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梦僵硬的身子微震,还不及反应, 莫三刀低沉的声音已落入耳里:“伤口很浅,不会留疤的。”
他边说边包,手法倒也娴熟,三两下便把结打好了。
男性的气息与温度却还残留于咫尺, 花梦心跳莫名加快, 恼道:“把我的穴道解开!”
莫三刀轻笑。
“你当我傻吗?”他重新拎起缰绳,双臂隔着一层虚空把花梦圈在怀里,“上次说了句花家人的坏话,你就敢揪我的耳朵逼我道歉, 这一次, 还不要杀了我?”
他轻飘飘地道来,却充满戏谑与轻挑之意, 令花梦气结。
莫三刀垂眸望着她微微泛红的耳鬓,心里有一丝细不可察的得意,然念及待会儿要向她说的话,微扬的唇角又黯然压下,双腿在马背上一夹,驱马攀上山崖。
小半柱香,两人终于抵达高崖之上,岩松葳蕤,天高云开,半座登州城尽在眼下。莫三刀勒马停在岩松树荫底下,环目四顾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你先在这儿看看风景吧。”莫三刀说罢,扔下缰绳便欲下马,却突然被花梦喝止:“等等!”
莫三刀下马的动作一滞,低头去看她。
斑驳的松叶剪影投映在她巴掌大的脸上,耳鬓的红已消散不见了,只是长长的眼睫毛还在不住地扇:“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又封了我的穴,我若是遇上了歹人怎么办?”
莫三刀哑然失笑:“不会吧,这可是你们蓬莱城的地界。”
花梦眼里的担忧与戒备却不减:“现如今江湖各派皆汇集在蓬莱城,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如何,刚刚你也都看在眼里。”
莫三刀抿住嘴唇,瞳仁里微微一黯。
花梦略吸一气,又道:“待会儿要是被长风镖局的人碰上,我一死也便算了,可要是被逍遥派中骆祈那般的好色小人盯上,我……”说及此处,竟哽咽而止。
莫三刀皱紧眉头,又看了看花梦的脸,他无法不承认,莹莹日照下,这张肤如凝脂的脸,确是姿容昳丽,撩人心神的。
沉吟少顷,莫三刀解开了花梦的穴位。
手刚一离,便是天旋地转,紧接着身上骤痛,待得回神,莫三刀人已被花梦扣在了身下。
眼前,日光顿黯。
花梦单膝压在莫三刀胸膛上,左手将他双腕扣押在他头顶,右手拔剑封住了他的咽喉。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莫三刀微虚眼眸,望着松叶下这张杀气腾腾的脸,无声一笑:“你真的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会骗人的女人了。”
花梦膝盖用力,顺势把手中的剑往他颈上贴去,语气森冷:“你跟鬼婆婆到底什么关系?”
莫三刀胸上吃痛,咽喉又被利刃抵住,不禁皱了皱眉,想要调侃两句,可对上的却是花梦一双半点也含糊不得的烁亮的眼睛,略一沉默,只得坦言:“她是我师娘。”
花梦瞳孔一震。
这反应实在是在他意料之中,莫三刀笑,笑中有几分自嘲:“我师父,就是白衣剑客,何元山。”
花梦身子不禁发颤,气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莫三刀紧抿唇角,低低道:“我也是那天晚上才知道的。”
花梦神色严厉,将信将疑,莫三刀诚恳地望着她,继续道:“那天晚上,是我师父救走了她,虽然她于我并无恩情,但毕竟是我师妹的母亲,我即便不救她,也不能害了她。”
鬼婆婆与合欢宫,都是他借偷盗陶府宝刀龙牙之名引出来的,当初全是为与蓬莱城做交易,找出那个挖掘自己师娘坟墓的人,现下想来,真真是阴差阳错。
花梦心内又惊又气,手中长剑抵着莫三刀脖子,既想割下去,又不忍割下去,僵持半晌,都只是跪在他身上不发一言。
莫三刀似乎看出来了,咧开嘴角轻轻地笑,重又变成那副不羁神态:“放了我吧,你又舍不得杀我。”
花梦脸上一热,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把剑一压,干脆、果决地在他颈上割开了一道口子。
莫三刀始料未及,闷哼一声后,扬眉:“你可真是睚眦必报。”
花梦松开他,起身回剑入鞘,莫三刀摸摸自个的脖子,又揉揉那被箍得发青的手腕,龇牙咧嘴地坐起来,侧目看去,见她一脸漠然地上了马,攥住缰绳道: “既然她于你并无恩情,那以后蓬莱城与合欢宫的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日照莹莹,她眉眼昳丽依旧,却如覆寒霜。
