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皇帝翻阅一遍书信,大掌蓦地拍打在御案上,目中隐有火光溅出。
“皇帝,这事,哀家有话要说……”太后的嘴唇翕动。
念及上回之事,她对容茶心里有愧。
今日,容茶也是真的救了她一命。
在充满疑点的此事面前,她觉得自己需要帮容茶说点什么。
而一个清润的声音先太后一步开口。
“父皇请息怒。”
大皇子来到容茶身边,拱手道:“儿臣认为,此事疑点颇多,牵涉的人也广,还需从头彻查。”
皇帝疑惑着看了眼大皇子,语声平平,“你打算如何做?”
大皇子道:“请父皇给儿臣三日时间,儿臣亲自去调查此事。”
“三日查不出来,你当如何?”
“三日查不出来,儿臣会亲来向父皇请罪,任凭父皇处置。”大皇子掀袍一跪,嗓音缓缓汨出,如山间清泉。
大皇子向来是闲云野鹤的形象,遇到这类事,都是远远避开,难得有一回愿意主动揽事。
宁贵妃不满大皇子横插一脚,焦急地喊了声“陛下”。
西晋皇帝看大皇子波澜不惊的面色,扬手示意宁贵妃安静。
虽然大皇子低调,皇帝平日也没有对他委以重任,但对于每位皇子的才能,皇帝心里自是有一面镜子。
他很清楚,若非有把握,大皇子绝不会如此笃定。
皇帝思忖一番,微拢眉心,沉吟道:“将太子妃暂押天牢。此事交由大皇子重查。”
他一声令下,养心殿外的金吾卫得令入殿,准备将容茶擒拿。
容茶紧提着的一颗心暂得松懈。
被押回皇宫前,春晓帮她给范溪送了信。她的父兄知道后,不会任由宁贵妃将脏水泼到他们身上,应该出及时出面,也与西晋皇帝交涉。
如今,有大皇子为她争取了三日。有了三天,许多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谢谢。”容茶侧过身,真诚地跟大皇子道了谢。
她原以为西晋皇室的人,各有用心,先前还一直对大皇子存有戒心。
不曾想,到了这种时候,能站出来帮她说话的人竟是他。为此,他还不惜与西晋皇帝立下三日之约。
不管大皇子能帮上多少忙,这份心意,她还是要谢的。
仔细想想,她和大皇子生母的遭遇确实蛮像。她们都是异国公主,没了利用价值后,便如同活在冷宫,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夫君那点微末的怜悯,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像其他皇子皇孙一样,去争取自己本该拥有的东西。
幸好她没有孩子,不需要让无辜的孩子将来去承受这份尴尬。
“慢着。”只听宁贵妃忽喊一声。
短短几息时间内,宁贵妃脑中翻滚过诸多思绪。
她本就清楚此事有颇多漏洞,又出了大皇子这个变数。若是不能及时将容茶解决,恐怕夜长梦多。真要让大皇子查出什么,她说不定就要暴露了。
宁贵妃心神急转,转了话锋,神情愈发得悲愤交加,“陛下,且不论刺客是否受太子妃主使,小九遭她所害是事实。小九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寝宫里,而害他的人却什么事都没有,臣妾实在是不能忍受。小九也是陛下的骨肉,请陛下照顾下臣妾为人母的心情,先给太子妃一些惩治吧。”
皇帝道:“你想要如何惩治?”
