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一直同清圆站在一起,眼看着亲事成了,笑着朝她拱了拱手,“恭喜四妹妹呀,我倒是常盼着这样呢,往后咱们可有伴儿了。”
清圆只是笑着,人生大事上头也没什么执念,定下便定下了。只是姑娘家说亲事,总会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眼,在李从心看来,四姑娘便是害羞也落落大方。他母亲现在也许还不喜欢她,等将来她过了门,阖家自然知道她的好处。
以前同她说话还得顾忌这顾忌那,如今好了,至少在园子里,能正大光明和她并肩而行了。
他瞧瞧她,悬着的一颗心,现在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她和沈润的纠葛他不是不知道,昨天她去了殿前司,他虽不大受用,但也不打算过多追究了。
倒是她,没打算瞒他,据实道:“我昨儿去见了沈润,三公子知道么?”
他心里反而踏实了,嗯了声道:“我听说了。”
清圆踟蹰了下道:“他早前有东西放在我这里,我去还他……三公子知道了,会不会不快?”
李从心失笑,“我怎么会不快呢,你去见他,我反而放心了,知道四妹妹是打定了主意嫁我,我还有什么不足的!唯一不足,是你到现在还叫我三公子。我想听你叫我一声淳之哥哥,不说你我有婚约,就凭着我和你哥哥们的交情,你这么唤我,也不失礼数啊。”
他的眼神专注又深刻,以后无数温软的日子里,大约就是这样不浓不淡的熨帖了。
清圆的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只余一双楚楚的眉眼。年轻的姑娘憨态可掬,要改口了,还是有些赧然,团扇再升高一点,终于遮住了整张脸。薄透的金丝软烟罗后映出淡淡的轮廓,一声“淳之哥哥”,叫得人心都要化了。
李从心没头没脑红了脸,他也才弱冠,风月见了不少,对清圆不像对旁的姑娘,喜欢里掺杂一点敬畏,不敢显摆,也不敢造次。千方百计求来的亲事,自然小心翼翼,他听见那四个字在她唇齿间徘徊,忽然觉得之前一个月吃的苦都是值得的,他这一腔热诚有了回报,这个姑娘,以后就是他的了。
只是大礼还未过,这是唯一的欠缺,他想了想道:“关外的战局应当不会持续太久,我原本想今日就下大定的,但老太太既然发了话,等节使凯旋也未尝不可。我昨儿细思量了,一应由我自己操持,似乎有些不郑重,横竖时间充裕,把我母亲接过来,到时候六礼一道过了,咱们就……成亲吧。”
成亲啊,清圆听着那个字眼,还很遥远似的。可是做姑娘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及笄了,离出阁也就不远了。
她道好,“只是路远迢迢的,要叫你母亲受累了。或者过礼就不必兴师动众了吧,像大姐姐成亲,也是这头哥哥们送嫁,咱们到时候也这样吧。”
他听了,倒也没有一径坚持,含糊道:“这事我会看着办的,你就放心吧。”两个人并肩在花园的林荫道上缓行,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叫了声四妹妹。
清圆不解,不知他要说什么,疑惑地望着他。他故作端稳,笑意又掩藏不住,手足无措地说:“我……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娶你为妻。”
清圆不由发笑,“是我高攀你,该说做梦也没想到的人是我。”
“不、不……”他慌忙摆手,然后鼓足了勇气,牵起她的手合进掌心里,万分虔诚地说,“我从不在乎你的出身,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我家老太太也说了,你母亲未必没有冤屈,只是深宅大院里,有些真相被掩住了,时候一长,就没有人愿意去翻动了。”
清圆听了,很觉得慰心,“你家老太君,想必很疼爱你吧?”
