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慢慢冷却,她叹了口气,“家里这会子正乱,该退还的礼,咱们自己预备就是了。”
但回禀老太太是必要的,她进了园子,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说明了,老太太反倒松了弦儿,“这么着两不耽误,也好……”
只是轰轰烈烈的一场欢喜,最后惨淡收场,着实让人唏嘘。
清圆才和老太太回禀完,外头就传话进来,说小侯爷求见。
老太太瞧瞧清圆,听她的意思,清圆枯着眉道:“我不见他了,祖母打发了他吧。”
她避回了淡月轩,老太太只好命人把小侯爷请进上房。那么意气风发的贵公子,进来竟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叉手行了一礼道:“祖母,我这回犯了错,四妹妹不能原谅我了,求祖母替我求个情……我为这门亲事做了那么大的努力,要是就此放弃了,我愧对四妹妹,愧对父母,也愧对自己。”
老太太垂着眼皮叹息:“小侯爷,男人家逢场作戏也是有的,你大可不必自责。只是姑娘与姑娘不同,别人家兴许不觉得什么,我们四丫头平素心思重,这也是没法儿。她才刚来和我说了,我瞧她的口气,怕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既这么,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是另作打算的好。”说罢摇头,无限惋惜,“她是实心想跟着你的呀,可你瞧……有缘无分,强求不得。你回去吧,退婚的缘故,咱们不会往外头说去的,你只管放心。”
女方不愿意嫁了,哪里需要宣扬什么,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必是小侯爷风流的毛病又犯了。李从心失魂落魄在上房站了好久,终究是无用功,最后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月鉴在一旁给老太太打扇子,一面为四姑娘遗憾,“本来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啊。”
老太太抿着唇不说话,老爷生死存亡的关头,这门亲事还是断了的好。
这时园门上的婆子进来回话,说派出去的小子传口信进来,沈指挥使业已回府了。老太太振作起了精神,喃喃说:“是得我亲自去一趟,我知道,沈润这会子也正等着我呢。”
谢府的雕花马车穿城而过,到了沈府大门前,门户洞开着,正有络绎的家仆进出,搬运那些拿红绸包裹的物件。老太太略站了站,看这手笔场面,便知道沈润开始预备和穆家的结亲事宜了。
唉,这时候来,确实难堪得紧,但眼下老爷的处境也是进退不得。圣人不下诏命,这事只有亲近的人知道,活动起来很受限制;一旦圣人下了诏命,疾风骤雨转眼即至,再托人走关系便来不及了。所以思来想去,又只有沈润这一条路可走,清圆如今是断不肯来了,要谈条件,也只有她老太婆亲自出马。
沈府门上的管事倒很热络地迎了上来,“老夫人这是找人啊,还是有指教?”
老太太哦了声道:“劳烦管事通禀,我是节使府谢家的,求见沈指挥使。”
那管事的讶然,“原来是谢节使家太夫人啊,恕我眼拙了。”边说边往里头引,“太夫人请花厅里少待,小人即刻命人禀报家主。”
听令的小子领命,快步往园里去了,沈家待客十分周到,管事的命人奉茶,亲自呈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道了谢,有意无意地打听,“看来贵府上正预备办喜事啊,我听说这两日要下定?”
管事的对插着袖子笑道:“可不是嘛。我们殿帅公务忙,也没那么些空儿过六礼,和大尹家商量妥了,回头一气儿办了就完了。又瞧准了日子,下月大婚,殿帅和谢节使同朝为官,到时候必要下帖子,届时还请太夫人赏光。”
老太太惘惘的,心里愈发沉重起来,只不好再问什么,只管堆着笑,连声说好。
第69章
沈润向来目中无人,大约在他看来,除了圣人没有一个配他多瞧一眼吧!
