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问:“卿说这些,是后悔了吗?”
王安石抬起头,原本黯淡的眸子又重现神采:“苟能利社稷生民,臣虽九死而未悔。陛下即位之初,朝廷财力困穷,军备疲敝,法令不伸,九年来,臣与陛下夙兴夜寐,创制新法,行于天下。如今国库充裕、政令畅行、军备严整,熙河业已收复,新法之效已显于天下,臣自问不负平生所学。”
赵顼亦为之动容,他走下御座来到王安石身边,缓缓劝道:“卿说的不错,新法成效初显。然祖宗败兵之耻未雪,天下积贫积弱之势未除,卿难道忍心半途而去吗?”
王安石上前一步,直视赵顼道:“陛下应该比谁都明白,曾布、吕惠卿、章惇被黜落后,臣身边已无可用之人。犬子逝去,更是失掉了最后一个帮手。臣若继续留在朝中,只能被宵小之徒利用,被旧党攻击,成为陛下推行新政的绊脚石。臣如今已是无用之人,若继续贪恋权位,只会令人不齿。陛下既与臣相知,还望成全臣之志向。” 王安石说道这里,郑重伏身叩首,起身已是老泪纵横,
赵顼忙扶起他,无限伤感道:“所以你我君臣之间,从此真的要浩然长往吗?”
王安石叹息一声道:“陛下天资旷绝,圣德日跻,如今即便无臣辅佐,亦能令新法大行于天下。日后臣遥隔江海,无复仰望清光,惟愿陛下恭俭爱民,始终如一,创成一代伟业,开继万世太平。”
王安石走后,赵顼一人在福宁殿呆坐了很久,日影一点一点西斜,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昏暗,内人进来掌灯,却见赵顼随手将茶盏掷到地上,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赵顼一向御下宽厚,很少有疾声厉色之时,那名内人十分恐慌,叩首连连,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正在烦躁时,云娘悄悄入殿,默默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轻轻对那名内人道:“你暂且下去吧。”
等到殿内只剩下云娘与赵顼二人,赵顼指指御座闷声道:“如今我才明白,一旦坐上这个位子,是要至死方休的。王相公尚有退路,唯有我,是退无可退。”
云娘重新倒了一盏茶递给他,缓缓劝道:“我少时读过王相公的《游褒禅山记》,里面有句话印象很深: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她见赵顼转过头来认真听她的话,上前拉住他的手道:“王相公操劳多年,如今身心俱疲,他确实已经尽力了。官家尚富于春秋,大宋中兴的重担已然落在官家身上,现在远非自怨自艾之时,唯有尽力去做,今后才能不后悔。”
赵顼笑了:“记得治平二年,我因一时冲动被爹爹罚跪,你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很庆幸,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究还在我身边。”
赵顼亦缓缓握住她的手,殿内终于燃起了点点灯火,虽然光线微弱,在这无边的暗夜里,总是让人感到温暖与慰藉。云娘突然觉得一阵恍惚,也许她此生别无他求,惟愿这样与他携手走下去。
王安石是在熙宁九年的秋天离开汴京的,云娘受赵顼所托送他一程。
王安石身穿一身半旧的灰色夹袍,头束幅巾,骑一头老驴缓缓而行,打扮行头与平常百姓无异,云娘忍不住问:“相公怎么不骑御赐的马呢?”
王安石笑笑道:“以前骑马,是顾忌朝廷仪制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已卸下宰相之职,还是骑驴更稳当自在些。”
王安石府邸在景仁坊东部,一行人南行出了朱雀门,行至龙津桥,当街店铺林立,店家争着叫卖水饭、熬肉、干脯、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炸冻鱼头、煎羊白肠、细料馉饳儿、批切羊头等吃食,每个不过十五文,引得众人驻足。
一位卖胡饼的老妇人笑着招呼道:“相公是要远行吗?这些饼送与相公在路上用吧。”
王安石忙令老仆掏出二十文钱给她,笑道:“怎么好意思白要你的饼,最近生意可好?”
老妇人笑道:“我这做饼的手艺是家传的,吸引了不少主顾,养活一家老小没有问题。这还多亏了相公照应。”
王安石见云娘诧异,笑着解释道:“这位大娘曾经在我府上帮佣洗衣,自言能做饼,只是因为行例重,出不起物料人工,所以开张不得。后来朝廷诏令京城各行户按收入多寡纳免行钱,免除科配,她就凑钱开了这个饼店,如今看来,糊口是没问题了。”
王安石将饼与随从分了,又递给云娘一张:“娘子尝尝,我经常买她家的饼,味道不错。”
云娘咬了一口饼,芝麻的香味在口中散开,果然香脆可口,王安石只吃了半张饼,剩下的随手喂给所骑的毛驴。云娘心下感慨,告诉王安石等一等,赶去玉楼边上的铺子买了几盏二陈汤递给他:“相公不能干吃饼,喝点饮子吧。”
王安石笑着接过汤盏问:“娘子对这一带很熟?”
