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卿卿不知身旁孟珩一成不变的脸下在想些什么,她临送孟珩到垂花门时,直白地道,“珩哥哥对我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孟珩立刻抽离思绪偏头看了她一眼,“从前是——”
“我可不是要旧事重提。”盛卿卿顿了顿,又笑着补充说,“只是现在的珩哥哥太温和了,叫我恍惚觉得换了个人一样。”
这话还是往好听内敛里说了,盛卿卿亲眼见过孟珩犯病时的样子,又见过其余人对他怕得像是恶鬼一般的场景,见到近来好脾气的孟珩,简直像是海市蜃楼似的幻境。
——也就是盛卿卿淡然处之,换了别人恐怕能被这个孟珩吓得尿裤子。
孟珩将拇指扣进虎口,用其余手指紧紧圈住,面上一丝不漏,“待人温和不好?”
“并不是不好。”盛卿卿想了一会儿才道,“但看珩哥哥自己喜欢什么样了。”
孟珩在门口停住步子,他哑声道,“现在这样就好。”
他打定主意不伤害盛卿卿,那就最好连碰都别碰到她。
盛卿卿点头信了他,她将孟珩送到门外才停步,含笑同他告别,“那就好。一段时间不见,我有些担心珩哥哥的身体,若你能过得顺心愉快,其实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
孟珩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但若要过得舒心,他自然也有别的法子。
比如,在起底魏家的时候,先把不痛不痒的魏二收拾了。
魏二公子从孟府气冲冲离开时根本没想着带上魏仲元,他对不识好歹的盛卿卿气得牙痒痒,又不敢在孟府门口对她做什么,一肚子的怨气总要找个地方发泄,便径直去了崇云楼里借酒浇愁。
身为汴京城里也鼎鼎大名的纨绔,魏二在京城各处自然有不止一个老相好,他随意叫了两个伶人过来陪酒唱小曲儿,借酒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同她们骂骂咧咧了一番。
两个姑娘娇笑着给魏二添酒,自然知道规矩,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哄得魏二很快就飘飘欲仙起来。
孙晋得了孟珩的命令,轻而易举找到魏二的踪迹,在门外听了片刻他不着天地的唾骂,渐渐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什么叫“小兵就是该在打仗时拿性命去堵城门的,死了也就死了,贱命一条”,什么又叫“谁叫他们出生就是那般,生来就是要给我这种人拼命的”,这是仗着自己出生在汴京就硬生生把自己当成了皇帝啊?
一旁引着孙晋前来的崇云楼管事听得嘴角一抽一抽。
她能在崇云楼里以女子之身当上管事、站稳脚跟,当然有自己的眼力见,看得出孙晋是武将出身。
哪位武将听了这番话能不气得七窍生烟?
更何况,要知道崇云楼里这人来人往,可不都是魏二这样的草包!
孙晋没推门进去打断魏二的自吹自擂,他道,“秦征稍后同王御史等人来此喝酒,你知道该将他们安排在何处。”
崇云楼管事点了头,“孙参将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孙晋侧头听了屋里动静,又道,“别让他这么快醉了,找个会说话的进去稳住他。”
真醉倒了,就什么厥词都放不出来了。
崇云楼管事又应了是,将面色沉凝的孙晋送走后才擦了把汗,叫来个惯会说话、嘴灵巧得能颠倒黑白的姑娘又送进了魏二那边。
等秦征带着一帮子御史台的人来崇云楼喝酒时,他竖起耳朵听了一路两旁的动静,果然才走到半路就听见了魏二大大咧咧的嗓门。
“——江陵城?一万多人几乎死光,连一天城也没守住,大庆简直白养了他们这群兵!”
尽管早知道这个魏二说话不过脑子,秦征也还是被这高谈阔论的架势给惊住了。
魏梁这么个谨慎的老狐狸,怎么儿子一个个的都这般拿不出手?
走在秦征身旁的王御史皱起眉往魏二的门看了一眼,“虽是酒后,这说话也太过没有分寸了。”
秦征恐怕是如今最清楚孟珩心中将盛卿卿宝贝成什么样的人,他在心中已给魏二盖好了棺材扳,面上摆出了十分不快的表情,“今日不是江陵城被东蜀军所破的日子吗?”
就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魏二的声音也没停下来过。
“要是我说,他们死了才叫一个光彩,还能如今叫人缅怀吊唁,要是不死,一个个的草包败兵可没现在人人嘴里这么风光!”
另一名御史家中却正好有亲人是在江陵的,忍不住上前就把门给推开了,“何人大放厥词?”
魏二醉得七七八八,见到门被人打开,也只是虚了虚眼,就接着道,“怎么,他们酒囊饭袋不堪一击,还不准人说?要不是他们一无是处,东蜀军哪里能拿下江陵城?”
