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训笑得头侧过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不,他现在本来就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哗啦啦”,李馥怀里的小玩意落了一地,王训不笑了,他连忙弯腰替她拾起来。
“七娘你别动,这里人多,小心被挤着了。”
唉,这人……
李馥一件件接过王训递来的东西,木雕的小马、布扎的彩球、一捏就会嘎吱作响的响板,各种粗制滥造又别有意趣的小玩意儿……她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悄悄说:“……放心吧,王十六,以后本公主罩着你,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人欺负你。”
王训直起身来,又将李馥怀里的东西都拿到自己手里,“好啊,公主,”他小声应道,“训记住了。”
他又笑了。
李馥被他笑得一愣,再回神耳边便传来下半场开始的哨声。
“诶诶诶,下半场开始了,望远镜我留给三哥了,咱们的位置不错,我来给你讲讲两边的战术!”李馥又开始挠王训的胳膊,上蹿下跳的。
“好啊,慢点跳,小心脚下。”
……
这天晚上,李馥做了个梦。
李馥梦见她在一座漆黑的监牢里,牢房的深处锁着一位身披甲胄的将军。
牢房里的光线不好,李馥无法靠近,很难看清那位犯人的模样,她在梦中极力分辨,也只能看清对方被胡渣覆盖的、惨青色的下巴。
下巴上方是两片有些眼熟的嘴唇。
那两片嘴唇开合起来,李馥听见有些一道有些沙哑但依然清正的声音:“石堡城所得不如所亡,若是以阻挠军功罪忠嗣,忠嗣坐流亦不敢有怨。但拥兵以奉太子,此诚构陷之言,意在离间君臣父子,用心何其歹毒!进此谗言者,若非安禄山,必是李林甫!”
李馥听见“忠嗣”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愣了,听完这句话,她便浑身一个激灵,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若非安禄山,必是李林甫!”
——“拥兵奉太子!”
李馥睁着眼睛,视野中是纯然的墨色,耳边传来轻柔的呼吸声,更远处的风声伴着虫鸣,细细碎碎往她耳里钻,但她都听而不闻,脑海中只是反复回响着这两句话。
——“若非安禄山,必是李林甫!”
——“拥兵奉太子!”
她将脸埋在被子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含糊地嘟囔:“……你怎么可能拥兵奉太子呢?你最多拥兵奉三哥吧,编谣言的人也不用点脑子。”
“七娘子可是要起夜?”轻柔的呼吸声一顿,温和的女声响起。
这是扣儿的声音,啊对,今日是她值夜。
李馥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对!我要起夜!”她大声宣布,手上不自觉攥起了拳头。
王十六啊王十六,没我罩着,你果然要被人欺负死了!安禄山或者李林甫对吧?姑奶奶记住了!反正就算没有这事,这两人也迟早要弄死!
不过,这种事的背后,归根结底还是君王的猜忌啊……
这就麻烦了。
……
飞星队最后以十八比十五的比分战胜了龙骧队,李馥不幸言中,她爹自信满满派出的金吾卫精锐最后来了个一轮游。
这次揭幕战的成功,让更多的人涌入了下一场马球比赛的现场。这次的挑战杯赛每一场都是一场定胜负的淘汰形式,所以,即使在接下来的几场比赛中,双方的技术水平都没有能赶上第一场的,但至少场面都十分热闹,让观看的群众们大饱眼福。
俗话说得好,防守是不会防守的,一辈子都不会防守,只知道进攻,只能靠比对面多进一个球才能赢这个样子。
不仅是观众们看得开心,就是场上比赛的队员们,也从未有过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以及助威声中比赛的经验。因此还闹出了不少笑话,既有过于兴奋突然在马背上耍起花活,然后顺理成章地玩砸了,被所有人哄笑的;也有反过来,因为紧张突然不记得自家球门的方向,在一通自我感觉良好的突破之后,将球送进自家球门的……
最后这位兄台在进完球还做了个特别潇洒的动作展示自己,结果围观群众倒是特别配合地给他来了个满堂彩,但据说他在比赛结束后被队友围殴,差点没被打断肋骨……
就在这样玩闹一般的气氛中,马球比赛决出了最后进入决赛的两支队伍。不过,在决赛之前,为了让选手和他们的坐骑都得到充分的休息,比赛进入了短暂的休赛期。
接连不断的精彩把长安人的胃口吊了起来,突然没了比赛,他们才终于感到一阵久违的空虚。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对这其中一批读书识字的士子们来说,另一件新鲜事,又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从前段时间开始,一部分长安城中的读书人就陆续发现,他们之中来自国子监六学的好友们带来了一种新型的书册。这种将书页黏贴成册,而不是连接成卷轴的行为,他们之前也偶尔在佛门子弟手中的经书上看见过,但这次再一看,这些新书又仿佛与经书并不相同。
据说这种书册的装帧方法叫做蝴蝶装。
只要翻开一本这样装帧的书册,就能很快理解这个名字的含义。
这种书册是将每一页印好的纸张从中间对折,有字的一面向里,再按书页的顺序放好,之后将所有书页的中缝一端尽可能整齐地黏在这本书的封面上。而这样粘好的书册,在翻动它们的时候,就正如看见一只只落在花间的蝴蝶。没翻开的时候,蝴蝶的蝶翼是竖着合上的,你只能看见“它”空白一片的背面,而在翻开一页之后,则正如蝶翼张开,露出正面丰富的内容,平平地摊开在你眼前。
如果说,这样的装帧虽然新奇,但也不是完全没人见过,那么这种蝴蝶装的另一个优点,就让他们只能啧啧称赞,纷纷觉得自己再也用不回卷轴了。
那就是这种蝴蝶装在书脊上的设计。
大唐的读书人从没想到,不过将书册中间那条窄窄的地方利用起来,再顺理成章地改变书册的堆放方式,就能让痛苦的找书过程变得轻松这么多!
