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内心一阵狂喜,过了没多久, 围在他身边贺喜的人渐渐散去, 王安石缓缓走上前来,冷冷提醒他道:“吉甫, 宰相之位看似风光,但同样集众怨于一身,有道是登高必跌重,月满则易亏。以往很多事有我挡在前面,以后你要更加小心了。”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不劳相公费心。下官知道世态人情, 坐稳宰相之位,不光要靠热血和抱负,更要靠心机和雷霆手腕,奈何相公做了这么多年宰相,还是不了解这一点。”
王安石凝视他良久,叹了口气去了。他隐约记起今日是大朝会,该轮到自己押班了,连忙整理衣冠准备入宫,谁知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步也无法挪动,想要叫下人帮忙,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于是拼命挣扎起来。
“夫君醒醒,刚才梦魇了吧。”小妾张氏忙推醒他,吕惠卿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噩梦。
心头还是乱跳,汗水已经湿透了中衣,吕惠卿向外望去,却见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透出清光来。他定了定神沉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张氏道:“卯时三刻了,夫君谒告在家不用上朝,索性多睡一会儿吧。”
吕惠卿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招呼下人伺候起身,用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才慢慢清醒过来。却见下人匆匆走进来禀道:“参政,宫中有中使来宣旨了。”
吕惠卿心下惊疑,忙整理好衣冠迎了出去。阎守懃面无表情提高了声音道:“官家有手诏赐参政。”
吕惠卿忙跪下接诏,却见诏书上赫然写着:“朕不次拔擢,使预政机,而乃不能以公灭私,为国司直,阿蔽所与,屈挠典刑,言者交攻,深骇朕听。可守本官知邓州。”
吕惠卿面色灰败,自己日夜悬心的事情终于败露,只是他实在未料到,一切来得这么快。
吕惠卿外放之事很快就传遍了朝野,云娘在秘阁查阅书籍时碰到沈括,忍不住问起事情原由。沈括冷笑道:“吕惠卿弄权自恣不只一两天了。如今蔡承禧、邓绾等言官纷纷上章弹劾他,陛下想来对他彻底失望了。”
云娘皱眉问:“所以吕惠卿究竟是什么罪名”
沈括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喝了口茶道:“他的妻弟方希觉本无才能,他却嘱咐时任湖南访查使的章惇任其为勾当公事。章惇为了奉承吕惠卿,硬是把李锐招降田元猛的功劳算在方希觉身上。吕惠卿的舅舅监簿郑膺,在华亭县招权弄事,以至于强借华亭富民钱五百万与知县张若济买田共为奸利。太学考诸州教授方通也是他的亲戚,词艺本平常,吕惠卿却指使李定考为上等。种种不法之行数不胜数,朝廷岂能用这样的人为参政知事。”
云娘暗暗心惊,沈括说的这些事,涉及到章惇、李定等新党,若一一追究下来,这打击面未免太大了。她叹了口气:“御史原可风言奏事,恐怕这些罪名不能一一坐实吧。”
沈括的话匣子一开便合不住了,他愤愤道:“人证物证俱在,真假一查便知,如何坐不得实。不瞒娘子说,吕惠卿一向嫉贤妒能。王韶与娘子熟识,本与吕惠卿同年登科,如今已位列枢密副使,但吕惠卿一向看不起他,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问他能挽几斗力的弓,射箭准头如何,意以兵卒待之。我曾经在两浙察访,有举措不合吕惠卿之意,他就在陛下面前百般诋毁,必欲将我罢黜。幸而陛下英明,又再次任命我为两浙访查使,说来好笑,吕惠卿又深恐我揭发他在两浙奸贿情状,屡次设宴款待,曲意奉承。这样的人,我还真的瞧不上。”
云娘叹息一声道:“如此也算他自作自受,只是此次的风波,会牵连到章惇和李定吗?”
沈括愣了一下方道:“若言官死咬住不放,还真的难说。”
一夜之间,原本热闹的吕府变得门可罗雀,新党人人自危,避之唯恐不及。吕惠卿最后一次来到参政知事的阅事室,简单收拾完私人书信准备离开。谁知正好碰到王安石从一旁的政事堂出来。
吕惠卿之所以选择未时来,就是想避开同僚,没想到还是碰到了他,不由微微一愣。
王安石像是十分感慨,提高了声音招呼道:“吉甫。”
吕惠卿略一迟疑,早已恢复了镇定,拱手道:“以后怕是不能再见到相公了,下官就此告辞。”
二人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吕惠卿突然笑问:“相公还记得熙宁二年,我们在迩英阁与司马十二争论的情形吗?”