秦征听他说得笃定,心中不由得一动,“你这话恐怕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便拿来直接胡说八道的吧?”
魏二一瞪眼睛,拍着桌子大喊起来,“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姓魏!我爹是魏梁!我爹说过江陵城破就是因为守城军孱弱、疏于训练、不堪一击,这还能有假?”
“你爹姓薛也没用!”那推门的御史冷笑起来,“我倒要一本折子参上去问问魏大人,他是不是对江陵忠烈说过这令人不齿之词!”
第42章
魏二一片浆糊的脑子终于有些回魂了,但在他能仔细思考起眼前是个什么情形之前,他率先听见身边的伶人掩嘴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相当短促,可魏二离得近,到底是听见了。
他迷迷瞪瞪地转头看过去,见到坐在桌边的三个年轻姑娘都在看他,脸上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像是对他的嘲讽,顿时胸中涌起一股不服输的念头来。
刚刚还拍着胸口吹捧自己,被个不认识的人随口指责了两句,怎么就能怂了!
在盛卿卿面前刚刚怂过一次的魏二愤恨地咬了牙。
——刚才那是孟府门口不好发作,又正好有官兵路过,现在可不同了。
想到这里,魏二站了起来,浑浑噩噩的头脑不及思考便放任嘴巴闯了祸,“我一句假话也没说过,你找我爹也没用!”
御史被他气得倒仰,“好!我明日就当面去问魏大人!”
他说罢,转头同秦征告罪一声转身就走,竟是连酒也不打算喝了。
尽管受人所托,秦征也没想到魏二踩进圈套这般干脆自觉,都不需要他在旁添油加醋上一两句,就自个儿跳到了坑里去。
他同身旁王御史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尴尬。
王御史道,“他……同那曾在江陵从军的近亲关系不错。”
秦征点头,“魏二公子这胡言乱语看来是喝高了——将他送回魏家吧。”
后半句话,他是对着崇云楼管事说的。
管事应了声是,便挥退伶人,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进来,提溜小鸡仔似的就把醉醺醺的魏二给提出了门,直接一路送回了魏家。
王御史看着烂醉如泥、自己走都走不稳的魏二背影,有些唏嘘地低声对秦征道,“明日可有热闹看了。”
毕竟魏二什么时候满嘴放屁都行,偏偏挑了个御史台众人来喝酒的时候,这和在御史台门口支个帐篷破口大骂有什么区别?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能当御史的,就不是会畏惧魏家权势的人。
王御史已经能预见到明日早朝时有多少人会出来参上魏梁一本了。
魏梁是不是真说过魏二口中那话固然不可考究,但儿子教得不好,当官的父亲自然要连累受过。
秦征倒是对魏二那话有些上心,一行人喝罢酒了之后,他去找孙晋时提了一嘴,“若我没记错,魏梁当时可不是这态度。他不是最早站出来说该抚恤江陵守城军亲属的?还率先捐了钱粮支援江陵重建?”
孙晋正在调查魏家,立刻竖起耳朵,“魏二当真这么说的?”
“我亲耳听见的。”秦征道,“他虽醉得厉害,或有夸张,但应当不至于无中生有。”
孙晋干脆地道,“知道了,今日有劳你。”
秦征摆手,“我本就是和他们约好去喝酒的,举手之劳罢了——怎么只我俩张罗,孟珩人呢?”
孙晋忠厚正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大将军不好出手,毕竟盛姑娘要定亲的是魏家。”
秦征:“……”不正是因为如此,孟珩才更该对魏家哪儿哪儿都看不上眼吗?
不过孙晋话中还藏着一层秦征不懂的意味——孟珩正在暗中调查魏家,不好明面上出手引起魏梁警惕,因此处处都用的是借刀杀人。
魏二在崇云楼醉生梦死的时候,他在孟府门口说的话就已经被宣扬了出去;等他从崇云楼晕乎乎地被人架出来时,那几句轻蔑之词已经传遍了小半个御林军的圈子,比风吹火烧还快。
魏二哪里知道自己要遭受什么命运,他在崇云楼管事的帮助下上了自己的马,两旁下人们紧张地护着,生怕歪歪扭扭的他直接从马上掉下来。
一行人慢吞吞地走了还不到半条街的距离,突然一颗小石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啪一下砸在了魏二的脑门上。
魏二龇牙咧嘴地哎呦一声,顿时酒醒了两分,他反手捂住额头怒骂起来,“什么玩意儿!”