他人来了,就算赏了谢老太太脸了,拱手敷衍道:“家下正忙,慢待老太君了。老太君来得真巧,我也是才到家,只因家里要办喜事,到底要我亲自主持,总不好叫人家觉得咱们不上心……这就是父母不在的难处啊,一应都要自己料理。”
老太太颔首说是,“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殿帅如今身在高位,能者多劳,究竟这也是终身大事,等闲不能马虎的。”
老太太虽眼热得很,眼热之余也只剩怅惘,果真失之交臂了,当初不应准了李从心倒好。原以为他一腔孤勇,为了清圆能奋不顾身,将来袭了爵位,谢家和侯府牢牢攀了亲,子侄辈再联姻捆绑,哪怕结亲结到帝王家去,也不是难事。谁知少年心性太靠不住,这份热忱显然不得长久。退一步说,婚前荒唐倒还犹可,最要紧一宗清如扒着他,他又积积黏黏没个决断,难怪清圆不称心。
一招错,满盘皆落索,否则现在何至于让她舍了老脸,亲自登门有求于后生晚辈,这满家子大红大绿的铺排,也该是清圆的才对。说实在话,人家正忙于迎娶别人家的姑娘,谢家和他沈家除了那一万两银子暗中往来的交情,实没有别的了,这会子麻烦人家,打哪儿说起呢。
老太太一时钝口,他不问来由,很难起这个头。正思量该怎么下手,只见他倚着圈椅一笑,抛开那份功成名就的笃定,论沈指挥使的长相气韵,当真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我也是有苦说不出,倘或家里没有遭难,倘或我父母健在,也不至于撂下公务,匆忙赶回来料理这些。”一壁说,一壁向谢老太太举举茶盏,“老太君喝茶。”
老太太嗳了声,把茶盏捧在手里,那温吞的热度拱着指腹,掌心也缓缓渗出热汗来。
沈润还是淡薄的模样,垂着眼睫道:“不过也因家里人丁单薄,愈发珍惜得来不易的缘分。老太君听说过三衙的恩例么?殿前都指挥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都有圣人恩荫。我如今是殿前司指挥使,只要再加节度使,夫人就能诰封郡夫人。眼下正有立功的机会,这一仗下来,离节度使大约不远了。”他长长叹息,“我倒不在乎自己官职如何,拼尽全力只为成全夫人一个诰命的衔儿。人家既把女儿下嫁我,不能叫人家后悔错许了人。”
老太太愈发不是滋味儿了,因谢纾的缘故,自己受封郡太夫人,扈氏封郡夫人,却都是苦熬了十几年才得来的。穆家二姑娘小小年纪便有这样成就,怎么不叫人感慨时也运也!
沈润看谢老太太脸上神情万变,该下的料也下足了,便慢悠悠调回了正题,“我只顾和老太君闲谈了,竟忘了问老太君,今日怎么得闲上我府里来坐坐?”
老太太噢了声,斟酌再三,小心翼翼说明了此来的目的,最后讪讪道:“论理,不该在殿帅大喜的当口来叨扰殿帅,但如今实在危急得很,我们一家子昨儿奔走了一整天无果,思来想去,也只有殿帅能救谢家于水火了。”
沈润听了,应得模棱两可,“这事我听圣人提起过,回来还同澄冰说呢,谢节使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不知这回哪里出了差池,连个小小的石堡城都打不下来。”
老太太愈发尴尬了,掖着手道:“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哪里能说得清呢。”
沈润点点头,“也是。”然而这两个字以后,就再没有下文了。
老太太知道,人家如今是不可能主动伸援手了,只得自己挑明,“无论如何,万请殿帅再替咱们想想法子,只要助谢家脱了这回困……”
“四姑娘怎么不来?”
谢老太太正说得声情并茂,不妨他忽然蹦出一句来,复又笑道:“可是如今四姑娘许了丹阳侯府,不便再与沈某来往了?”
老太太从他的话里隐约看见了一点希望,他对清圆似乎并没有完全放弃,便应道:“殿帅大约还不知道,我家四丫头同丹阳侯府的亲事早就不议了,她不来,是因为殿帅定了亲,她再出面怕招人闲话,传到穆二姑娘耳朵里也不好。”
沈润闻言一笑,“正大光明说事,倒怕招人闲话?我虽要娶亲了,也不见得不能结交其他姑娘。”
老太太哑然,窥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的意思是和穆家的亲事虽落定了,却也不妨碍他另有所好。清圆若是来求他,他还是会瞧在她的面子上相帮,但求人办事总要付出代价,人来了,事能办,至于名分,可就不好说了。
横竖话到这里,取舍端看老太太的意思。沈润站起身踱到门前,外头家仆正热热闹闹布置,万事俱备了,只差一个新娘子。
他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像足了奸商做派,价只能出到这里,愿者上钩,不愿就一拍两散,人家这回不和你谈银子,只谈人。
羞愧啊,没脸透了,谢家钟鸣鼎食之家,没想到最后要拿女儿填窟窿。可悲的是从妻降为妾,更有甚者连妾都算不上,也许一辈子就这么当个没名没分的外宅,将来人家封妻荫子,全没有四丫头的份……可是眼下路走窄了,还能怎么样呢!
老太太站了起来,努力维持着体面,笑道:“也是的,你们年轻人之间好说话,和我这老太婆无甚可聊的。那我这就告辞了,回头还是让四丫头来向殿帅讨主意吧。”
这个表态撞到他心坎上来,沈指挥使一派温文气度,和煦道:“我命人送送老太君。老太君也不必着急,到底禁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圣人跟前有我,出不了差池的。”
老太太应了两声,见府里管事的过来了,便婉拒了好意,说不必相送。
不送便不送吧,沈润站在阶前叉手,“如此,沈某便恭迎四姑娘莅临了,届时还请老太君亲自相送为宜。”
老太太记不清是怎么从沈府出来的了,只觉满心郁塞,边走边道:“这沈润趁人之危,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伴在身旁的徐嬷嬷搀着她道:“人家从不在乎什么好名声,幽州哪个不知道他的为人,做出这种事来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四姑娘主意大,这事怕她不能答应。”
“她受她母亲带累,原不指望有多好的亲事,但如今落得这样,终究意难平。”老太太长叹道,“姑娘家生得太好了,像个大幌子顶在脑门上,眼馋的男人多了,算计起来什么事儿干不出?四丫头跟前……话不好明说,她那脾气,知道了怕要出大乱子。”
徐嬷嬷犹豫着:“老太太的意思是把人骗过去么?这么一来,四姑娘就白扔了,老太太倒舍得?”