试问!哪一个家中藏书万卷的读书人,没有经历过在一堆大同小异的卷轴中找书的痛苦?哪一位日理万机的官人,没有经历过在一片堆叠的文牍中翻找公文的悲愤?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解决问题的办法,从给卷轴做记号到养成随时整理的习惯,又甚至是专门养一个识字的书童帮着记住……但总有脑子不好以及一时疏忽的时候。
而且,即便你一眼就从一堆堆放的卷轴中辨认出了你要的那一份,你也必须在抽出的时候万分小心,要不然,就是一次集体崩塌的事故……
天可怜见!这样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一位位藏书甚丰的财主喜极而泣,另一批阮囊羞涩的士子也不禁喜上眉梢(他们读书这么多年,自己抄的书也攒了不少)。这种新书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以至于他们迟迟才发现,这种新书的内容,都是用从前朝廷主持雕刻的官版印刷的。
看着书中整齐的墨字和框住全部内容的刻板的黑框,他们翻着翻着,好像觉得,这也没有当年看官版书那种丑得不忍再看的感觉了……
是错觉吗?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玉真公主的文会开始了。
第18章 文集
玉真公主这次文会邀请的人并不算多。
在她以往往来的所有文人之中,有些人未必能体会这次文会的用意,而有些人体会了也未必会遵从她的意思。与其到时闹得不好看,不如最初就不要邀请他们。
于是,在玉真公主的谨慎小心之下,文会召开得分外顺利。
就连前来帮忙为此次盛景绘影留念的吴道子,吴国手,都没有摆出他以往高傲疏狂的臭脾气,这也许和到场的文人里,也有他求教过书法的太常博士贺知章有关吧。
玉真公主为本次文会准备的主题,是一批最常见不过的速成识字启蒙书籍《急就章》——当然,是将曾经的刻版重印,换上了蝴蝶装的版本。
这本书当然被印刷得极为精致,而来此的诸位才子高人都名不虚传,几乎在看见这本蒙书的第一眼就明白了公主的用意。再迟钝点的,当听见公主宣布的诗题之后,也什么都明白了。
公主让他们咏这本书,不限韵、不限体。
剩下的话也不必公主直接说出口了,才子们挥毫泼墨,文思喷涌,咏的都不是这本书的内容,而几乎都是在赞美这本书独一无二的装帧形式。
最常规就是表扬翻页书册优于卷轴的地方,表扬封面保护书,表扬书脊特别好,这些都是常规操作,其中一位大致是这么写的:从前想将几卷书对照着读,先是要找到一大堆卷轴,之后就会发现书案永远不够大,只好将书都摊开放在陋室的草席上,自己撅着腚趴在地面上左看右看,活似一只在地里埋头耕耘的老牛。但这也都是为了学习,都是读书人,谁又好意思笑话谁呢?但是今日之后,老夫自己用着蝴蝶装,想翻到哪页就翻到哪页,想怎么翻来翻去就怎么翻来翻去,老夫俨然已经由牛变人,而其余老友同僚,还在被毛戴角,翌日道左相逢,岂非可以尽情同情(读作嘲笑)他们了?
这篇文章写得短小精悍、诙谐幽默,文字简单而隽永,所有人都像是从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中看见了以往狼狈的自己,都不禁向作者贺知章投去了心照不宣的神秘微笑。
不过当然有人不想这么常规,他猜到寻常优点一定有人写,便独辟蹊径地对印本里曾经饱受冷眼的黑框大加赞美,并将之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正如绳墨匡正曲直、规矩划定方圆,君子以仁义礼智信自省,文辞义理的得失要用圣人之言来衡量,而字迹本身的方正,就要用这样的黑框来规范!
