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女人的心不都一样么,哪个不希望丈夫心无二致。若是妻妾成群了,做上当家主母又怎么样,要防着妾室不安分,还得防着丈夫犯糊涂,宠妾灭妻。
其实纳妾这种事,家家户户都有的,只是这会子还没过门,那个她要依托终身的人就觉得她一定会大度,这点有些寒她的心了。她哪里那么大度,她也有小脾气,也爱使小性子,但一句识大体,把她的权利彻底剥夺了,她就该端稳得像个菩萨似的,对丈夫的一切要求有求必应。
回去的路上,她靠在清和的肩头,一直没有说话。
清和轻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烟芜湖上的画舫有好几艘,清和后来被御史家小姐拉到她们那里去了,并没有听见李从心的那番高谈阔论。清圆不好说什么,也疑心自己是不是太小肚鸡肠了,明明如今达官贵人无一不纳妾,纳妾是彰显地位的手段……
于是唔了声,说没什么,“大姐姐见着姐夫了么?”
清和脸一红,连着脖子也发烫,低低道:“见着了,过两天他要往上京去,预备下月的秋闱。”
清圆又沉默了下,仰起脸问:“大姐姐,姐夫说过要纳妾么?”
清和讶然,“还没成亲呢,怎么想着要纳妾?纵是要纳,也该是我无所出的时候再议。”
她们都是侧室所出,对丈夫纳妾这种事,实在都不怎么喜欢。妾是冗长的悲剧,这种苦难会延续,延续上一生一世,不死不休。
清和见她走神,似乎明白了什么,迟迟问:“该不是小侯爷同你说要纳妾吧?”
清圆说没有,这事毕竟还有待商榷,她宁愿相信他是好面子,在朋友面前说大话,也不好一棍子打死他,不给他自辩的机会。
——
那厢沈澈回到府里,便上哥哥的书房回话。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幽幽的烛火照着案后坐着的人,脸色阴沉犹如阎王。
他咽了口唾沫,“事儿办成了,四姑娘也全听见了,这会子大约正难受呢。”边说边叹气,“我真是罪过啊,和淳之那么多年的交情,临了竟坑了他一把,我对不起他。”
沈润凉凉瞥了他一眼,手里盘弄着那面饕餮牌,淡声道:“振兴沈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需你我兄弟精诚协作。再说那些话没有人逼他,是他心里所想,冤枉他了么?我原是赌一回,只要他当着众人说一生只有她一个,我也就不争了,可惜他没有,怪得了谁?我早就说了,一个花丛中流连惯了的老手,没有杀伐决断的心,将来必是个烂好人,且有对不起四姑娘的时候呢。这回的几句话不过是个引子,要彻底拆散他们,还得下猛药。”
沈澈惶然看着这位兄长,“殿前司的手段,不能用在淳之身上!”
沈润笑了笑,发现沈澈还算讲朋友义气,李从心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自然要掂量着办事。
“放心,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也不会害他受苦,管叫他受用就是了。”他把手里的饕餮牌放在面前的泥金纸上,一根手指点着饕餮的鼻尖说,“谢纾攻打石堡城,攻得十分不顺,你知道么?”
沈澈说知道,“六万精兵会战,打得你死我活的。”
沈润一哂道:“本就是赔本的买卖,送死的仗。六万人强渡药水河,死了好几千,石堡城打了两个月,尸首都垒成山了,也没能攻下来。前日下了死令,限期攻占,结果城里箭雨滚石,谢家军损兵折将,圣人勃然大怒,再打不下来,谢纾的脑袋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沈澈吃了一惊,“禁中下令了么?”
沈润说没有,“想也快了,就是这十来天的事。”
“要是还打不下来呢?”沈澈道,“等谢纾被杀了头,四姑娘守孝三年,丹阳侯府自然悔婚,可说是顺理成章。不过三年,哥哥等得及?这线也放得太长了些!”
沈润抬头瞧了他一眼,“你到现在还是个五品都使,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让李从心退婚填进那么多条人命,值得么?”他的指尖从饕餮的鼻尖移到了獠牙上,“谢家老太太这回少不得又要来求我,既要求我,四姑娘就得出马……”他低头,牵着唇角一笑,“空口白话,哪里好意思一再求人,总得给些好处才能买通。我呢,倘或条件合适,殿前司驻守在剑南道的翼军,倒可以借谢纾一用。”
殿前司的精锐,不到危急时刻是不能随意调动的。谢纾带了六万人出征,这六万人里大多是厢兵,扛着大刀浴血奋战,平时虽操练,但那种应付式的伸胳膊踢腿,在两军对战时全凭肉搏,毫无机巧可言。殿前司的则不同,少而精,随意点出一个来,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石堡城易守难攻,其实守城的不过六百来人,竟让谢纾的人死了一拨又一拨,看来老将老矣,没人相帮是不成了。
沈澈回过味儿来,“哥哥这回解的围,可有些大了,私自调动驻军,成倒还罢,不成会引火烧身的。”
沈润扶额叹息:“我当然要先同圣人通气……”说罢胡乱摆了摆手,“你媳妇有孕,为什么傻的人是你?你快回去吧,戳在我眼窝子里,我会想贬你的职,让你去守宫门。”
沈澈一听不敢逗留了,抹头就走。走了一程回头看,指挥使把腿搁在书案上,人半仰在圈椅里,一手高高吊着那面玉佩,颠颠荡荡看了半天。最后看得高兴了,把玉佩盖在眼皮上,要是猜得没错,他此刻应该正感慨,天助他也吧!