“你我,也就此别过吧。”花梦一语说毕,决然抽缰,一抹热烈的红影在苍松后绝尘而去。
莫三刀眼底的笑影渐渐消散,一如视野里破碎的满天飞尘,他垂下眼睫,把按在脖子上的手拿下来,望着掌心的鲜红血迹,喃喃自语: “好歹我还替你包扎了伤口,你却就这样走了……”眉头不禁蹙起来,愤愤然地,“学也不学点好。”
烈日炎炎似火烧,连风也令人窒闷起来,莫三刀眯眼朝那高悬在苍穹上的火轮望了眼,估摸着时辰已差不多到了巳时二刻,以阮晴薇的脚力,应该是回到萧山了。
想到这一层,便爬起身来,沿着崎岖山径信步下山。这回与阮晴薇冒充一刀门新任门主与傅夫人赴会搅局,事发突然,还来不及请示阮岑,也不知道回去后会被会挨批。那夜阮岑黯然离去,没留下任何口信,甚至连这事儿能不能坦白与阮晴薇都没有表态,莫三刀回屋后,硬是被阮晴薇缠问了一夜,险些漏嘴,情急之下,只好先将合欢宫冒充蓬莱城杀人一事全盘托出,并议定了今日搅局的计划。阮晴薇对蓬莱城的事一向积极,听了这个,便也不再纠结鬼婆婆的事了。
入林后,暑气熏蒸的世界一下子清凉下来,也清静下来,纵使风声四起,也是另一番的恬然平静。
莫三刀仰头,越过满天飞叶,望向被丛丛枝杪割裂的天空,长出一气。无论怎样,英雄会的事情总算了结,至于鬼婆婆的身份要不要与阮晴薇透露,则全然取决于师父阮岑,并不需他过分操心。只是……想到适才花梦临走前的那句话、那个神情,鬼使神差地,他心里竟然有一丝丝别扭、烦心。
——你我,也就此别过吧。
脑海里重又响起那个声音,沉而冷,轻却又很有力。
莫三刀随手折来一枝树叶,叼在嘴里,陷入深思,如此没走两步,余光之中霍然围上来一大片黑影。
莫三刀皱眉,拿下树叶一看,隐匿在树干后的蓬莱侍卫纷纷现身,花玊黑袍翩动,立于正前中央,韩睿握剑挟持着一名人质,候命于旁。
这个人质,正是假扮成青云门傅夫人的阮晴薇。
莫三刀脚下一定。
花玊的目光在附近逡巡了一圈,问道:“我妹妹呢?”
莫三刀望了眼被缚的阮晴薇,压抑在心底的愠怒无声腾跃:“你们花家人就这儿喜欢东施效颦吗?”
花玊眉峰微拧,举步走到阮晴薇面前,袖袍一拂,揭下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
阮晴薇猝不及防,低吟了声,咬牙瞪向花玊。
花玊扔掉面具,看回莫三刀,漠然道:“那晚在冉府救你的人,也是她吧。”
莫三刀冷道:“你竟然还敢提那晚的事,就不怕我莫三刀的嘴忽然间漏了风?”
花玊负手而立,默然不应,一脸有恃无恐。
莫三刀扫了眼四周的侍卫,醒悟过来,暗暗咬牙——这里全是他的人。
莫三刀深吸一气,仰头把自己的脖子上的伤口指给他:“看到了吗?花三小姐的手笔。”
花玊微微扬了扬脸庞。
莫三刀道:“人我已经放了,现在,到你放人了。”
花玊云淡风轻,如法炮制:“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放人,我就会放人了?”
莫三刀简直目瞪口呆。
花玊道:“你们杀了我的人质,搅乱英雄会,令我蓬莱城再陷危局,这笔账,咱们总该好好地算一算。”
莫三刀眼底寒芒渐涌,暗暗握紧了拳头。阮晴薇大声道:“三刀,不要管我,你快走!”
莫三刀一瞬不瞬盯着花玊:“怎么算?”
花玊道:“带上你的刀,跟我走一趟,我便放了她。”
莫三刀轻笑:“我既然敢冒险在英雄会上杀死你的人质,就绝不会成为你的另一个人质,花大公子是聪明人,还是别白费心思的好。”
花玊眉目不动,点了点头,道:“那就先算另一笔账吧。”
莫三刀皱眉。
花玊眸光泠然,道:“家父有令,想看看那把伤了他的刀。”
莫三刀心神陡震。
花玊道:“请吧。”
第36章 黑衣剑客(七)
却说花梦诀别莫三刀后, 竟并未骑马回城,而是转入山北面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壁之下,立于崖前默默出神。
烈日被枝枝蔓蔓的树叶遮蔽, 灰暗的阴影里, 花梦茕茕孑立之态颇显落寞冷清。鎏金似的光辉炙烤着崖外广袤的天地, 群山城阙, 分外奇丽,然她双眸之中却是一片黯然之色, 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亦非眼前万物,而仅仅是一张鲜明热烈的脸……
——你不会怀疑,我是你哥哥吧?
——喝酒,还是喝茶?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要是下手再重一点, 我这根手指头可就废了?
——哭就哭,这个样子难看死了!