宁贵妃愤愤咬牙,“不若给太子妃喂下能折磨身心的毒一药,让她体会一番小九所受的苦。要是大皇子能在三日内证明她是清白的,你就将解药给她。到时候她的罪也受过了,臣妾自当不会有怨言。要是她并不无辜,那解药也不需要再给了。”
她想好了,等范容茶一被关入天牢,她便派人去悄悄地杀了她。事后,就称范容茶是由于身体过弱,承受不住毒一药的烈性。
人一死,就不会说话了。
而范容茶一死,东晋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不等大皇子查明结果,两国就会撕破脸面。到时候,西宁可以趁机与东晋缔结新的盟约,一同对抗西晋。西晋若想进攻西宁,需要借道东晋。只要东晋不与西宁交恶,便相当于为西宁添了一道屏障。
容茶简直被宁贵妃的强词夺理气笑了。
她怒火攻心,驳斥道:“贵妃娘娘,九皇子分明是性情顽劣,自己逮了猫,自己去禅房引起的火,关我何事?你若不信,大可传当时在场的宫人入殿。”
宁贵妃冷哼:“照看猫的宫人都是你的人,自然为你说话。陛下愿给大皇子三日之期,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容忍。太子妃,你别妄想太多。”
见宁贵妃贼喊抓贼,还如此嚣张,容茶心火难消,可占据先机的人并非是她。
她不想再跟宁贵妃多费唇舌,便向皇帝投去目光。
澄净的眸里,倒映着决绝的光辉,她的话语掷地有声:“父皇,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欠西晋什么,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当年二皇子的死。但若说欠下二皇子一条命,我今日挡的那一剑,也算是已经还清。喂药之计,切不可取。”
若非有猫相挡,那一剑本该落到她的身上。
论及此,她的语声已是逐渐哽咽。杏眸里有泪花泛滥,她却始终没让泪滚出眼眶。
“今日之事,谁知是不是有人想获渔翁之利。请陛下三思。”
大皇子亦是进言:“父皇,太子妃所言不假。真要给太子妃下药,东晋那边也不好交代。”
皇帝却令有思量。
他和太子本就不是真心与东晋结盟,犯不着顾虑范容茶的身体。
不管太后遇刺一事是否与太子妃有关,都不影响他给容茶下药。此举或许能更好地制约东晋皇室。
“去取七星散来,给太子妃喂药,也当是对九皇子有个交代。”
话毕,几名宫人利落地去擒住容茶,一名内侍前去取药。
七星散,顾名思义,就是由七种至毒之物炼制而成。人服下后,五脏六腑仿佛被七种毒物啃噬,日夜饱经折磨,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容茶挣扎不开。
见内侍取来盛放七星散的小瓷瓶,拨开红色瓶塞,她的心直直地坠入谷底,绝望地闭上眼。
正当内侍将瓷瓶递到她的唇边,要给她灌下去时,一个声音温温沉沉,随晚间的西风飘入殿内。
“且慢。”
简短的两个字在容茶耳畔炸开,她的心尖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这个声音为什么那么熟悉?
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可能,内心深处竟然还有几分期待。
旋即,这个可能又被她推翻。
不可能!
那人此刻应该昏迷在榻,不省人事,又怎会得知外界的变故。
在她愣神时,一块玉佩已是从殿外飞了进来,砸落了内侍手中的瓷瓶。
瓷瓶哐当落地,炸裂成碎片。
“太子殿下?”有宫人已抑制不住惊讶,喊出了声。
容茶赫然睁开眼,便见到令她不敢相信的一幕。
那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殿门口,顺着光而来,背后是寂静的夜幕。
太子竟然忽然苏醒?
而且他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不似重病痊愈后的人。
她确认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一时间,她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能有人替她解围,忧的是她还要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地砖上还安静地躺着方才那块玉佩。
玉佩呈通体碧色,弥散出柔润清透的光泽。而在玉佩上雕刻着神兽的图样中,每一条纹路都透着狰狞和血腥味,似乎下一瞬,这只神兽便会冲出玉佩,张牙舞爪,将人撕成血沫。
正如太子殿下其人,对待敌人,总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对方尚未搭起防御线时,先行一步摧毁对方。
自从被立为储君后,太子殿下启用能臣变法,又亲自成为一支铁血军队,以雷霆之势横扫诸国。几年下来,西晋已经成为当世最强国,太子的手上已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其余诸国均被吓得闻风丧胆,不敢贸然来犯。
当今世上,无论是哪国国君,又有多么威风,只要在他面前提及西晋太子,他的心里必然会陡生骇意。
也只有在西晋太子昏迷期间,诸国才敢蠢蠢欲动。
此时,这位令诸国国君忌惮的太子悠然从容地入了殿。
洁白的袍裾拂过养心殿的门槛,却不染尘埃。如玉雕琢般的脸上,犹带清浅的笑意,而笑意不达眼底,眉间的一颗朱砂殷红夺目,似彼岸的曼珠沙华,明知不可采撷,却叫人甘愿沉沦。
直到太子进来到现在,殿内的诸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如同殿外的守卫上一刻的反应。守卫们就是被忽然醒来的太子惊吓到,以至于忘记前来通禀。
皇帝的眼里都迸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僵坐在椅上。
太后失神半天后,老泪纵横,忙是站起了身。
“太子,你总算是醒了!哀家这日思夜想,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是把你盼醒了。”
冯姑姑还未来得及扶她,她便已是哆嗦着往太子走去。
太后上了年纪,喜欢感情用事。她曾失去过一个最爱的孙子,如今太子醒了比什么都重要,她顾不得其它,一把拧住太子的手臂。
拧了一会,太后再拧了拧自己的手臂,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后,泪水汹涌得愈发厉害,一连串的问题从她的唇中迸出。
“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人来告知哀家?”
