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之后,李隆基了然地看了自己的铁腕宰相一眼,姚崇面皮不动,似是毫无私心,但李隆基却看出了他逼自己表态的意思。
去年蝗灾的时候,政事堂两位宰相姚崇和卢怀慎就对此争执了一番,姚崇一力主张灭蝗,而卢怀慎则觉得蝗灾乃是天谴,故而不可再造杀戮、更伤天和……在强硬的姚崇面前,老好人卢怀慎一向没有什么战斗力,原本那该是一场一边倒的辩论,但当时,自己对灭蝗的决定同样心有疑虑,这才让争执持续了一段时间。
所以说,姚崇将这封奏疏原封不动地拿到自己面前,这是使小性子呢。
唉,姚元之啊姚元之,你这脾气……
李隆基笑着把手中的奏疏扔回姚崇的案几上,对他说:“姚卿,你替朕对倪若水说:如果修德就能让蝗虫不入境,那他境内有蝗,肯定是因为他自己不修德!”
姚崇惊讶地看了皇帝一眼,他还以为这次又要自己逼一逼皇帝,陛下才能坚持灭蝗的决定呢,怎么今天这么顺利?圣人最近心情特别好?而且这话挺刻薄,虽然特别对他的口味吧,但可不像是圣人以往会说的……
“不仅灭蝗要坚持,朕还要派人下去详查各地捕蝗的数目,不要让他们以为这件事是做做样子。”
李隆基不知道自己的宰相在暗自揣测些什么,他还在接着吩咐这件事的后续。如果他知道姚崇的疑问,那么他八成会故作神秘地向他透露:区区蝗虫算什么,最近朕见过的东西有多可怕、多怪异,你是猜都猜不出来……
很快就将给倪若水的批复处理完,而派人检查捕蝗情况的具体安排也不必他们操心,自有相应的各级官吏会落实下去,于是君臣两人心情甚好地结束了这一事项的讨论,并准备进入下一项议题。
“这一封,是将作大匠韦公的奏疏,臣以为十分重要。”
哦?韦凑那个老头子倔得很,眼里又容不得沙子,他上次上书对朕劈头盖脸一通骂,这次是又要挑朕的刺了?不情不愿地,李隆基接过这封奏疏,打开一看,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君无戏言哦!”小七的声音仿佛在他脑海中响起。
……
这十几日来,皇帝的日子过得不错,李馥也在太极宫和大明宫两头跑得欢实。
杏花落尽,柳絮飞扬,李馥又揣着一堆稀奇古怪的零碎来到了她祖父李旦所在的百福殿。
李旦近来的精神不错,李馥被人引着穿过前殿直奔后殿,在朱色的后廊上,她看见她阿翁正坐在自己为他改造的轮椅上,被人推着在殿后的园子里看花。
李馥踮着脚接近了那里。
为李旦推轮椅的身影转过身来,玉真公主那张温婉的脸上泛起笑意,一手止住了李馥鬼祟偷袭的企图。
“玉真姑姑好。”李馥乖巧地打招呼,玉真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李旦的声音便从椅背对面传来:“馥儿来了?”
李馥穿来之后的名字也叫李馥,其实就是阿翁给她起的,之前她在别人面前,都只是七娘而已。
李馥走到轮椅正面,李旦用下巴向她怀中一指,她便先将东西都交给身后的念奴捧着,自己又端正地向阿翁行了个福礼。
和她对她爹报备的一样,在得知李旦的身体已经好转了一些后,她便觉得阿翁平时的生活一定十分无聊,所以她这些日子便时常来这里和阿翁分享最近的新鲜事。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她也能说得津津有味。
就比如这一次,她又是带着李小三的糗事来的。
李嗣升,在“妖书”事件中,他可能是受伤最深的一个了。先是,皇帝没收了他的卖书所得,剥夺了他数钱的乐趣;再来又是王皇后开始对他紧迫盯人,不再对他放任自流;再之后,又因为李馥频繁往太极宫跑,已经暂时取消了他们的小聚会,这让李嗣升在一口气看完大量更新之后反而陷入了断粮的境地,于是他突然发现生活空虚,只有学习能够让他快乐……
而在上课的时候,他还要负责安抚催更的兄弟们的情绪——他们对背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知道太子因为李馥受了罚(对,黑锅都在李馥这里,这也是她躲出大明宫的原因之一),而李嗣升是知道来龙去脉的,他同样还知道自己手里的更新有限,不能一口气放出来。
于是,他每日都在兄弟们面前拍胸脯保证,下一章还在写,马上就要出来了,他也和他们一样,并不知道后续的剧情。
什么?你问作者是谁你要自己去催稿?我劝你还是不要,这稿子是我从一个特别老特别老的太监那里要来的,他老得都快死了,你催也没用,万一催死了呢?