云娘笑笑道:“妾喜欢逛街,州桥一带最熟悉不过了,无论多晚,在汴京总能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王安石似是颇为感慨:“从前我并不喜欢汴京的热闹,一心钟爱江宁的山水。如今看来,汴京的便利,实非他地可比。”
云娘暗自笑笑,王安石物质欲望太低了,自然一时难以体会汴京种种好处,却听王安石接着感慨道:“为相这么多年,所谓高爵厚禄、万世功名,对我来说无非过眼云烟。但看到市井繁盛、百姓安居乐业,我突然觉得,自己多年呕心沥血,操劳国事,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
他上前一步,低声对云娘道:“我已是向暮残年,此生不能再有作为,但娘子和子纯等人还年轻,一定要替陛下守好汴京,守好这天下。”
云娘心中一动,低声问道:“如今契丹虎视眈眈,与我朝争边界久议不决,依相公之见,该如何处置?”
王安石慨然道:“朝廷不当满契丹所欲,若满其所欲,使萧禧等人回归国内而受赏,是开契丹之臣谋中国求赏之先例,要知道,卑而骄之,示弱太甚,乃召兵之道。”
云娘点头道:“相公所言极是,但韩相公生前曾言,若朝廷改尽从前所为,将河朔边备致契丹疑虑之事一一罢去,自然会相安无事。如今朝臣不少人赞同韩相公意见,请陛下以宗社为念,纳污含垢,且求安静,这真是咄咄怪事。”
王安石冷笑道:“韩相公对朝廷推行新法,收复熙何早有非议,陛下与韩相公计国事,可谓启宠纳侮。”他越发放低了声音道:“陛下为人过于谨慎。我朝自太宗皇帝以来与契丹交战,败多胜少,此次与契丹议边界,难免会顾虑重重,最终妥协。若果真如此,契丹之臣日后将纷纷谋我中国之地,又何谈复汉唐旧域,创一代盛世。”
云娘决然道:“相公的告诫妾记下了,祖宗疆域,虽尺寸不能授敌。”
王安石欣慰一笑,又嘱咐道:“陛下如今圣德日成,大臣尊仰将顺之不暇,娘子纵使要劝谏,也需小心措辞,万万不可惹怒了陛下。”
云娘心中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形,这一回,她无论如何不能让旧党将失地的责任推给王安石,思索片刻沉声道:“相公放心,妾定然不负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与契丹争边界一事 ,邵伯温在《闻见录》中载王安石弃地五百里,说“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也”。《长编》也沿用这一看法 。邓广铭先生在他的《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书中已经引经据典反驳过了,近些年知网上很多论文也指出这一观点的荒谬, 在此我就不多言了。 邓老先生严谨治学一辈子 ,最后在这本书中还是暴露了真感情,他直接说 :“驳斥邵伯温捏造的以与为取的无耻谰言”,哈哈,说得真痛快 。话说我男神就是专业背锅侠,神宗朝甚至有宋一代的任何过失,都要往他身上扣 ,反对派还真够无耻的。
第80章 婵娟一色月千里
每到入秋,云娘必发咳疾。这一天她正在查看医书, 暖玉倒了一杯杏仁茶递给她, 轻声劝道:“娘子的病根已经落下,更要自己当心些,不能再这么操劳了。”
云娘见室内无人, 笑笑道:“倒是你最关心我, 其实又何必这么费事?”
暖玉一惊, 低下头道:“婢子不知娘子此话何意?”
云娘起身走到暖玉面前, 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处道赠予我的虫草,是你暗中盗取,又指使乔氏送给林贤妃的吧。”
暖玉的面色大变,然而不过片刻就恢复了镇定,她抬起头来冷冷道:“没错,正是我。”
云娘沉声道:“只是你的心还是太软了,既然在我的饭食内加了绝育的药,为什么不加够分量呢?”
暖玉的神情变的复杂, 她犹豫片刻道:“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云娘叹息一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暖玉沉默片刻, 反问道:“娘子聪明绝顶,难道猜不出原因吗?”
“我只知道, 你原籍亳州蒙城,与太后是同乡。”
暖玉突然笑了:“娘子猜得不错,我本是太后的家奴,我家自祖父一代起,便在高府效力, 父母兄弟皆被高氏一族掌控,我一旦入宫,便会成为太后最好用的利器。”
云娘的语气变得感伤:“你我相识多年,在我心中,我一向把你当自家姐妹看待。我知道,你还是良知未泯。”
暖玉自失一笑:“良知吗?良知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一种奢侈。娘子出身大家,入宫前有父母庇护,入宫后有官家宠爱,自然不会知道世世代代与人为奴、受人驱使的滋味。自从入宫那一刻起,我本人的性命,我家人的性命,便都掌控在太后的手里。我所做的任何事情,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保家人平安。”
云娘叹息一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出宫,逃脱她的掌控。”
暖玉神色微变,终是笑道:“娘子糊涂了,像我这样的人,纵使飞得再高,逃得再远,那根线总是掌控在主家手中。更何况我这样对待娘子,娘子还愿意以德报怨吗?”