作者有话要说:行首:美妓。
第67章
谢纾久攻石堡城不下的消息暂且没有传回谢府,谢家上下倒还算岁月静好。
家里轮番的喜信儿有了,又逢着李观灵就要往上京赶考,莲姨娘那日和老太太请了示下,“不拘兰山高中不高中,总算孩子来了幽州,在幽州也算有亲可靠。大丫头不放心他,却又不好送考,老太太瞧,咱们家里设个筵,把两位姑爷一并请来热闹热闹吧。”
老太太一想也是的,如今两对孩子都没有成婚,兰山和淳之也只能走亲戚似的来往。眼看秋闱的时候要到了,姑爷和家里哥儿都要应试,这会子办个家宴,吃一回席,就当给他们践行。便道好,“你看着张罗吧,太太这程子身上不大好,就不要劳动她了,有什么要紧的再去问她的意思就是了。”
莲姨娘应了个是,说起扈夫人,少不得撇嘴一笑。
什么身上不好,往常耀武扬威的,娘两个活像谢家的霸王。要是没有护国寺那件事,到如今还把众人踩在脚底下呢。到底老天有眼,这回风光不起来了,亏那扈氏脸皮也厚,原以为二姑娘会找个尼姑庵修行,结果竟还是死赖在府里,继续让谢家蒙羞。
跟前丫头搀着她走出荟芳园,小声道:“太太一气儿没了精气神,连家都不当了啊。”
莲姨娘听了发笑,很体谅地叹了声,“咱们老太太最体人意儿,怕她没脸,成全她的体面呢。只是这么躲着,总不是方儿,回头老爷回来了,见姑娘弄成了这样……”想着想着,大摇其头,“真是祖宗十八代的脸都叫她们丢尽了,看她怎么向老爷交代!”
主仆两个窃笑着,周详预备去了。
然后下帖子请人,女婿们没有不来的。老太太很欢喜,坐在上首笑吟吟道:“家里久没热闹了,如今只等你们成婚。咱们家娶过三回媳妇,嫁姑娘却还没有过,到时候定要好好操办一回。”
莲姨娘在旁听着,有心道:“四姑娘的喜日子还没定,料着没有咱们大姑娘早。大姑娘可是老太太的长孙女,到时候全赖老太太做主了。”
所谓的做主,无非就是姑娘的嫁妆。像这些子孙多的人家,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不是一样长短,原本老太太必定以二姑娘为主,眼下二姑娘不中用了,三姑娘又进了宫,她们的妆奁也该酌情添给剩下两位姑娘才好。
老太太心里有成算,姨娘敲竹杠似的叫她不喜欢,但因有客在场,囫囵应付了,又同李观灵闲谈,打听公府开春后关于大婚的预备去了。
清圆有些恹恹的,不知是不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只觉浑身上下都难受,勉强作陪一会儿,从上房退了出来。
李从心自然跟她出来,亦步亦趋问:“四妹妹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
她嗯了声,“像是要发痧了。”边说边在眉心揪了两下。
树荫底下很凉爽,扶疏的枝叶间打下错落的光,他就着光柱看,那秀致的眉心很快便浮起一道菱形的红痕,胭脂色的,轻俏可爱,像时世妆里精巧的花钿。
“头疼么?”他仔细审视她的脸,“这痧发得有些重,随便揪一下就出来了。”
她拿手一抚眉心,道旁正有养着铜钱草的小石缸,便弯腰照了照。水里倒映出她的脸,她哎呀一声,赧然掩住了那块红痕,笑道:“像个二郎神。”
他喜欢她这种小姑娘的韵致,从骨头缝里透出灵动和鲜焕。她寻常是极自矜的,偶尔一调皮,顿时叫他心念大动。他伸过手来,“我替你按按吧。”
清圆笑着摇头,“还是回去叫春台替我刮痧吧,她是我们院子里手艺最好的,刮完了即刻就见效,回头好出来陪老太太用饭。只是要冷落了你,我没法子陪你,你在园子里逛逛,或是上前头找大哥哥他们去吧。”
他是个温存体贴的人,只说:“我送你回去,过会儿再去找他们。”
清圆便不推诿了,由他相送。今日小侯爷穿着月白的衣裳,一如她初次在春日宴上见到他时那样洁净温暖。她的余光里满载着这个人,其实好几回想同他聊一聊,又觉得无从说起,到底犹豫着,嗫嚅着,缓缓到了门上。她进了卧房,他又在外间徘徊了一阵子,才出院子往前头去。
春台沾了清水的铜钱落在那光洁的脊背上,刮上一道,皮下便有星星点点的痕迹浮现。再要刮第二道,清圆却合衣坐了起来,春台纳罕,“姑娘怎么了?”