每一天,他都觉得自己承受着不该他这个年纪承受的良心拷问,每时每刻,他都觉得自己的脸皮、嘴皮和城府都更深厚了一分……
李馥从王训那里一五一十地得知了李小三的悲惨现状,心中顿感欣慰,转身便把他的事都学给阿翁听了。
“……三哥已经快编不下去了,既然老太监都快要死了,那谁知道他会不会把故事的结局带到棺材里去?他们让三哥至少先把结局问出来,要不然他们还是要知道老太监的身份,他们自己去催。”
“三哥只好说不行!先知道结局再看书还有什么乐趣?但其他兄弟还是不依不挠,三哥痛骂了他们一通,说他们不知道等更新的快乐,他们听了这话都气得要揍他,还是王家阿兄跑出来拦住了,再问他们觉得师教授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于是他们自己就打起来了,三哥终于逃出生天……”
“然后三哥回去就被皇后给罚了,说他不友爱兄弟。”
“哇,三哥真的好惨!”李馥眉飞色舞地总结道。
李旦和玉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
将作监在中朝史馆边有个办事处和几个小作坊,不过,他们的真正的地盘其实是在太极宫前的皇城里,正对着太极宫的广运门,单独占据了一个里坊。
李隆基骑马从兴庆宫过来,除了护卫的金吾卫之外,他身后还跟着宰相姚崇以及太仆卿兼内外闲厩使王毛仲。
太仆寺和闲厩使都是主管马匹的职位,王毛仲是李隆基家奴出身,因为在平定韦庶人以及太平公主的过程中接连立功,现已被破格提拔为辅国大将军,一直以来都是天子身边排的上号的近臣。
原本对此事已经足够重视的姚崇在看见皇帝的反应之后,顿时又将此事的重要性在心中提高了几个等级。
将作大匠韦凑是位严肃倔强的老人,银白的发丝在进贤冠下梳得一丝不苟,李隆基几乎在他弯腰的一瞬间就免了他的礼,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臣都享受过这个待遇,在场众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韦凑直起腰来,径直将众人向将作监新开辟的一处试验场引去。
“陛下请看,这就是臣奏疏中说的有轨马车。”韦凑伸手一指,其实不需要他特地指点,李隆基也能看见那片平整的空地中央,正停着一串互相连接的车斗,而车斗最前头则挽着两匹并不十分高大马匹。
车斗共计六个,每个里头都装满了分量不轻的麻袋,李隆基看了看地面,长长的木条高出地面,形成两道车辙一般的轨迹,在车斗和其中重物的压迫下,木轨有些陷入地里的趋势。
如果双马就能拖动这些,那么……
韦凑在向他征得允许之后,很快开始了马车的演示。
马匹奔跑起来,渐渐加速,车斗运行在木轨上发出特别的倾轧声,让人能清楚明白车斗里的重物并不是做做样子。
李隆基观察着马匹的神态——看得出来,它们跑得并不艰难。
马车经过一个转弯,木轨的弧度被做得很平滑,马车和车斗中的货物轻而易举地通过了这个考验。
能运货,便也能运人。
“车斗里能坐人吗?”李隆基问。
“……这个,臣没有试过,不过,车斗很宽敞,按理来说是没有问题的。”韦凑答道。
“那就空出一个车斗来,朕要坐进去试试。”
韦凑的脸色瞬间一黑,李隆基知道他想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对吧?好吧,让毛仲替朕试试。”
王毛仲走了出来,他块头不小又正值壮年,在年老的韦凑面前像是一座铁塔。
“圣人让臣坐进那个车斗里?”他挠了挠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蹲进去。
韦凑脸色更黑,对他话中的质疑很不满意:“王将军莫要小看了——”他话音未落,王毛仲却已经大手一挥,将他剩下的语句堵在了嘴里。
马车早就停了下来,王毛仲大步向前,一手拎起一个麻袋,手臂上肌肉臌胀,面上露出些吃惊的神色:“这玩意儿可比我想象得要沉……给我起——喝!”
三两下之间,王毛仲已经徒手清空了一个车斗,他向皇帝这边遥遥挥手,转身便踩着被他拎出来的麻袋坐进了车斗里。
韦凑没说完的那句话是对的,不管是不要小看了车斗的大小还是它的载重,一个铁塔般的王毛仲坐进去了,只露出一个塔尖一样的脑袋。
“陛下!臣觉得这玩意儿坐着真他娘的宽敞!等等、哎呦这就动了——!”