云娘眼中的痛楚一闪而逝:“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力。我曾经被虏进西夏皇宫,早就被迫喝下了梁太后送来的绝育药,此生注定会没有子嗣。你大可以告诉太后,让她从此放心,你的差事也会好办许多。”
暖玉大惊:“我不信,娘子明明是在骗我。”
云娘沉声道:“你是聪明人,我没必要骗你。你若不信,大可去问沈世安。”
暖玉神色大变,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云娘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还是在意我的是不是。”
暖玉匆匆把眼泪擦掉,装作毫不在意道:“娘子想多了,风迷了眼罢了。”
云娘了然一笑:“我有心愿未了,想要托你替我办一件事情。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为难。”
暖玉疑惑问道:“什么事?”
云娘道:“替我去坊间抓几幅药。你先记下来:麻黄三两、枳实二两、桔梗二两、荆芥二两、紫苑二两、百部二两、白前二两、黄笒一两,鱼腥草一两、沙参一两、麦冬一两。麻黄在宫中是禁药,沈世安必不肯开给我,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准备,只好劳烦你跑一趟了。”
暖玉失声道:“麻黄、枳实皆是虎狼之药,娘子用它来做什么?恕婢子不能从命。”
云娘正容道:“我说过,我有心愿未了。若你还把我当姊妹,就帮我这一次。”
暖玉沉吟片刻,终是道:“好。我这一生,苦乐皆为他人操控,早已忘了自己所思所想、所求所愿。我亏欠娘子甚多,若是娘子执意如此,我便助娘子一臂之力吧。”
福宁殿内,云娘完成了自己的画作,笑着递给赵顼:“官家可猜得出,这画得是那里的风景?”
赵顼仔细看过,沉吟道:“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这应该是幽州。”
云娘点头道:“正是。”
她忽然想起后世的燕京终将取代汴梁,成为天下最繁盛的城市。她曾经登上西山观落霞晚照,泛舟于昆明湖见弦月初生,在永定河边看流水潺潺,赴潭柘寺听晨钟暮鼓,访故宫发思古幽情,那时的燕京真是繁盛,羽盖飞花,翠琢金雁,十里锦绣,百丈画屏。
她知道,今生今世,自己恐怕难以到达前世去过的地方。不过这一次,不管天命有多无情,不管人意有多卑微,她也要竭尽全力去争一争,绝不能让朝廷背上失地的名声。
赵顼沉默片刻道:“画得很好,好像去过那里一样。”
云娘轻声道:“爹爹早年出使契丹到过幽州,归来向我描述过地方的风土人情,我早就把幽州记在脑海里了。”
赵顼感慨道:“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太宗皇帝试图收复,却在高粱河惨败,转眼一百年过去了。契丹雄踞幽州,始终是悬在我大宋头上的一把利剑。”
云娘伏身叩首,正容道:“我有事情要求官家。”
赵顼忙要扶起她:“何必行此大礼,起来说话。”
云娘固执道:“官家若不答应,我不敢起身。”
赵顼知道此话大有文章,皱眉道:“你先说说看。”
云娘沉声道:“妾听闻官家任沈括为回谢使赴契丹,妾熟知边事,特请随行。”
“不行。”赵顼随即答道:“且不论你身子不好,契丹是虎狼之国,沈括此次出行更是把遗书都写好了,我是不论如何不能放你去的。”
云娘坚持道:“此次只是随行,凡事有沈括主张,我不会强行出头,只会相机而动。契丹与朝廷争河东之地久议不决,此次无论如何要做个决断了。前些日子我遇到沈括,他说自己发现了枢密院中保存的地畔书,据书中所载,两国在河东一代是以古长城为界,与现在所争的黄嵬山相距三十余里。是分水岭一带本就是大宋的领土,若与其据理力争,我们是有胜算的。”
赵顼皱眉道:“此事我已尽知,也赏赐过沈括了。虽然这样一来我方会占据主动,但国使一身系国之安危。礼仪由中国出,较虚气无补于国,这话我已再三嘱咐他了。”
云娘缓缓道:“官家此言甚是,沈括定会谨慎从事,不在言语上触怒契丹。但两国相交不可逞强,亦不可示弱,若契丹知我畏惧,其心将永不餍足,若有一天谋我关南之地,官家将何以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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