李从心笑道:“隔代总是更顾惜些。我小时候在我祖母跟前长大,祖母疼爱我,将来必也疼爱你。”
可是这种疼爱,都建立在他身上,首要的一点,还需他眼里有她。
小侯爷这一生事事顺心,亲事虽然费了些周折,到底也还是办成了。谢家呢,历了二姑娘的磨难,但接下来倒也顺遂,三姑娘晋封才人的诏书来了,隔了两天开国伯家的请期礼也到了门上,大姑娘出阁的日子定在二月初八。
幽州的贵人圈子里,各种传闻都传得飞快,老太太的老姐妹们偶尔登门来,把三姐妹一顿夸,单只绕开了二姑娘,仿佛这个人已经消失了,死了。就算老太太有意无意地解释,人家也没有敷衍的意思,舌尖上打个滚,便又牵搭到别的上头去了。
那日穆府尹家老太太来串门子,家长里短地闲聊半晌,到底说起宫里选秀的事。老太太嗟叹:“我那天瞧着你家二姑娘,浑身上下竟是没有一点不好的,最后怎么落选了呢。”
府尹家老太太笑道:“是她没造化罢了,打小身底儿就弱,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到这么大,要是送进宫,不瞒老姐姐,也怕没人照应她,孩子离了跟前,我不能放心。”
老太太哦了声,“也是的,身子弱,还是留在家里妥帖。横竖姑娘生得好,将来不愁没有高官之主来聘她。”
府尹家老太太说起这个便笑,“承你吉言了,这回可巧,克勤郡王的夫人保了大媒,替殿前司都指挥使上门来说合。我原想着,沈家门庭如今虽辉煌,早前到底遭过难,万一有个什么,族里能照应的人也不多。不过再细想想,上头没有公婆伺候,对姑娘来说也不是坏事。你我都给人当过媳妇,婆婆立起规矩来不比在家,要吃大苦头的。”说罢一笑道,“我也是私心作祟了,这么看来,倒是门好亲。我们姑娘呢,从小娇生惯养,身子弱,吃不得苦。上头没有人刁难,只要将来小夫妻和睦,省了多少麻烦。再者殿前司是圣人跟前炙手可热的衙门,攀了这头亲事,对咱们也有助益。”
老太太嘴里曼应着,心头也有些涩然。可是怎么办呢,一个姑娘总不好许两户人家。再说丹阳侯府的门第比起沈家,究竟还要高些,四丫头定了侯府,实在也是不错的了。
不过四丫头大约并不欢喜,老太太下意识寻她,人却不见了,料着是回自己的院子了吧!正想打发月荃去瞧瞧,错眼见花窗外,她同清和姐儿俩正细声说着什么,一头说,一头笑。老太太不由惆怅,清圆这孩子是当真有大智,沉得住气。她同沈润之间若说什么都没有,总叫人信不实,但决意信守对小侯爷的承诺,沈润这头说撂下,便也撂下了。
后来送走了府尹家老太太,清和同清圆一道进来回话,清和说:“祖母,明儿有个东皋夜宴,幽州的贵妇小姐们都去的。御史家小姐邀了我,都使夫人邀了四妹妹,因此来请老太太示下,咱们能去么?”
这个宴,老太太自然知道,就同横塘的春日宴一样,更多是给年轻男女提供相看的机会。想必兰山和淳之都去,几个孩子寻常不能时时相见,做祖母的哪有阻碍的道理,便应准了,只叫多带几个随侍的丫头,早些回来就是了。
第66章
不过这东皋夜宴,顾名思义还是以夜宴为主。东皋是一片山泽之地,有芝田,也有烟芜湖。那湖早前不过是个天然的小水塘,后来东皋划入了前朝未央公主的封地,公主见这片山川风景奇好,便着人大力营建。后来烟芜湖与山相接,连通广寒渠,两岸栽种了香草,因此东皋夜宴,也叫蘅皋夜宴。
不过风月同天,未央公主却已瘗玉埋香。到了今朝,这片景秀之地成了克勤郡王的职田,哪怕产不出米粮来,也是个人人艳羡的好去处。
清和清圆姊妹俩到时,正是灯火初上的时候,御史家小姐和清和交好,两个人一见面就携手说个不停。清圆正四下打量,冷不防有人从身后拍了拍肩,回头一看,芳纯嬉笑着,“如今要见你一面,竟难如登天啦。”
清圆自然要表亲近,挽了她的手道:“这程子家下事多,不得闲去瞧你。”一面说一面看芳纯的肚子,她穿了宽大的襦裙,什么都看不出来。女孩儿家,又不能直直问她,便道,“你好不好呀?”
芳纯听了,拿手一撸肚子,裙下顿时露出个微凸的弧线来,悄声说:“才四个月,还小呢。我挺好的,听说你也很好,许了丹阳侯嫡子?”
清圆不爱说这个,含糊敷衍了两句,复又问她,“你不是不爱赴宴吗,大夜里跑到山野间来,怎么不仔细身子?”
芳纯笑道:“我不是自己一个人,都使也来了,他和克勤郡王拜过把子,每年的夜宴郡王和夫人都要请咱们。我原说不来,又怕他们不高兴,毕竟这会子月份还不大,没的怨我不赏脸。再说有你在,我还怕什么,你自会看顾我的。”
清圆没法子,她这个人就算当了娘也靠不住,一团孩子气,真是没人看着不行,只好愈发小心照拂她。
这头才说完话,那头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上便有船夫招呼,说夫人小姐们上船吧,时候差不多了。
清圆便搀着芳纯过去,所幸画舫大而稳,吃水深,船舷离水面近,迈上去并不吃力。甲板上这时已经聚集了好些女客,清圆认识的不多,不过微微颔首,便扶芳纯进了船舱。
身后有人议论,“这是谁?”