王安石也笑了,那是青苗法刚刚推出后,朝内反对新法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司马光可以说是反对派的代言人,借迩英阁讲学的时机,向赵顼痛陈祖宗之法不可变,说夏、商、周之子孙,若能常守禹、汤、文、武之法,就不会有后来的衰乱。汉惠、文、景三帝皆守萧何之法而治,武帝改其法而乱。
吕惠卿当即反驳,说先王之法,有一岁一变者,有数岁一变者,有一世一变者,有数十世而变者。即使是萧何曾约法三章,其后也改为九章,法生弊则必变,安得坐视其弊而不变?司马光立刻语塞。
大概从那时起,王安石对吕惠卿越发欣赏和倚重,二人并肩战斗多年,在他灰心甚至绝望时,吕惠卿总是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他抵挡流俗的攻击,在他内心深处,他早已将吕惠卿视为战友和家人,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友谊如今也走到了尽头。
吕惠卿收了笑容沉声问:“相公受人质疑、攻奸的时候,下官总是第一时间站出来,为相公辩护。此次言官纷纷上章弹劾下官,相公为何不出一言维护?”
王安石亦正容道:“我之前为言者交攻,皆是因推行新法所致,旧党找不到我私德方面的缺陷。但吉甫包庇亲属、以权谋私之事,件件皆可坐实。社稷乃公器,我身为宰相,岂能因私害公?”
吕惠卿冷冷道:“相公自负绝学,一心要致君尧舜上,使天下风俗醇厚,可相公是否知道,什么是世态人心?”
王安石淡淡一笑道:“请吉甫指点。”
吕惠卿沉声道:“大抵士大夫出仕,上不过为道义,中不过为功名,下不过为爵禄,若能以此三者待天下之士,各不失理分,则无论贤与不肖皆可尽力。下官德行浅薄,不能像相公一样大公无私,只为道义出仕,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相公若无海涵之度,何以招揽天下士人?”
王安石凝视吕惠卿良久,突然道:“吉甫可还记得,我们订交时说的话。”
吕惠卿提高了声音道:“我当然记得,革除天下弊政,谋万世太平。这么多年来,无论形势有多难,我从未背叛过新法,也自信有能力奉行到底。”
王安石缓缓道:“新法条目繁多,涉及国计民生方方面面。吉甫有没有想到,但凡设计法度的人有半点私心,会有多少官库账目混乱、混入私家?又会有多少百姓会丧失田产、流离失所?到头来,你我又如何达成初心?”
吕惠卿微微一愣,却见王安石反问道:“吉甫推行手实法、给田募役法,究竟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心中的隐秘被王安石一语道破,吕惠卿又羞又恼,索性提高了声音道:“没错,我是不甘心,不甘心一直做相公的影子,我自幼立志苦读,论才学、论决断,我并不比相公差,为什么不能创立自己的法度?陛下几次提及让我参贰相公,难道我就只配做副手吗?”
王安石悲悯地看着他:“吉甫,我从未怀疑过你的才能,我已是向暮残年,还能在朝内支撑多久。你为什么要这么心急?”
吕惠卿冷冷一笑:“有人容不下我,这一点,相公应该比我自己更清楚吧。”
王安石道:“雱儿性子执拗,我已经训诫过他几次了。”
吕惠卿现在已无意追究是王雱容不下他,还是王安石容不下他了,自失一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知道,功名利禄,相公一向不放在心上。相公虽不谋私利,可陛下待相公非比常人,王安礼自不必说,就连王安国那样非议新法,都能曲以优容。而我自幼出身贫寒,费劲心机才到此位,只能步步为营,不提拔庇护自己的亲族,我又能依靠谁?”
王安石此时才算真的了解吕惠卿,叹息一声道:“罢了,如今我才发现,你我所求之道并不相同。老夫识人不明,实在难辞其咎。”他再也不想与吕惠卿多纠缠,转身离去。
85.清光虽在不堪行
吕惠卿被黜,在官场掀起了一场地震,余波连连。邓绾接着上章弹劾章惇,说他“佻薄险轻,行迹丑秽”与吕惠卿“同恶相济”,如果黜吕惠卿而留章惇,是“粪除一堂,尚存污秽一半。”
章惇年少成名,人又俊美,早在及第前,风流韵事就传遍了士林。有人说章惇趁嫂嫂洗澡,闯进去抱住乱摸了一通,又有人说,他与一远房叔叔的小妾私通,被人发觉后越墙逃跑,因跑得急,还撞倒了一名老妇。还有人传,章惇在汴京曾与多名有妇之夫私通。无论如何,章惇帏薄不修总是为人诟病,他是逃不掉“行迹丑秽”这个评价了。
此时章惇已做到右正言、知制诰、直学士院、权三司使,是新党的中坚力量。邓绾弹章一上,章惇被贬为湖州知州。紧接着,李定也出知湖州。
吕惠卿、曾布和章惇,可以视为王安石推行新法的三员干将,如今这三员干将都催折了,王安石突然发现,他身边已无人可用,他感到困惑和迷茫,新法还能靠谁去推行。
不知不觉间已是深秋了,从午后起,连绵的秋雨一直下个不停,王安石在政事堂批阅公文,觉得室内的光线越发昏暗,忍不住打开纸窗,密密的雨丝带着凛凛的寒意扑面而来,天色越发昏暗,王安石吩咐堂吏掌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了尺寸之地,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发涩的双眼,此时中使过来传旨,赵顼召他入延和殿议事。
吕惠卿被黜,中书便只有王安石和王珪二人,王珪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凡事只顺承上意,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中书无论如何要进人了。
赵顼等王安石进殿行礼后,沉声问道:“朕听说卿欲召曾布赴阕复任,不知此事确否?”