清圆笑道:“我想起一件事,没同老太太说,还得往荟芳园去一趟。”说罢理好了衣裙,重又出门。
抱弦忙取了伞来替她遮阳,只是她一路上走得踟蹰,看样子并不急于见老太太。
四姑娘向来有成算,这种一时忘了,再跑一趟的事很少会发生,抱弦心里隐约知道了些什么,细声道:“姑娘是要找三公子吧?”
清圆没有说话,今天是家里设宴,原是一家子齐聚的好机会。上回护国寺拜佛到今儿,已经过去整半个月了,再沉重的伤痛,半个月总会有所缓解。一旦缓解,一些不安分的情绪就会滋生,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善于自控,总有一些人为了执念,一次又一次飞蛾扑火
她心里总有奇怪的预感,说出来怕抱弦笑话,便一个人闷在心里头。循着石板路往花园深处去,走走停停全当游园了。幸好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她轻吁了口气,自嘲道:“我今儿果真中了暑气,脑子也糊涂了。”正欲回身折返,才走了十来步,袖子忽然被抱弦拽住了
她嗯了声,顺着抱弦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颗乌桕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楚楚可怜的清如,一个是深表同情的李从心。
抱弦微讶,“姑娘……”
清圆抬手示意她别出声,带她从旁边绕过去。乌桕树后有一片蔷薇架子,盛夏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像堵绿色的墙,恰能遮挡住身影。
心头隆隆地跳,她几乎猜得到清如会说些什么,她只想知道李从心怎么应对。风吹着蔷薇叶子沙沙地响,他们的嗓音也清晰地飘过来,起先是清如的抽泣,期期艾艾道:“我原本想着今生都不见你了,可你做什么要娶四丫头呢。既成了一家子,哪里逃得开……淳之哥哥,我对你的心,你不是不知道,我都是为了你……”
李从心道:“二妹妹,你别这样,我呈禀了家里父母,也向四妹妹下了定,这事是再难更改的了。你对我的心,我无以为报,日后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肝脑涂地替你办成,可好?”
然而清如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的语调里带着绵绵的恨,哽咽着说:“在你眼里,四丫头神仙似的,可你竟不知道她长了怎样一副蛇蝎心肠!我有今天,全是拜她所赐,是她串通沈润害我,一切都是他们设下的圈套。你们是场面上的人物,哪里知道内宅的厉害,她嫉恨我,知道我不敢声张,叫我吃了这样的哑巴亏……淳之哥哥,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了……”
花架子那头的清圆听得直皱眉,清如真是可惜了,直到现在依旧这样颠倒黑白。早前自己还为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自责追悔,看来是大可不必啊,她有今日,完全是恶有恶报。
李从心的胳膊肘自然要往里拐,“四妹妹不是这样的人,二妹妹遇见这种事固然不幸,但也不能把怨气撒在她身上……”
清如呜呜恸哭起来,“要不是清圆打发跟前的人骗我,说你在那里等我,我哪里会上他们的当!若说这事我也有错,错就错在对你痴心一片……”
然后两下里沉默,略过了会儿听见李从心难堪的语调:“二妹妹,你别这样,仔细叫人看见……”
清如呜咽得更大声了,“淳之哥哥,我如今也不求名分了,只求你看见我的心,让我跟着你。就算当个外宅,我也认了。”
“二妹妹……嗳,二妹妹……”
后头的话,清圆就没再听下去了,牵了牵抱弦的袖子说走吧。回到淡月轩,倚着美人靠发了会儿呆,边上的人不敢说什么,隔了许久抱弦才送了一杯清茶过去,轻声道:“姑娘打算怎么处置?”
清圆低头抚着瓜棱碗,喃喃道:“二姐姐有句话说对了,既成了一家子,哪里逃得开……我才知道,世上什么人最可恶,瞻前顾后、拖泥带水的人最可恶!他要做好人,不肯得罪她,最后反倒害人。”
她先前一直等他说句决断的话,清如不知羞,那就狠狠断了她的念想,或是拂袖而去,往后绕开了走就是了。结果他不是这样,明明费尽心力和妹妹订了亲,转头又和姐姐纠缠不清。一面争取,一面又不知拒绝,将来也许真遂了清如的愿,把她养在外头做个外室,也不是不可能。横竖她已经成了这模样,再不会有人明媒正娶了,还顾什么名声不名声。
清圆放下手里的碗,起身慢慢在廊子下踱步。外头日光耀眼,她茫然看着远处,吁道:“这么下去,只怕要成为别人的笑柄。”然后清如就像个噩梦,一辈子纠缠着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位对谁都不忍伤害的小侯爷呢,会一面愧疚着,一面寻求别的慰藉。可能他根本就分辨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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