这首律诗写得好似檄文、杀气腾腾,只不过,读过之后不免让人疑惑,既然作者认为黑框的作用这么大,以前还是卷轴的时候,怎么不见作者为此发声呢?
敷衍地赞美了一通之后,这篇出自今科状元之手的“雄文”很快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
还有人注意到了这本《急就章》中新加入的图解,里头简单分解了几个字形的运笔和各部分的含义,以及部分名家字迹的拓片,让初学者能够更好地理解、记住疑难字的框架。
见此,这位士子不禁对此大发感慨:以往抄书虽然能基本还原原书中的文字部分,但若是原书是一本以图为主的山川地理志,又或是附有图说解释的医书呢?尤其是不能容一丝错讹的医书,其中的经络穴位以及草药外形的图像,若是按照抄书的法子,几次转手下来,那些附图,不知和原本的模样还有多大关系!用这样的医书学习医术,岂不是与草菅人命无异?!
这个观点立意高标、见人之所未见,行文阐发如敲金断玉、字字珠玑,又不是对黑框都能昧了良心大声赞扬的阿谀之作,于是所有人公推孙逖这一篇赋为全场第一。
孙逖孙子远,正是两年前以十九岁的年纪高中进士、手笔峻拔、哲人奇士三科第一,而朝野俱知、名动京师的少年状元,比今科状元范崇凯二十六岁的“少年”头衔要成色更足得多。此时,他在担任了一年山阴县尉之后被召回长安担任秘书正字,今后便是皇家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了。
总之,这么一套从里到外的组合拳说下来,你读完这些诗赋,如果还不承认这种书册和印刷术组合在一起的优越性,你还配当个有学识、有品味、有操守、有良心读书人吗?
不!你不配!
……
这次文会的文集刊印的进展速度很快。
玉真公主揣着文稿就找上了皇帝,李隆基一看内容,顿时大喜过望,直接让官方接手了对文字部分的制版工作,图画部分还是交给已经提前雕好部分人物绣像以及对此更有经验的景龙观负责。这样分工合作之后,文集的出版速度自然又加快了一大截。
而在等待雕版刻好的过程中,玉真公主也没有闲着。
如今这个年代,书籍,或者说传统的手抄本,是一种奢侈的收藏品,专门买卖成品图书的书肆是不存在的。即便是四书五经这样的科举必备教材,也存在着基础款还不如自己手抄,精装本又不一定是买家喜欢的字体、版本等等问题。
故而一般来说,想要买书,便要去经营笔墨或是书画的铺子,那里提供预订手抄本的服务,既可以依照个人财力指定哪位名手来抄,也可以自己提供抄本的用纸用墨,以及提供需要抄写的书籍原本等等。
换句话说,买书这件事,一直是一项属于私人订制的服务。
而玉真公主既然要将已经装帧完全的书籍大批量售卖——虽然不为了卖钱,但为了不被轻视,这一卷文集定价三百钱,再按照这样的模式就行不通了,玉真公主也觉得这样声势不够,配不上她文会的名声。
好在这件事从无成例,基本是玉真公主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于是在李馥的建议下,玉真公主直接照搬了一整套现代的营销手段,完美符合了大唐的文人士子们热衷于自我吹嘘和商业互吹的行事做派,以及对大场面非同一般的偏爱。
李馥还是对大唐文人不够了解,否则她就半点都不会惊讶,范氏兄弟怎么能那么高调活到现在还没被人套麻袋的。
说两句“更无人”而已,口气是大了,但文采还是太糙。几年之后,又有一位叫做祖咏的进士蟾宫折桂,他见到落第举子从唱名的地方离开的场面,忍不住写了首特别欠揍的诗说:“日暮祖侯吟一声,长安竹柏皆枯死”,将落第的同伴比作被他一口气喷死的枯树,真是好不嚣张!但就这样,祖咏不也好端端地活下去了么?
所以玉真公主大手一挥,直接在长安城中受到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所有人都喜爱的踏青胜地、曲江之畔,专门举办了一场大型宣传预热活动。
曲江边本就是每年为登第士子举办各种宴会雅集的热门景点,而年轻有才的士子们来得勤,喜欢在这里看热闹的老百姓也就多了。
在江边,玉真公主专门搭了一个高台,在上头半遮半掩地放上几位名士意态兼备的大幅等身画像,以及当日文会经历过艺术加工之后的合影(均由吴道子吴待诏倾情提供,完美符合他新近研究综合了透视的构图思路,配合高台上的竹木景物布置,临场感极强),又编词弹唱,讲述了一个贵主(指玉真公主)举办文会,却发现这次文会的文章质量之高,前所未有,她实在不忍心如此好文只有少数人看见,于是决定自己出钱出人,将此次文会的诗赋做成一本集子,在不久的将来将在几处有名的书画铺子寄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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