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李馥就看见,吴道子拿来的练习稿上,所有正面突出的主角,都是红光满面,精神昂扬,完全不考虑光源和阴影是不是这个颜色,都全部使用浅淡不一的朱砂处理……让她仿佛看到了某个特殊年代留下来的招贴画和海报……
身为公主,对这么有觉悟的吴道子同志,李馥已经无话可说了,只好让吴道子大大再接再厉,勉励他保持这个劲头多多练习!
不管心里有多么一言难尽,回过头来,李馥还是得尽心尽力地为他介绍练手的机会……
李馥深深地庆幸,现在的雕版印刷技术还没想到多色套印,否则就以老吴那一手年画娃娃一样的上色手艺,可怎么好意思拿去宣传蝴蝶装的颜值高啊……
李馥回到珠镜殿,就看见高力士正在那里等着她。
“高阿翁好,阿耶找我有事?”
高力士笑着点了点头,“是好事,七娘可以先想想要什么赏了。”
又来?李馥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将作监的事发,啊不,是样车做出来了。
“如果七娘没有猜错的话,那件事七娘和阿耶已经有过约定了。”李馥笑得见牙不见眼。
告别杨贵嫔和八妹,李馥再次来到清思殿陪她爹吃晚饭,这个待遇在兄弟姊妹们之中也是头一份了。
李馥陪她爹吃饭的过程一如既往地热闹,绝对不存在食不言的规矩,李隆基刚刚见到轨道的便利,虽然心知这件事等到收效还有不短的时间,这时候也免不了有些心潮澎湃。
李馥本来还想给她爹泼泼冷水,不过后来听出来,将作大匠和宰相都建议先修码头以及漕运的疑难路段,在积累经验之后再行后续扩建,就觉得重臣里果然还是性子谨慎的多,而且她爹现在也十分听得进合理的意见,实在没必要由她这个小学生操心。
“……阿耶现在相信七娘了吧?”吃饱喝足,李馥斜眼看她爹。
李隆基至今还觉得难以置信,但他决定今后把那本《见闻录》和故事书都放在手边时时翻看,说不定还能得到些别的启发。
李隆基威严地瞪了李馥一眼,却没有正面回答信还是不信,只是说:“……君无戏言,七娘今后有什么想法,只要先和朕说过,朕都允你。”
哇,李馥没想到她爹真的这么大方,一时之间各种搞事的念头层出不穷。
她赶紧先盘算了一番之前搞过的事:马球联赛还不知道薛王叔父办到哪一步了,要是能够出宫看比赛就好了;将作监的有轨马车已经弄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他们的四轮马车做得怎么样了,她还等着找人在长安城里开个店卖呢;今日才刚和玉真姑姑说过文会的事,玉真姑姑说现在国子监那边已经用上了一批蝴蝶装的新书,说这种新书方便的很多,还没听说有人诋毁……
热闹都在宫外啊……要是能出宫就好了……
“七娘想出宫,阿耶可能允呢?”李馥故作乖巧。
李隆基秒答:“猜到了,以你的性子,现在才提出宫,阿耶都有点意外了。”
什么?原来真的可以的?我还以为出宫很难?李馥警惕地盯着她爹,生怕这只是个陷阱。
李隆基失笑摇头:“五弟和我说过几次了,不过我一直没应他,就在看你们能憋到什么时候。”
咦咦咦?这么说来,薛王叔父的马球比赛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薛王叔父?是马球比赛的事么?”李馥热情地问。
李隆基点了点头,“对啊,他说这点子还是你们给出的,再过几日第一场比赛就要开始了,他邀你们也去看。他还让朕也派一队金吾卫参加,不过朕可没他那么不要脸。”李隆基笑骂。
李馥挺高兴,她对她爹的自矜相当不以为然:“阿耶可是小觑天下英雄了?说不定,金吾卫们参加了也是一轮游呢?”
李隆基正要反驳,这时原本在殿外的内侍急急领着一个人进来。
两人在槅扇前停住,高力士询问后将外来的那位引到李隆基面前,来人同样是名内侍,李隆基一看清他的长相,就不由瞪大了眼睛。
“牛贵儿,可是你家主子要生了?”他赶在来人之前开口。
来人扑倒在地,叩头请皇帝移驾绛华殿。
李馥就见她爹霍地起身,不等武惠妃殿中那位内侍起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里。
“摆驾绛华殿!将军送七娘回去!”