曾布在关键时刻背叛新党,王安石一直不肯原谅他,此时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绝无此事,市易司之事,后经根究过在曾布,陛下勿以其刀笔小才,忘其滔天大恶。”
赵顼不只一次领略到王安石的执拗了,见他如此坚持,只好换了个话题问道:“三司使至为紧要,章惇既然外放,暂且由沈括权发遣三司使如何?”
王安石虽看不上沈括为人,但也认为当下沈括任三司使最合适,点头道:“正该如此。”
赵顼沉默片刻,突然道:“按例,今秋当恩赦一批人,朕欲复兼龙图阁学士韩维为端明殿学士,龙图阁直学士孙永为枢密学士,工部郎中、集贤院学士李大临为天章阁待制,工部郎中、集贤院学士苏颂为秘书监,卿以为如何?”
赵顼说的这些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旧党,王安石下意识要反对,瞥见赵顼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一紧,此次复相后他越来越发现,赵顼早已不是初见时的热血少年,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君王,迟疑一下道:“既有成例,臣便令舍人院拟旨吧。”
赵顼叹道:“如今人才难得,卿可代朕广为留意。”
王安石道:“以天下之大,人才比比皆是。陛下但能分曲直、判功罪、明赏罚,则不患人才不为所用。”
这是将责任又推到皇帝那里了,赵顼笑笑道:“卿这是又责难于朕了。”
王安石沉吟片刻道:“臣虽荷圣恩,然疾病衰惫,已觉不逮。但目前未敢告劳,然恐终不能副陛下责任之意,望陛下体臣愚衷,早日留意人才。”
赵顼固执的沉默了,良久方道:“朕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朕欲卿录文字,且早录进。”
王安石见赵顼无别的话嘱咐,便起身告退。天已完全黑了,雨却依旧没有停歇,他虽然撑着伞,但细密的雨线还是迎风飘来,一点一点打湿了衣袍。因雨势渐大,层层殿阁、道道宫墙之间空旷无人,他一人踽踽独行,只觉得刻骨的孤寒。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延和殿内的点点灯火,那是黑夜中唯一的一点光亮和温暖。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过身来,渐行渐远,那一点亮光终于消散。
吕惠卿被黜陈州后上章自辩,说蔡承禧所言二十一条罪状纯属构陷,在华亭置田一事原是吕升卿所为,并且钱已还清。王雱恨吕惠卿入骨,必欲置其死地,故召吕嘉问和练亨甫入府议事。
王雱的痈疽越发严重了,创口流脓不止,整个腿部都乌黑发亮,便是拄拐行走也十分困难。也许因为久病的缘故,他性格也变得更加偏执,恨恨道:“吕惠卿险恶奸诈、背信弃义。眼下虽然远离中书,却仍以给事中之衔知陈州,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吕嘉问与王安石父子一向交好,但当年曾布根究市易司事,吕惠卿和章惇对他有庇护之恩。如今王雱与吕惠卿交恶,自己却要帮助王雱倾陷吕惠卿,以他的立场十分为难,思索片刻道:“陛下令徐禧和尹政推究吕惠卿在华亭置田一事,此二人俱为吕惠卿所荐,说置田是升卿所为,恐怕会有庇护。”
王雱冷笑一声道:“我已令邓绾上奏,改请蹇周辅推究此事,必要穷治其罪。”
吕嘉问犹豫片刻劝道:“元泽兄,吕惠卿如今虽已落败,但困兽犹斗,若一味穷追到底,让他攀咬出别的事情,反而不美。不如暂且放他一马,想来他也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来。”
王雱冷冷扫了吕嘉问一眼:“除恶务尽,望之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我朝宰执起起落落原是常事,陛下又是念旧之人,若吕惠卿遇赦还朝,你我将如何自处?”
练亨甫因吕惠卿阻碍了他的仕途,早就恨之入骨,此时突然插言道:“可否请丞相移文,将吕惠卿下狱。”
王雱苦笑道:“你还不知道爹爹的为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练亨甫思索片刻决然道:“丞相公务冗繁,很多公文都元泽兄代为处理。下官可代拟一文杂于其中,将吕惠卿下狱,元泽兄可代为押字,只当是丞相之意,此法何如?”
这法子太阴损了,吕嘉问忍不住皱眉道:“大不妥,若被丞相发现,定会怪罪我等。”
王雱沉默良久,拄拐艰难地起身,腿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叹息一声道:“上天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怕是要拖着这条病腿,一直到死了。”
吕嘉问愣了一下方道:“元泽兄春秋鼎盛,腿部痈疽不过癣疥之疾,只要用心疗治,自能平复如常,又何必说此丧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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