尉迟璟道:“两个时辰以前。孙儿醒来后,得知养心殿事况紧急,就没遣人去告知和父皇和皇祖母。”
“才两个时辰?那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了?”太后的眉眼间浮现着焦灼之色,视线在太子身上打量,“这边的事情,你先不要管,你先回去躺着。哀家让人请太医来,让太医再为你诊脉。”
“不必了,孤的身体已经无碍。”尉迟璟含笑着拿下太后的手,示意太后先回去坐。
说着,他的目光掠掠扫过容茶和宁贵妃,最后对上皇帝的视线,谈笑自如,“父皇,对于皇祖母在法华寺遇刺一事,儿臣另有想法。”
“你都清楚?”皇帝回过神来,甚感诧异。
“儿臣醒来后,便听身边诉说今日几桩事。儿臣心觉有疑,先行率人前去查明此事。”尉迟璟从容不迫地解释一遍,“因为事况紧急,事关东晋和西晋两国盟约,儿臣还未来得及奏禀父皇。但这两个时辰并非一无所获,儿臣已经去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此言一出,诸人俱是哗然。
前头,大皇子与皇帝约定时间,也只敢以三日为期。
太子醒来后,非但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反而在两个时辰,查清了整桩事。
这还是正常人么?
皇帝沉思了会,敛目道:“你不妨跟朕说说你的收获。”
尉迟璟颔首应道:“在此之前,儿臣先带父皇见一个人。”
皇帝准许后,尉迟璟沉声吩咐身边人将侯在殿外的一位妇人带进来。
妇人着了靛青的粗布衣裳,脸上有几处褶痕。许是从未见识过此等大场面和大人物,妇人有些处局促不安,双手牢牢地扣在一起。若非经宫人指点,她都忘了行礼。
她看起来与普通的山野村妇无异,不敢正视前方,只敢低头,用余光打量殿内的环境。而那道余光,在扫过宁贵妃时,略有停留。
短暂的停留,亦是皇帝的一声轻咳,吓得收了回去。
皇帝拧紧双眉,“这位是?”
尉迟璟不答,反而挑眉望着宁贵妃。
“宁贵妃可认得此人?”他的语态温和,仿佛在过问一件寻常事,而笃定的眼神里,自有刀锋暗藏,分明像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从他进来那刻起,宁贵妃便有点乱了阵脚。
而今,她见了这名妇人,颇有些六神无主。
宁贵妃调整心绪,倒吸一口气,坚决否认:“不认得。本宫自小锦衣玉食,鲜少步出闺中,怎么会与这等村妇相识。”
的确,在旁人的印象里,宁贵妃是前任太史令之女。太史令卸任后,便带着一家老小衣锦还乡。随后,太史令过世,年幼的宁贵妃便由其叔父抚养长大。
恰逢昌平大长公主想讨好皇帝。昌平大长公主在远游时,见到宁贵妃,对她的容色颇为赞赏,便认为义女,带回帝京,教以歌舞。
皇帝初次遇到宁贵妃时,是在昌平大长公主的府上。当时,皇帝被宁贵妃的一支霓裳羽衣舞迷去了魂,不顾一切地将她纳入后宫。
“贵妃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太后不解地问。
“宁贵妃,你不认得这位夫人,她却认得你。”尉迟璟言罢,令那位妇人上前开口。
那位妇人深吸几口气,整理一番思绪,垂目道:“民妇的家乡在东晋和西宁交界带的南山下,也不过是一个小村落。村落里有位姑娘打小生得好看,我们那里的人都打趣说,姑娘必是大富大贵的命。没想到,有一天,村子里真来了一位贵人。贵人一眼便相中了姑娘,与姑娘相处了好几日,走时还将姑娘一同带走了。
尉迟璟问:“那位姑娘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妇人暗中再瞅了瞅宁贵妃,颇有些心惊胆寒。
半晌,她才吞吞吐吐道:“她长得就和贵妃娘娘一样,两人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这么多年过去,姑娘的长相和气质越来越精致了。”
“你胡说!”宁贵妃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本宫怎么和普通村妇长得一样。”
妇人声调一颤,呼吸滞缓了两分,“民妇没有胡说。因为她实在太好看,即便很多年过去,民妇还是有很深的印象。”
尉迟璟追问道:“你可知那位贵人是什么身份?”
妇人哆嗦着唇,身子止不住地打颤。
她扑通跪地,细小的声音如蚊蚋,“好像是西宁朝中某位了不起的大官,这也是他们走了很久后,民妇听村里的老人说的。”
“所谓的贵人便是西宁丞相。而宁贵妃就是西宁丞相物色到的尤物。”尉迟璟遽然下了定论。
他将双手闲适地负在身后,对着宁贵妃感慨两声,“你在父皇身边,享有盛宠多年,也不枉费西宁丞相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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