第15章 更无人
开元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武惠妃诞圣人第九子,上大悦,名之“嗣一”。
李馥一觉起来就听说了这个消息,对这耳熟的“此乃朕之第一子”的套路深感无力,并再次验证了一点——她爹一旦对一个人上心,那就是千好万好。
后来,李馥写了本《我爹和他的女人们》(没有出版,没有署名,但一直有手抄本私下流传),里头托言前朝,用化名写了她爹后宫中几位嫔妃得宠和失宠的故事,以及在失宠后,那些宫妃们对她爹念念不忘的情景。书里对宫闱阴私往往留白,宫妃们看似也对自己的失宠毫无怨言,但读者还是看得出来,一个个各有才情的美貌女子凋零深宫,说是情深无悔,但到底还是意难平。
她亲妈豆卢氏因为死的早,骂得痛快,在读者里还挺有人气。
那时候她爹已经退位了,但还是在看见这本书的时候差点没把她打死。
开元四年,离李馥动手作这个大死还有许多年,但李小七现在看着心态爆炸的王皇后,动笔的想法就已经在她的心里冒出了萌芽。
八妹跟在她身边,她们两人今日又是随着杨贵嫔来王皇后这里做客的。
王皇后免了她和八妹的礼,又让她们和李嗣升和王训一起玩去,只留下几位女官和内侍看着他们,自己则和杨贵嫔坐在侧殿烹茶闲谈,表面上倒也没有十分失态。
李馥他们中间摆了一盘双陆,八娘和李馥一队,李嗣升和王训一队,这时候轮到王训掷骰子,他手腕一抖,扔出了两个四点,他考虑了片刻,分别将两个黑色的棋子向前挪动了几步。
李馥接过他递来的骰子。
“……七妹,你再不讲下面的故事,我就死定了。”李嗣升眼圈黑着,脸色蜡黄,李馥大概能猜到他最近又经历了什么。
李馥扔出一个一点,一个六点,她随便移动了一个朱色的棋子,棋子正好在对面的木柱前停住。
“你再等等,上次不是都写到第二部了么?你给他们看完第一部的故事,只要不说下头还有不就没事了?”李馥见李嗣升掷出两个三点,脸上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
李嗣升果然将先前王训移动的棋子一气走到了对面的木柱上,先得两分。
“……可是我已经不小心说出去了,还有后文……”李嗣升双手捂脸,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悔不当初。
“开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呵呵。”李馥冷笑,八妹在旁掷出了一对六点。
“火葬场是什么?还有哦,七姊姊你上次明明说的是‘一直开坑一直爽’啊?”八娘眼睛看着李馥,手上漫不经心地拈起那枚离终点只差一步的朱色棋子,看也不看就要往前移。
“八妹住手!”“抬手无悔!”李馥和李嗣升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馥阻止不及,八娘已经将棋子向前移动一步,又噔噔噔连退五步……
“哎呀,弄错了!”八娘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策。
随后她又拈起了另一枚同样距终点不足三步的朱色棋子。
李馥不忍心再看,知道这又是一局屠杀,“我救不了你了三哥,最近我还想去翰林院躲一躲呢。”
太子被罚那件事还没完全过去,他生母赵丽妃一直在憋着给李馥找事,再加上“嗣一”这个名字一出,李馥深深觉得这后宫快要不能待了。
“翰林院?”王训突然开口,他刚接过骰子,还没有掷出。
“对啊,玉真姑姑要办文会,不过她对印刷诗集还是心有疑虑,我想请翰林院里道院和画院的待诏们帮忙做出一个样本来,让她看看图文结合的优点。”李馥用眼神催促他快扔。
王训手一滑,扔出了一个两点,一个三点。
“印刷?诗集?”李嗣升被新鲜的名词吸引了注意力,“不是手抄?有必要吗?难道七妹你还需要好几十本不成?”
王训想了想,从原点移动了一枚棋子。
李馥接过骰子,对她三哥的想象力大加鄙视:“不是几十本,先印几百本试试看吧,我觉得还未必够。”
李馥投出一个五,一个三,总算先挽回一分。
“……七妹,每次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李嗣升无力地说,但他还是接过李馥递来的骰子,扔出一个一点和一个四点。
“你们是不知道,玉真姑姑请的那些人在长安城里都有多大的诗名。他们的新诗一出,教坊、梨园、平康里处处传唱,我不过是帮他们的粉丝省点打听的力气罢了。哦,还有,多印几本才能传之后世啊,都散轶了多么可惜?”
