徐老爷子没有冤枉你吧?”
谢老六急道:“长老明鉴,这可真是冤煞我了。那金盒子……是,是有。可那不是我们家的东西。我是今晨下地锄草时,不小心碰到这么个盒子,起初只是磕碰到一个角,翻出来一看,才晓得是这样贵重的东西。这金盒子被埋在我们家地里,还埋得那样浅,若给人看到,我们哪里说得清!我想起天其之前被人冤枉过,这心里便打鼓,就怕被有心人抓住把柄,编排天其的不是。我想来想去,便没有原样埋回去,而是将那金盒子埋在了红茱树下。我本想着,等天其回来再告诉他,让他去查一查这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红蕖峡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又事关谢天其,这谢老六居然还来得这么晚呢。
谢天其听得神情迷茫:“爹,你说咱们家地里多了一个金盒子?”
一位长老又道:“谢老六,你为何要换了地方埋那金盒子。”
谢老六道:“我并不知道那盒子究竟怎么回事,又担心是有歹人作怪,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东西埋在我家。我还想着要抓那歹人呢,为防我不在时,歹人将东西弄走,再没了证据,我便将金盒子换了个地方埋。这样,一来人家看不到,不会又疑心天其贪墨,二来,原本埋金盒子的歹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自己的东西。”
长老问道:“那金盒子里是什么?”
谢老六道:“明珠,每一颗都那么大”他拿手指头比划了一个小圈圈,“圆滚滚的,又白又亮。看一眼都要被闪花了眼。”
谢天其听到这里,反而松了口气:“若真如我爹所言,那东西决不可能是我贪墨得来的。那样的明珠,我一粒也买不起,整个红蕖峡这些年累积的财富,只怕也难买来几颗。我去哪里贪墨这么多钱?”
冯老爷子冷笑道:“谁说这是你贪墨得来的?你一身的功夫,又常出谷,想些法子弄来一些宝贝,岂不简单?”
众人听了这话,再联想起霍离仗着功夫好,强抢来的磁铁和特制的绣花针,便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谢天其又惊又怒:“你说那东西是我偷来的抢来的不成?冯老爷子,这样的罪名不能乱扣。改明儿我若往你家里偷偷放几颗明珠,是不是也可以诬赖你呢?我若从你家里搜个女人出来,是不是就能说你为老不尊呢?”
“混账!”冯老爷子手一抖,明明紧束的袖子里,忽然毒蛇吐信一般,闪出一道二尺来长的薄薄的铁条,一下便抽在谢天其背后。他的力气很大,动作很快,众人不过眼前一花,但闻“啪”的一声,谢天其背后的衣服顷刻间已被划开,衣内一道皮肉顿时翻出来,那一尺的落处,已是血肉模糊。
这人出手真是狠辣,顾唯念看得心里发紧。谢天其只是眉头紧蹙,沉沉闷哼一声。
谢母顿时闹起来:“姓冯的,你干什么?我儿子招你了?长老都没罚他,你凭什么?”
谢父看到儿子挨打,面上明显也是一惊,但他似乎更怕妻子在这种时候跟冯老爷子闹起来,忙训斥道:“不要吵,待长老查清此事,自然会还天其一个清白。他这么跟冯老爷子说话,不该挨打么?”
顾唯念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奇来。这个冯老爷子到底是什么人?他这样打人,谢天其既不敢躲,挨了打也不敢回一句嘴。反而一边的谢父还在道:“天其,跟冯老爷子赔不是。”
谢天其看起来本是个很会哄长辈开心的人,这会儿却梗着脖子硬挺挺道:“刚才出言莽撞,是我的不是,可冯老爷子分明是为着谈肖,便要胡乱冤枉我。他心疼谈肖可以去找真凶,为何要将气撒在我身上。”
顾唯念心道,看来这位冯老爷子与谈肖有渊源,所以才要插手这件事。
冯老爷子怒极反笑:“很好,几句话就将我说成了个老糊涂。这就是你们长老会的做派。谢天其,我与你的授艺恩师好歹也是至交,你这是要欺师灭祖不成?”
和恩师是至交,与是恩师是两码事。别说谢天其也没做什么,见了他只有乖乖挨揍的份儿,就算真做了点儿什么,也称不上欺师灭祖。这顶大帽子,这冯老爷子扣的着实有些狠。顾唯念心中暗暗反感这个姓冯的老头子。
幸好堂上几位长老不糊涂。一位长老道:“冯老爷子,天其说话虽不中听,可你曾收养过原是孤儿的谈肖。谈肖与你,既为师徒,又是父子。虽然谈肖生前惹了你老人家不快,被你赶出家门,但你们还有几分情分。谈肖已死,生前唯与谢天其结怨。这件事,冯老爷子确实应当避嫌。否则,岂不要被人说嘴?”
冯老爷子一声冷笑:“说我什么嘴?”
“你方才所为,分明是认定了谢天其害死了你徒儿,便不分青红皂白……”
“哪个不分青红皂白了”冯老爷子更怒,又转眼去瞧坐在另一侧的四长老道,“四长老,方才可是你说,亲眼看到谢天其杀人。”
那位四长老方才受了惊吓,后来便换了一位女长老去后堂帮穆千月治疗蛊毒,四长老来到堂上后,一时难以平复情绪,便远远坐到堂下另一侧,没再问案了。
此刻忽然被冯老爷子点名问话,四长老先是惊了一下,这才迷迷糊糊答道:“是,是呃,我亲眼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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