另一个说:“你不认得?谢节使家的四姑娘……”
然后便是哦地一声,拖着长腔道:“听说才和丹阳侯家订了亲?”然后唧唧哝哝,悄声嘀咕去了。
芳纯扭头看她,她笑道:“我在她们眼里,就像个怪物吧?那么坏的出身,配了这么好的亲事,一定是狐媚子有手段。”
芳纯嗤地一笑,“你可不是个在乎别人背后嚼舌根的人,管她们说什么。不过你没许给殿帅,我倒觉得可惜了,难得碰上一个处得好的,我原盼着和你做妯娌呢。”
清圆没有应她,只是笑着,转头瞧外面的景致去了。
这东皋的山川,真是个秀致的好地方,不过于壮阔,也不过于玲珑,恰到好处的构建,山脚湖上泛舟,慢悠悠一个来回,要花上一个时辰。但就水面来说,属实很宽广了,从长长的水廊上驶出去,湖面上三三两两停着画舫,有时候两船相交,风流公子和娇俏女郎们照面,也不过错身而过的刹那。远处岸边的楼阁呀,画舫飞檐上的花灯和彩绸呀,天上月是云间月,眼前人也许是有缘人,一个侧面一个背影,都能引发无数的遐想。
隐隐有江南小调和大笑传来,不像女眷们的船上多是丝竹之声,那些男客们显然更尽兴。因为之前是两个渡口登船,清圆并没有见到李从心,也不知他在哪艘画舫上,同哪些人在一起。
芳纯见她望着外面出神,拿肩顶了顶她,“你在找谁?找殿帅么?他今日没来,郡王夫人给他说了门亲事,不日就要过礼了。”
清圆怔忡了一回,很快便回过神来,淡淡道:“我没有找他……我找他做什么!”
“那就是在找小侯爷?”芳纯慢慢颔首,“其实淳之人是不错,样貌家世都无可挑剔,只是他母亲不好相与,长了一对势利眼……不过如今年月,哪有不势力眼的,以你的胸襟头脑,不愁在侯府不能立足。可我想起你要远嫁,就有些舍不得。”
清圆也知道,芳纯之所以邀她参加这夜宴,未必不是沈润的意思。她本可以不来的,只是碍于清和央告,想见李观灵一面。他们未婚的夫妻,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衷肠要诉,她总不能拂了大姐姐的面子。她不来,清和一个人自然也来不成,她是不得不作陪。芳纯话里话外点拨,她听过则罢,已经没有分辩的必要了,只是好性儿地冲芳纯笑,“等将来,或是你去江南逛逛,或是我回幽州省亲,总有机会再见的。咱们做女孩儿的,不好在家留一辈子,能嫁在家门口固然好,嫁得远些也未必是坏事。”
芳纯见她话里没有转圜,便也不多言了,转头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喃喃道:“那些公子哥儿的画舫比咱们的热闹,你是头回来,再往前有蘅皋的夜市,专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
闺阁里的姑娘一般很少有逛夜市的机会,清圆听了便有些向往起来。探身往外看,隐约看见前头两岸有灯火,舫船驶入略窄的河道,渐渐地,与前头一艘船靠得极近了,那条船上细细的歌声及笑谈,也愈发鲜明起来。
男人的世界总和姑娘的不一样,姑娘的轻声细语是喁喁的耳语,男人则更宣扬,有歌舞助兴,要大家听得真切,便得高门大嗓。
轰然的一片笑声,不知说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儿,女船上的姑娘们侧耳细细地听,听得得趣了,也都掩口而笑。男人们呢,除了仕途之外,能议论的无非是些艳遇之类,有人笑着揶揄:“如今姑娘可不比以往,像刘唐那厮,家里做主娶了谏议大夫家的小姐,新婚三月尤不死心,又瞧上北瓦子的行首,想接回家做偏房。结果叫夫人知道了,关起门来骑在身下打,打得乌眉灶眼的,半个月没敢出门。”
“却也是个混账,新婚三个月就想纳妾,不打他打谁?”
清圆听见那声音,敲金戛玉般清冽,分明是李从心啊,不由会心一笑。
又有人啧啧,“依着我,行首养在外头就是了,那种出身竟是不能往家里带的。要纳妾,好歹是个良家子,就是摆到台面上,一个爷们儿有两房妾,也说得过去。”话锋一转道,“咱们这些人里,唯有淳之才定亲,听说节使家小姐才貌双全,将来管束起来,只怕你还不及刘唐。”
李从心语调轻快:“世上几人能有刘夫人的手段?我家四妹妹向来知书达理,万事大可有商有量。”
于是大家起哄,“刘唐忒心急,三个月是有些不像话,你倒是说说,你预备几时纳妾?”
调侃声更鼎沸了,“他必是不敢的,早前的风流债,如今要还了。为了聘上谢节使家小姐,上千里路一月打个来回,马都跑瘫了两匹,你打量他敢说纳妾?”
也不知是出于男人的体面,还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清圆听见他朗声道:“我才如了愿,你们就鼓动我?就算将来真要纳妾,她是个识大体的人,自会顾及面子,总不会像刘唐的夫人一样挣个妒妇的名儿,成了咱们酒桌上的谈资。”
啊,是么……清圆皱着眉发笑,在他眼里她就应该明事理。比如识大体这顶帽子叩下来,总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满画舫的姑娘都朝她看过来,芳纯也有些尴尬,说笑着解围:“嗳,酒桌上的话哪能当真呢,我家都使也是这鬼模样,张口闭口的要纳妾,果真让他去,他却装聋作哑不敢应了。”
清圆只是笑着,但这笑容里,不免带了些无奈的味道。
“侯府只他一个嫡子……”她同芳纯说,既像解释,又像在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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