李馥不知道大唐的诗人们是不是都脸皮太薄了,要么就是不知道还有雕版这么一回事,将自己的诗作整理成册送人这样的事,好像没有几个人做过(除了春闱前到朝廷各个大佬门前去投代表作,也就是“行卷”),更别说是拿出来卖了。这也就难怪即便是李白,留存到后世的作品也不过是他所有诗作里很小的一部分。
“虽然不知道粉丝是什么意思,但我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诗集可以卖不少钱吧?”李嗣升又连得两分,李馥已经眼神死了。
“……你别想多了,这次是玉真姑姑的文会,她只要诗集做得好看、新鲜,给她的文会长面子,钱不钱的她肯定不考虑。”李馥紧紧盯着八妹的动作,希望能及时阻止她犯傻。
“可是不收钱的事物,怎么能让人觉得珍贵呢!”李嗣升同样盯着八娘,和李馥的意图刚好相反。
“……所以一定要收钱的,我也建议玉真姑姑收个成本价吧,不过还是要比一般的手抄本便宜不少,但也可以出个精装典藏本呢……”李馥一时出神,再回头就发现已经晚了。
“抬手无悔!”李嗣升又喊。
行吧,不管了,八妹你开心就好。李馥看着八妹再次自废武功,干脆连阻止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局双陆,李馥和八娘果然大败亏输。
……
李馥连跑几天翰林院,果然看见了在她的建议下新刻的雕版的成品。
李馥前几天已经骚扰过吴道子,让他先画出几幅玉真姑姑指定的人物画像来。人物白描算是吴道子大大的老本行,而那几位名人他也不是没见过,于是他当场一挥而就,还和李馥嘚瑟地吹嘘自己“画人物从不用粉本”,李馥结结实实夸了他几句,转身就将稿子拿给道院里真人们制版。
说到道院里的这群真人,他们在长安城中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其中就有李馥曾有一面之缘的叶法善、叶天师,的弟子卢齐物。
和他师父一样,卢真人穿着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道袍,浮夸得好像一只大扑棱蛾子。不过他今日拿来在景龙观里制好的几块雕版以及印出的成品,李馥也就不计较他这身瞎眼的装扮了。
这年头,技术高超的木工如果不是在官府的匠户里,就是在大型的寺庙或者道观里。也就只有这些机构,才和雕工精湛的木工有长期的聘用或是包养合同。
而且他们还有逢年过节给善信发小传单或者小册子等等印刷品的经验,可以说是李馥知道的,除了官府之外最专业的雕版印刷人士了。
李馥看着手中印出的线画,画面上是一个长髯宽袍的老者,他面目疏阔,神情旷达,正对着江边柳树举杯自饮,正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吴道子说他来到长安之后,还特地向贺知章以及贺知章的好友张旭请教过书法,所以他对老师的形象把握得极为传神,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成名多年的贺太常,贺博士。
李馥倒是不知道传神不传神,她只是对画面的效果很满意,画圣大大出手不凡,在学习过透视之后人物和景物的分别更加凝练,雕工和印刷的还原度也不错。
李馥对贺知章这位留名语文书的大诗人多看了几眼,她暂时没机会见到本人,便看看画像长长见识。至于其他几张图像上的人物,据说也是现在名噪一时的名人,但她可就不那么熟悉了。
比如一对叫做范崇凯和范元凯的兄弟,李馥就完全不知道这两位是哪来的。她还以为吴道子也不知道这两位,但画圣大大听过名字之后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提笔就画,还和她解释说这就是今年同时登科的一对亲兄弟,哥哥范崇凯就是今次的状元,弟弟范元凯则是进士第十四名。他们两人最近在长安城中名气大得很,连他都见过他们几次。
不仅如此,这对兄弟还有点目中无人的毛病,吴道子说到这里就吟了一首诗,当场把李馥震住了。
这首诗是这么写的:洛阳纸价因兄贵,蜀地红笺为弟贫。南北东西九千里,除兄与弟更无人。
据说这就是弟弟范元凯写给他哥范崇凯的,因为兄弟两人是蜀中内江人,故而有“蜀地红笺”这一句。
听完这首诗,李馥觉得她玉真姑姑该不会是故意放这两个年轻人和其余大佬同列,好做营销话题的吧?
于是她当时便建议吴道子大大将这两兄弟的图像画成一整幅跨页——因为蝴蝶装的好处之一就是书页能完全摊平,并不存在中缝影响画面的问题,跨页的表现力很直接,之后再将这首“更无人”题在兄弟两人的形象身边……
现在成品就在李馥眼前,连她都觉得这两兄弟真是欠揍……
李馥相信,有这样一位拉仇恨的新科状元在,这本诗集在年轻士子里一定会火的!
如果再要做得过分一点,那首“更无人”就该直接用作这本书的宣传语!
不过这样会不会太嘲讽了点?这图还能用来按图索骥,我怕范家兄弟被套麻袋啊。李馥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只提建议,让玉真姑姑去把握其中的分寸。
“再加上几张白纸做个样本,用蝴蝶装的方法订好,今日就送到玉真姑姑那儿去。”李馥对卢齐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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