可怎么左右张望大发雷霆,他也见不到石头是哪儿来的,只得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这一路是天上掉石子雨还是什么,魏二一路被莫名其妙的东西丢了数次,却一直寻不见人,倒是将魏二砸得鼻青脸肿,脑门都给磕破了。
魏二气得暴跳如雷,只当什么人在恶作剧。
他哪里知道汴京城里今日当值不当值的士兵都将他的名字牢牢记住,不用巡逻的人暗地里藏起来朝他扔个两块石头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魏二第四次又险些被砸中眼睛时,正瞧见不远处又有一队官兵行来,他立刻打马上前拦人道,“有人大街上拿石子砸人,你们管不管了?”
领头的小队长看了魏二一眼,客气道,“人在何处?”
魏二指着自己的脸,“你没看见我都被砸成这样了吗?!”
“那石子在何处?”小队长冷静地又问。
“石子满街都是,你指望我去捡两块给你?!”
小队长拱手行礼,“既无人证,又无物证,我怎知道公子不是酒后纵马不小心摔了?”
魏二气得七窍生烟,但这时他酒也醒了几分,自然不会破口大骂,只哼了一声骂了两句便自认倒霉往前走去,趾高气昂地骑着马就要和这小队官兵擦肩而过。
——但就在双方错肩而过时,队伍中一名官兵脸也不转地伸出手,在魏二的坐骑□□狠狠地送上了一肘子。
魏二的马立时受惊嘶鸣一声,顾不得自己背上的人,撅蹄子狂奔起来。
马背上的魏二一个不查险些被掀下去,堪堪被脚上的马镫给挂住了。
但这挂住还不如不挂住。
马儿慢悠悠走路时,跌落也就跌落了;马儿受惊狂奔时再跌下去,那可是要命的。
魏二惊出一身冷汗,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骂骂咧咧地拽了几下缰绳也没顶用,只得抱紧了马脖子,无助地沿街狂奔,同时大喊救命。
汴京城中巡逻的官兵不少,可午饭时分,大家都听过魏二说了什么混账话,多的是人想看他倒霉,因而魏二连着路过两队官兵,对方都只是装装样子追他,更多的反倒放在安抚沿街受惊的群众身上了。
第三队官兵终于有所不同,领头之人见魏二连人带马一路疾驰而来,眼睛也不眨地迎上前去,看准时机猛地伸手,不偏不倚正巧拽住缰绳,肌肉蝤蛴的手臂骤然发力,竟然硬是将这发狂的马给单手拽住了。
马是停下来了,魏二却没那么好运,他顺着惯性往前栽去,直接从马背上飞了出去,摔在三五丈远的地面上,只剩下了痛呼的劲儿,根本爬不起来。
将马停下的正是王敦,他将仍旧有些焦躁的马交给下属,上前几步走到魏二身边,蹲下身去查看两眼,低低冷笑了一声。
魏二骂骂咧咧地正要起身,却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顿时惊慌起来,“我的腿是不是摔断了!?”
王敦扭头看了眼,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魏公子还是别动的好,不然加重伤势,这儿可没大夫医治。”
正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的魏二真不敢动了,他打量一眼王敦,哼哼唧唧地道,“我的小厮没追上来,劳烦你往魏家跑一趟,让人过来接我回去。”
王敦看了魏二一会儿,和善地笑了起来——这笑在他脸上便扯动了伤疤,在魏二的眼里显得相当狰狞。
“放心吧魏公子,定叫你一家人团圆。”
魏二心中觉得这话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高傲地嗯了一声。
王敦转头吩咐了人去魏家传口信、疏通街道上的人群,但也没闲着,他蹲在魏二身旁,关心地道,“我略懂医术,给魏公子检查检查伤情吧。”
魏二狐疑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就被王敦在腰背上按了两下,一阵剧痛叫他当街就忍不住扯嗓子大喊了起来,“哎呦我的娘——”
王敦一脸正直地收了手,在魏二破口大骂前道,“魏公子,看来腿是断了。”
魏二哆哆嗦嗦地问,“你可确定?你又没碰我的腿?”
王敦瞧了眼从王敦腿上支棱出去的小半截白骨,沉痛道,“绝无欺瞒。”
“可……可我的腿不痛啊……”魏二勉力撑起上半身转头看去。
这次王敦没阻止他,魏二瞧见自己一条腿已经扭成了三截,却一点也察觉不到疼痛,有的只是自股往下无穷无尽的麻木,顿时惊恐慌张起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王敦垂眼看着这姓魏的草包,将嘴角的狞笑按了回去。
若魏梁也跟他儿子这般一无是处就好了。
魏家的人很快赶到将魏二小心地抬走,王敦受了魏家管事几句道歉,还收了点银子。
他嗤笑一声将银子交给副手,“这赏银不拿白不拿,一会儿带兄弟们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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