若说舍不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这些孩子都传承了她的骨血,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但舍不得又如何?这种关头,保住老爷是第一要紧,这个半道上接回来的孙女,譬如从没有过,又怎么样呢。
老太太一路心事重重,回到园子里谁也没见,一个人呆坐到傍晚时分。长吁短叹无果,转头朝外看,晚霞铺排了漫天。一群鸟儿拍打着翅膀飞过,飞到天幕上,化成七八个小黑点,一瞬各分东西。
她终于下定决心了,扬声传话:“把四姑娘请来。”
月荃领了命往淡月轩去,春台恰在门前,迎上来道:“姐姐怎么这会子来了?”
月荃点了点头,“四姑娘在里头?”
话音才落,四姑娘从里间出来了,年轻的女孩儿身形有些单薄,穿一身玉簪绿的襦裙,立在落日余晖里,脸上依然带着一点笑,问:“祖母传我过去么?其他人到了么?”
月荃道:“只传了姑娘一个。老太太从指挥使府回来,就没见过旁人。”
清圆听了,说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换身衣裳就来。”
退回屋里,抱弦愁着眉替她抿头,轻声说:“看来老太太还是要打姑娘的主意,姑娘要仔细留意才好。”
清圆哪里会不知道呢,如今丹阳侯府的亲退了,便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老太太去过一回指挥使府,沈润未必会给好脸色,临了还得让她出面。实在退无可退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跑一趟,只是人家要定亲了,现在再见,少不得难堪。
心里不大情愿,亦无可奈何,收拾齐整了上荟芳园去,进了月洞门便见老太太在檐下站着,她上前纳了个福,“祖母传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几乎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扭头吩咐徐嬷嬷备车,一面握了她的手道:“好孩子,沈指挥使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我的面子人家半分也不卖,到了这样境地,你好歹瞧着父女一场,再替你父亲斡旋一回吧!只这一回,若不成,也是命该如此,你尽了心就是了。没的叫他们说嘴,说你站干岸,瞧着你父亲落难。”
清圆暗暗苦笑,个个都会扣帽子,要她识大体,要她尽孝,却从来没有人在乎过她的感受。她来前也有过准备,老太太会这么安排她并不意外,反正逃是逃不掉的了,便道:“眼看天要黑了,我一个人多有不便,或者祖母打发哪位哥哥送我过去吧。”
“不必他们了,还像上回似的,咱们祖孙一道去。”老太太捋了捋她的鬓发,就着天光看,粉嫩的小姑娘,这是她最小的孙女啊。忽然有些难过,黑不提白不提地把人填进去,于谢家来说真是极大的折辱。可是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清圆勉强笑道:“祖母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回过神来,只说:“我心里知道你不愿意去,这会子还强求你,你受委屈了。四丫头,当初是我的私心,强把你从陈家讨回来,你一定怨我。可咱们是至亲无尽的骨肉,纵然你再恨再怨,也是谢家的子孙,没有你父亲,哪里来的你?”仿佛是说服了自己,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些。看看天色,时候差不多了,便拽了清圆的手,紧紧拽着,带她登上了马车。
一路上老太太反倒不说话了,清圆隐约也察觉到了些什么,只是因为去见的是沈润,并不像头一回登门那么害怕。心里的忐忑,来自于如今各自的处境变化,马车到了指挥使府门外,看见门楣下挂着大红的灯笼,她才真切感知到,那个人是真的要定亲了。
老太太没有下车,轻声说:“你去吧,祖母在这里等你。”
清圆点了点头,同抱弦相携迈进了门槛。槛内早有上回那位嬷嬷等着了,见了清圆恭敬纳福,说:“四姑娘来了,给四姑娘请安。请姑娘随我来,老爷恭候姑娘多时了。”
清圆听周嬷嬷管沈润叫老爷,好好的,把人一气儿叫老了十岁。不过也是为了日后便于称呼穆家姑娘吧,总是当家的主母,叫大奶奶不像话。
她走上那条纵贯沈府的长廊,只是这回没有沿它走到尽头,半道上周嬷嬷顿下了步子,回身笑道:“姑娘知道的吧,东苑是老爷的府邸,西苑是二老爷的府邸。老爷在东苑等着姑娘,姑娘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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