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领命下去,过了一段时间,却带着满头大汗的源乾曜回来了。
“姚公不在,圣人有何吩咐,臣愿效犬马之劳。”
犬和马嘛,不是找人的就是跑腿的,源乾曜对自己的定位相当准确。
李隆基微不可查地“啧”了一声,“是源卿你啊,也行吧……源卿,那朕问问你,你觉得朝廷现在如果完全接管各处的悲田养病坊,不,还是先说长安的吧,不许道观和寺庙再插手的话,朝廷能拿得出这个钱粮和人手来吗?”
源乾曜,呃,源乾曜答不上来。
贵为大唐唯二的两位宰相之一,源乾曜结束了一日的公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他今天陪皇帝去了一趟将作监,见到了一样神奇的物品,除此之外,他还因为不能回答皇帝的问题,而被圣人结结实实地敲打了一番。
圣人敲打他的内容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你怎么连这个都答不上来,还不快去向姚卿请教?”以及“咦?你刚才的意见不错,是姚卿从前和你说过的吧?”
源乾曜:……
源乾曜到家的时候,他的幼子源洁也刚从外面回来,父子二人正好在家门口碰上,源乾曜特意停下来问了问源洁的行踪。
源洁今年不过十五六岁,与他已经入仕的两个兄长不同,他还在国子监上学。但他性子却又有些古板,从不出门胡混,故而源乾曜和他的夫人姜氏一向不管束这个儿子的行踪,反而经常鼓励他出门和同窗往来。
源洁一本正经地向父亲行了礼,道了声“大人辛苦”,这才恭敬地回答父亲的问话,源乾曜这才知道,原来今日,儿子是被他的同窗约到书馆里去了。
“……是张燕公家的郎君啊,他和他父亲一样,目无余子,吾儿能与他投契,也算是难能可贵了。”源乾曜迈步向前,源洁一丝不苟地跟在父亲的半步之后。
张说当年在中书为相时,源乾曜就对这位年纪比他轻,却地位才华都在自己之上的宰相印象深刻。今上扫平太平公主一党之后,张说被圣人从东都召回拜相,彼时他意气昂扬,正欲大展长才,却不料转瞬就是姚崇进京,他却因为阻挠圣人拜对方为相而被一贬再贬……
但那可是张说,源乾曜半点都不认为,已经两度为相的他,就肯定不会有第三次拜相的机会。
又和儿子谈了两句今日在书馆中看到的书,源乾曜知道他今日找到一部难得的注疏,自己感到大有收获,源乾曜也不禁感叹,这书馆和雕版印刷一出,确实造福了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源乾曜又多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张均已经收到他父亲从岳州的来信,说是张说在岳州也推行了书馆一事,还在当地的名胜岳阳楼为此举行了一场文会。只不过当时不巧,正赶上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于是文会中途戛然而止,否则其中有几句好诗,也许早已经流传到长安城中来。
“……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源乾曜拊掌赞叹,觉得一日的疲劳被一扫而空,“好诗、好诗!若是张燕公此时还在中书,恐怕又要像之前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般,被他挂在政事堂了!”
“云梦之空旷无际,如在目前。此句气象雄壮,不似江南风景,更近北国骨魄。”源洁同样为诗中的气势心折,一向古井无波的面上也露出了几分向往的神情。
“你才到过哪里,敢点评江南北国?这是书呆子话!”源乾曜笑骂他一句,见幼子又要请罪,他连忙摆手勉励道:“有些风景,终究要亲眼见过,才知道天下之大!”
源家在长安城中的居第也并不大,父子二人谈诗论文之间,脚步已经接近了后院。源乾曜的妻子姜氏从屋里迎了出来,她向父子二人招了招手说:“哥奴来了,我留了他用饭,正要派人去找你们回来。”
源乾曜走进屋中一看,果然见客座边正立着一位满面微笑的中年人,他正深深躬下身去向自己行礼。
源乾曜免了他的礼,面上也收起了多余的表情,他身后的源洁也上前向自己的姨表兄行礼,一番寒暄之后,他们分宾主坐下,源乾曜问起了李林甫的来意,李林甫便说自己只是上姨父家问安的。
李林甫面容端方、身段挺拔,又是宗室出身,早年的起家官就是千牛卫这种专门为贵胄子弟准备的优差。只不过他为人有些睚眦必报,面上却总是一派祥和,所以即便他对亲戚一直极好,尤其是对自家和妻子的娘家姜家,问候都十分殷勤周到,但源乾曜还是不太喜欢他。
可惜,源家除了源乾曜自己之外,几乎人人喜欢他。尤其让源乾曜想不通的是,虽然李林甫在文辞上几乎能称得上是不学无术,但源洁这个书呆子,却偏偏和这位年纪几乎是自己两倍的表兄关系最好。
源乾曜略一走神,那边源洁已经主动向李林甫描述起了他今日在书馆的见闻,李林甫恰到好处的捧场显然让儿子说得更加顺畅。源乾曜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他的同僚兼前辈姚崇家,两个收受贿赂到远近闻名、坑过他们爹不止一次的逆子来……
对了,今日姚公去大理寺,究竟是为了何事?