马车比方才跑得更快了,王毛仲的重量还比不上方才的麻袋,而且赶车的车夫约莫是存了为自家上官报仇的意思吧。
王毛仲在车上吱哇乱叫,却不是因为颠的,李隆基没有管他,转头对韦凑问:“如果修一条东都到长安的轨道,用料和用工各需几何?”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第14章 感情用事
在今日之前,李隆基对轨道的认识完全来自于李馥的“吹捧”。---
后来他也回忆了一番,想起那个故事中对蒸汽火车不明所以的描述,“在铁制的轨道上奔跑的大铁车,一天之内能行数千里”,他只当这是道门甲马符咒一类的东西,却没想到速度的关键,也许仅仅就在铺在地上的木条上。
按照韦凑的说法,只是改变了这一点,不管是运力还是速度,都比普通的二轮马车,以及他们将作监正在改进中的四轮马车要高出不少,若是能够昼夜不歇,再沿途换马,一日之内可行四百里左右。
而从长安到洛阳,也不过是八百余里罢了。
关中、河东两大平原一马平川,这马车的车斗换成车厢,用来运人更是便利快捷。
若是运兵,还能在途中得到休息。
李隆基看着眼前的地图,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了西北和东北的方向。
陇右、河西、朔方、河北!
吐蕃、突厥、奚、契丹!
……
李馥在离开太极宫之前,和玉真姑姑单独说了会小话。
玉真公主在宫外有自己的道观,就叫做玉真观。据说当年修建的时候太过靡费,被不知多少御史和重臣在上皇面前告过状,不过上皇没有搭理他们,实在是十分的偏心和昏庸。
可见他们老李家的感情用事是一脉相承的。
据李馥所知,虽说她玉真姑姑在上皇面前安安静静的,但她在宫外的生活过得极为潇洒。无论是和士子公卿们开文会、花宴,还是出门冶游踏青,她都是想干就干,完全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当然,也没人会对她指手画脚。
李馥是不知道玉真姑姑有没有顺手养两个小鲜肉什么的,但她估计,即便她养了,也没人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过她姑姑最爱干的事,还是和文人士子开文会,并将看得上的人才推荐给她爹。若是按照后世的说法,玉真公主就是长安城里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沙龙女主人了。
李馥先前不是打算为她爹推广蝴蝶装的事情出一份力么?她就是把主意打到了玉真公主,和她的文学沙龙上。
她撺掇玉真姑姑办一个吟咏蝴蝶装的诗赋大会,并将其中的优秀作品合集整理、配上插图、诸位作者的介绍并刊印流传来着。
为此,她还把已经有点交情的吴道子给卖了,让玉真姑姑一定找他画插画。
关于画圣大大和李馥的交情,还要从头说起。
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馥还不知道那位心高气傲、眼神还不大好的画待诏就是吴道子,她后来和他相谈甚欢,只是因为他们两人都对现在正处于起步阶段的山水画水平不大看得上。
后来他们的话题跑着跑着,就直接跑到了吴道子最负盛名的人物壁画之上,而这就来到李馥的专业领域了,她身为一个被砸死的注册建筑师,在这方面还是有所涉猎的。
于是,那时候还不知道对面就是画圣本人的李小七,就对他大谈特谈不考虑明暗和透视关系的壁画为何会欠缺表现力,并随手向他示范了一下考虑这两点之后,景物的空间感以及群像的立体感,然后他们就相谈更欢了……
后来知道那是吴道子本人,李馥在尴尬了一瞬之后,倒是想知道画圣大大在听过这样一番理论之后,他的画技会不会出现变化。
等她再一次见到吴道子,对方的近视度数又明显加深了,李馥怀疑他点灯熬油地练习炭笔素描来着。不得不说,画圣的悟性和天赋就是高,李馥当时不过随口说了两句,又画了两笔特别抽象的示意图,他就基本摸清了人像素描和最基本的一点透视的技术要点。
不过,身为这个年代的画家,而且目前还是宫廷画师,吴道子大大对透视和阴影,也有自己的发挥和改良。
李馥作为外来者和特权阶级,就很缺这么一根弦。
就比如,在画群像的时候,以往的做法,是将地位高的人物(或是神灵)的体型放大、夸张,而陪衬的人员则缩小或是维持原样。这样一来,画面中最为突出的,就是这幅画里地位最高的人。
这样虽然一目了然,但实际上偏离了真实的情况,所以群像一类的壁画,真实感就更差了。
而吴道子大大在领悟了还有透视这么一回事之后,就灵活地将这一原理利用起来,在构图阶段,就将需要突出的人物放在靠近画面的地方,而陪衬的配角们就放在远离视线的部分。这样一来,画出的画面,既考虑了真实性,又满足了大人物的要求,真是十分妥帖精妙,值得大力推广……
类似的创新,还发生在阴影部分的选色上。
吴道子大大敏感地把握住了一个原则——正面人物脸上不会出现阴影!
或者说,不会出现冷色调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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