……
静悄悄的虚空里仿佛又回荡起那些个声音来, 嬉笑怒骂,皆爽朗、浓烈……
花梦猛吸一气,转身背对崖外,那些个声音却并没能因这个逃避意味的动作而有所消退, 反而愈发地造次起来, 令她从一个个声音,想到了那一双热烈如火的眼睛,想到了那又浓又黑的眉毛,以及上挑时风流不羁的唇角……
最后想到的, 是她冷淡的诀别。
——你我, 也就此别过吧。
胸腔里遽然一阵窒闷,真是莫名其妙, 花梦翻身上马,紧握着粗粝的缰绳,有些无措于自己此刻的心理。
大概是千想万想,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变成自己的半个仇人吧。
毕竟在此之前,她差点儿就把他当做那个令她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哥哥了……
花梦心乱如麻,攥紧缰绳一抽马背,风也似的穿林而过。山风由凉转冷,由柔变硬,刀片般地刮过面颊,令人刺痛,却也令人清醒。
***
回到城外树林,已是小半个时辰以后,烈日正在头顶炙烤,加之一路挥鞭,花梦额头上已经细汗蒙蒙。她便放慢马速,持缰缓行,待出得林外,遥见巍然矗立的城门前闹闹哄哄,一片人影,定睛细看,竟是红叶堂、峨眉、逍遥几派人士聚集门前,向着守门的花家侍卫大声呼喝。
花梦心知不妙,忙策马奔去,将至门前,却被一名花家侍卫从中拦下:“三小姐先别过去,各门各派乱成一团,正闹着要您和少主给长风镖局、六门联盟的人偿命呢!”
花梦勒住缰绳,向那侍卫皱眉道:“我爹呢?”
侍卫回道:“您与少主走后,城主便中止了英雄会,可各派人士却不肯离开,盘桓在城门外,嚷着要我们给个说法。”
花梦掉头向身后林子张望了一眼,不解:“我大哥还没回来?”
侍卫压低声音:“少主刚刚擒住了那位一刀门新门主,避开众人,从偏门进城了。”
花梦神色顿变,断然不料莫三刀竟会被花玊擒了去,当即翻身下马,便要从偏门进城一探究竟,聚集在正门前的逍遥派弟子突然发现了她,叫道:“花三小姐来了!”
众人闻声,纷纷掉头望来,一见花梦,立即蜂拥而上。
***
正午,云月斋。
花玊立在书斋门前,望着那一排紧闭的乌木门扉,眸光深沉。
莫三刀已被花云鹤叫进屋中近一个时辰之久,至今却无任何动静。
一名侍卫自庭外匆匆赶来,神色慌张地向花玊禀道:“少主,小姐在城外被各派困住了。”
花玊眉峰一敛。
“你盯在这儿。”花玊向韩睿吩咐完,拂袖向城外赶去。
***
灼灼日光透过雕花窗柩,一抹抹照射在书斋内齐整的桌柜上,屋内却无丝毫明亮感。浮沉飘荡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死寂,荒凉,莫三刀戒备地站在屋梁下,双眼如炬,紧盯着暗影里花云鹤高大的身躯。
花云鹤立在那座乌木剑架前,上前一步,探手,拿下了剑架上的雪昼剑。
莫三刀心神骤凛,抬手握住了后背的一把刀鞘。
与此同时,花云鹤拔了雪昼剑,剑光如飞瀑泻出,令莫三刀双目一眯。
“你是第一个人能从‘九鬼一剑’下逃走的人。”花云鹤把雪昼剑握在手中,漠然道。
屋中寒气弥漫,莫三刀偏头避开了那道炫目的剑光,倒抽口气。
花云鹤道:“拔*出你的刀。”
莫三刀手中微紧,咬牙拔下了两把刀,手腕翻飞,伴着一声冷响,将赤夜刀挥在了面门前。
血光隐现。
花云鹤唇角笑影一闪而没,如虹剑光有如巨掌压下,顷刻间湮灭了莫三刀的人与刀。
莫三刀瞳孔赫张。
雪昼剑斩下来的那一刻,屋中的光照突如星河倾覆,碎成漫天齑粉。人、刀、剑,齐齐遁入黑暗。
这一次,莫三刀没能躲开这一剑,也没能拦下这一剑。
“哐当!”,赤夜刀砸落在地,花云鹤剑尖直指莫三刀眉心,凝招未下。
莫三刀撞倒在梁柱下,仓皇抬头,望向眼前这一柄快若电光的剑,心胆欲裂。
花云鹤扬起的唇角慢慢松下,收剑回鞘,拂袖将雪昼剑扔回了剑架上,声音散漫又冷然:“你师父没告诉你,突破‘归藏三刀’第九层的方法吗?”
莫三刀大吃一惊,瞪目看向花云鹤。
花云鹤转过头来,迎上这愕然的目光,眼里带着一丝带似冷非冷的笑意:“怎么不说话?”
莫三刀深深吸气,低头把地上的赤夜刀捡了,起身道:“想先听听,你究竟能猜出多少。”
花云鹤轻笑,走到莫三刀面前来,霍然出招,顿挫间夺走了他手里的刀,并封住了他的穴道。
莫三刀眼前一黑,重又跌倒在梁柱下,双腕剧痛,一动真气,却竟使不上力,一时又惊又惧。
花云鹤淡淡道:“够了吗?”
莫三刀扬起头来,望向花云鹤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咬牙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归藏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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