不知想到了什么,源乾曜的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
第35章 不生气
翌日, 源乾曜回到政事堂, 派人去大理寺问了问赵诲的情况, 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姚崇昨日去大理寺刑狱,确实是单独去见了赵诲, 姚崇和赵诲说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大理寺的人却说,赵诲的精气神好像在姚崇离开后振奋了不少。
源乾曜发现了姚崇的小动作,但他什么都没说。
姚崇在中书威望素著、凡事都凭他一言而决,在皇帝眼中, 他更是不可或缺的社稷股肱。圣人亲自鞫问过赵诲之后已经定了他的死罪, 诚然,这体现了姚相公的用人失误, 但源乾曜和几乎所有知道此事的人却并不认为, 他的事会牵连到姚崇身上。
原本。
不管姚崇为何认为自己有保住赵诲的必要, 但源乾曜知道, 他的行为挑战的不仅仅是国法纲常, 还有他自己赖以立足至今的基础——圣人的信任。
对于圣人来说, 和他一道匡正吏治的姚崇开始徇私舞弊,就是对他最大的背叛。
源乾曜知道, 他什么都不必做, 姚崇已经完了。
十一月过去,李隆基的心情原本极好。
北边,薛讷和王晙在追讨降而复叛的部落大胜之后,已经相继送来奏疏, 总结了此次征讨过后投唐部落的损失。但也不约而同地认为,刚从混乱中平息的突厥,在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南下的可能,朔方并州一线,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朝中,他倚重的宰相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政事堂彻底恢复了以往的高效运转,皇朝的方方面面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后宫里,因为王皇后忙着赈济、修缮养病坊的事,也没有再给他添堵。第一批加固的屋舍已经完工,新制成的水泥正在寒冷的北风中迅速晾干、硬化,李隆基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但他从现场督办的内侍以及马球消息上,都得到了有关此事的第一手消息。
今年是闰十二月,在第一个十二月过完之前,长安城中所有的悲田养病坊的加固工作,应该都能顺利完工。
借此,朝廷也可以顺势将悲田养病坊的管理逐渐收回自己手里。
但现在的京兆尹……
正在李隆基畅想未来,衡量人事的时候,他就被那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击中了。
“什么?你说姚卿单独去看了赵诲?!”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高力士。
虽说,所有事关官员的刑狱,都是由大理寺裁定、再交由中书门下复核之后定案,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为中书省主官的姚崇亲自前去审问犯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
但赵诲这个案子却不一样。
首先,赵诲在中书省的时候,就是姚崇一手提拔的亲信。主书这个官职,官品虽然只有七品,但职责可是为中书保管文书簿册。换句话说,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一国宰相的机要秘书。赵诲受贿泄露文书,牵扯的不仅仅是他自己,宰相其实也已经身处嫌疑之地。
其次,姚崇的两个儿子都牵涉到赵诲的案子,李隆基知道这一点却没有过问,但姚崇更应当懂得避嫌。关于姚崇的两个儿子姚彝、姚异,李隆基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索贿徇私的行径,但他也知道,姚崇对儿子无力管束,也有他一心扑在公事上的原因。
姚崇病愈之后,李隆基待他一切如常,他本以为他们君臣之间,已不必将“赵诲的案子,朕相信与姚卿无关,姚卿只管安心做事”这句话明明白白说出口。
但姚崇却亲自去见了赵诲!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他有不得不见他的理由!他害怕已经被定了死罪的赵诲,将自己攀咬进来,于是要亲自去安他的心!让他知道自己会捞他出去!
对于李隆基来说,这是双重的背叛:姚崇先是背叛了他在赵诲这个案子上对他的信任;接着又背叛了自己在渭水猎场拜姚崇为相之时,他打动自己时陈说的为相理念。
——“为政先仁义”、“不求边功”、“中官不预公事”、“国亲不任台省官”……“行法治”!
姚崇!朕对你的“十事”片刻不敢忘,但你就这么对待朕的信任!
李隆基又想起了那一天,在他亲自鞫问了那个叫赵诲的中书小官之后,看到对方一心牵扯宰相的供词时,嗤之以鼻的心情。
十二月初五,李馥又在万安观里见到了前来讲经的卢齐物。
他还带来了几封读者来信。
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万安观里的众人终于习惯了规律的学习生活,也不再觉得基础的数学知识枯燥抽象,是件纯粹的折磨。李馥不知道原因,但她也感觉到了众人的学习态度和以往已经不太一样。
这让她觉得,也许她的小课堂可以加速进入理化生的学习阶段了。
无自觉的学霸李馥飞快地定下了这个计划,她的理化生教材已经饥丨渴难耐了!
另一方面,王皇后在后宫中的动员也干得轰轰烈烈,早一批进宫的潜邸旧人都很给她面子,就连以往作风粗放的赵丽妃也在这件事里十分配合,还毫不犹豫地捐出了最大的一笔御寒衣物。她对此唯一的要求是,一定要将这是她、太子生母捐献的事实宣扬出去。
李馥对王皇后处理赵丽妃要求的后续并不太清楚,作为一个已经有封号和食邑的正经公主,她现在能拿出来的财物也不在少数,但王皇后还是一力婉拒了她的贡献,只是反常地要求她,不如多手书一些道经备用。
若说在这件事上,宫里有谁显得不太合群的,也就是武惠妃了。
武惠妃所生的九皇子嗣一,早已过了半岁,却几乎夜夜惊啼。武惠妃一开始还不甚在意,毕竟孩子都有乳母照管,如果她不想,就不会烦到她的眼前。直到前些日子,她恍然发觉,嗣一看上去竟比百日时大不了多少,这才有些心慌。
武惠妃年纪尚轻又是第一次生育,六娘和她的生母项氏早已从绛华殿里离开,无人与她作伴,皇后为了避嫌,几乎不过问绛华殿里的事,再加上近几个月又遇上先帝薨逝、前朝事务繁剧,皇帝无暇抽身……这样一来,在武惠妃意识到儿子的不妥之后,她登时有些行事没了章法。
她倒没有阻挠募捐的想法,恰恰相反,她想将主持这件事的名义从皇后手中夺到自己手里来。
李馥听说的时候,武惠妃的想法已经被皇后强力镇压了,皇后也许是终于忍不了武惠妃的恃宠而骄,也许是终于意识到,若是不能以雷霆一击打消武惠妃的气焰,这对她在后宫和皇帝面前的威信都是一个巨大的损伤。
一场风暴在卷起之前就被压制了,不过,即便这场风波闹起来,李馥也只会躲在一边,假惺惺地为她爹洒几滴同情泪。只要不波及自己关心的人,后宫争斗与她无关,她在这件事里,从头到尾,就只关心房子建得好不好,水泥的表现怎么样而已。
所以,不能出宫的李馥正在向卢大扑棱蛾子求证细节。
“……看来现在的问题是,产量和质量都还不稳定。”李馥问过几句,大致就明白了现阶段的问题。
现在将作监摸索出来烧制的方案还不稳定,原料粉碎的速度和效率也同时制约着质量和产量,每一窑熟料的质量更接近于撞大运。如果不是用来加固危房,相当于对承重部分的修补与黏合,而是纯用这一批水泥构造承重墙,李馥怀疑,造出来的房子全是危房。
不过,只要解决了零到一的问题,之后的一到百、千、万,可就要快得多了。
而之后,有了水泥,就可以开发水泥预制板、水泥石柱、石砖,以及竹筋混凝土。这些东西可以替代一部分的梁柱和石材,黏合墙砖、地缝,大大减少工期和人力。在民用住房上,用水泥平房代替茅屋或是夯土民房,也是一个极好的解决方案。
不过对于更大空间的建筑来说,李馥遗憾又不那么遗憾地发现,自己这个建筑师,在有了水泥之后,也几乎毫无用武之地。
她可以做大框架的竹筋混凝土的设计,但就是没有能替她实现这一点的土木工程人才……
而至于这年头最流行的木结构建筑,李馥对它们完全两眼一抹黑,君不见,唐代应县木塔的结构到李馥穿越之前依然是个秘密。所以,在她这个习惯了背后有一整个现代工业做支撑的建筑师看来,不用钉子的榫卯结构,和天顶星人的黑科技也差不多了。
只不过这样的精工细作,永远也满足不了绝大多数人的住房需求,建筑终究是为人服务,而非相反。在这个时代,结实、能挡风的房子就是好房子,能在冬天的大雪中不倒,且还能御寒,那就是足以传诸后代的祖宅。建筑是人力改造自然、让自己的居住环境更加适宜的造物,而非为了追求纯粹的、形而上的美学而存在。
这就是李馥作为一个建筑师的信念。
她完全不为自己以后会、且只会,追求将毫无个性的水泥盒子铺向整个大唐而感到丝毫羞愧。
但是层层挑出的飞檐,互相支撑的斗拱,和缓舒展的屋顶,这些都是无与伦比的造物,李馥时常为它们独特的美而失神。她要做的,应当是将这些瑰宝和建造它们的方法尽可能地保存下来,以免后人仍然是她这样无知的不肖子孙。
“至少有产量的话,用来铺路架桥,也是极好的。”遥想灰色丛林铺满大地,李馥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卢齐物吃了一惊,刚才他正在心里惋惜,这样神奇的东西,若非硬化后的表面并不好看,以这种材料硬化前极其容易塑造的优点,用来代替现在用工繁琐的石雕才是极好的。甚至他已经想到,要如何通过观里和朝廷的良好关系,弄来一部分为观中增加一处神像,也是吸引善信的方式……但他现在一听李馥的话,顿时在心内感到极为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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