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宫女听及此处,顿时躁动起来,眉目、言辞之间难掩焦急。萱娘扶着水含烟走至鬼婆婆跟前,微微俯身,逼视着她那双怒意勃然的眼睛,诛心道:“该不会……你把那圣女当做贡品,巴巴地给张靖山和了缘呈去了吧?”
众宫女一听这个,立即勃然大怒,神智全无,异口同声向鬼婆婆讨伐道:“快将圣女交出来!”“交出圣女!”“无耻贱奴,不交出圣女,我等即刻将你挫骨扬灰!”……
鬼婆婆坐在这片尖锐、愤怒的声音里,先是剧烈地发抖,而后疯一样地仰天长笑起来,笑出满眼冰冷的泪光,与满嘴冰冷的鲜血。
萱娘洋洋得意的神色在这倨傲的笑声中迅速变冷,却敛而未发,她猛然站直,宣告道:“看看这贱奴嚣张的模样!眼里哪儿还有半点宫主的安危?!可怜我上百姐妹替她赴汤蹈火,最终却成了她攀附武当、峨眉的垫脚冤魂!今夜,她若执意不肯交出圣女赎罪,我便以她的鲜血祭天!”
说罢,霍地夺过流芳手里的长剑,振臂向鬼婆婆劈头刺下。
却在这时,风声疾啸,漫天枫叶在虚空之中发出震动神魄的激响,一个身着玄色男装的少女横剑在手,凛然立于鬼婆婆跟前,将萱娘刺落下来的剑尖缴落,扔向半空。
萱娘虎口巨震,整个人后退半步,待看清面前人时,神魂大惊。
如火的枫叶之下,面前人生着一双斜飞入鬓的眉眼,乌黑的眼瞳之中既媚色撩人,又英气勃发,萱娘几乎产生错觉,猛又去看这张脸身后的那张苍老、干瘪的脸——鬼婆婆的脸。
一时之间心惊肉跳。
便在她失神之时,玄凤手中落叶齐发,唰唰几声割裂了绑缚在鬼婆婆、白彦等人身上的彩袖。
萱娘回过神来,面上又是一凛:“玄凤!”
玄凤凌空跃下,身后紧随另四名影卫,将鬼婆婆一行严密地护于身后。
萱娘冷嗤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把人带走?”
玄凤未应,倒是缴下萱娘长剑的那玄衣少女应了,眉眼飞扬,口吻讥诮地道:“何止是将人带走,我们还想撕了你这张脸呢。”
萱娘一张浓妆艳抹的白面赫然铁青,咬牙道:“你是何人?!”
花梦微微沉吟,转头向负伤在地的白彦看了一眼,道:“我是姑苏唤雨山庄白大公子的表妹,孟华。”
萱娘双目如隼,迅速又向白彦审视过去,见月色之中,他们容貌的确有几分相似,一时信疑难定。
花梦又道:“我表哥情系贵宫宫主多年,一闻贵宫有难,立即跋山涉水,不远万里而来,只为能在危急关头助贵宫宫主一臂之力。你们倒好,非但不以礼相待,反而兵戈相向,不分青红皂白将我表哥重伤,这等待客之道,实在令人齿寒。”
众宫女听闻此言,纷纷面面相觑。
流芳眼底神思浮动,向白彦质问:“你果真是唤雨山庄的白彦?”
白彦因受水含烟掌风重创,真气紊乱,神智已有些昏昏不清,闻言却硬是强撑起几分精神来:“你让那妖妇将蛊虫取走,问一问你们的宫主,不就知道我是不是了。”
流芳听他又一次提及“噬心蛊”,且一副笃定了萱娘下蛊的神色,胸口突突几下,强辩道:“宫主先前出手伤你,并非是中了什么噬心蛊,被萱娘控制,而是体内魔性未除,你休要胡言乱语。”
白彦冷笑出声,俊美白皙的面庞上带着满嘴鲜血,分外摄人心魄:“魔性未除?那怎么没见……她向你们动手?”
流芳一震,复看回水含烟,胸口心跳愈发慌乱。
花梦趁势又道:“明明是被歹人蛊惑控制,成了人家的刀枪,却偏说什么魔性未除。明明真正的忠臣赴汤蹈火,冒死找到救人的圣女之血,却被诬陷成卖主求荣的叛贼,连一句分辨的机会都没有,便遭到赶尽杀绝。如今峨眉、武当、红叶堂、明月山庄乃至天星派都在向着你们磨刀、挥剑,你们不齐心合力,戮力应敌,反倒听信谗言,同室操戈!愚蠢至此,也配称中原第一魔教,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一番话,有如疾风骤雨,刮得人人面色俱青,萱娘横眉怒目,猛地扬起嘴唇无声疾念,立于她身旁的水含烟霍然高振双臂,瞪着一双腥红的眼瞳,欺身向花梦杀去。
漫天枫叶霎时又发出雷霆一样的激响与烈火一样的高温,花梦猝不及防,本能地提剑去挡,然剑尖还未接触掌风,便已被震脱手去,眼见整个人就要被这灼烧的暴风吞噬,身后突然探来一只手臂,将她猛拽至身后。
第67章 水含烟(六)
千钧一发之间, 这人将花梦拽至身后,继而提起双掌接下水含烟的炽热掌风。
乱流之下,一座枫林飒飒激响, 无数鲜红的落叶在虚空中疾速飞溅, 众人纷纷掩面后退, 只有玄凤面色大惊, 飞奔上去助那人一臂之力。
这个在电光火石间救下了花梦的人,正是原本就重伤在身的鬼婆婆。
玄凤出掌将真气由鬼婆婆背心渡至她双掌, 霎时乱流又起,激得水含烟青丝乱舞,然那红光逼人的双眸之中却无一丝慌乱、犹豫,只见她眉心一蹙,掌上煞气立以雷霆之势向鬼婆婆与玄凤压来。
二人立即受创, 再支撑不住,仰身飞倒在三丈开外的草地上。
“婆婆!”
“玄凤姐姐!”
影卫青雀、白灵等人慌忙赶去, 将二人扶起,花梦万料不到鬼婆婆会对自己舍命相救,震惊之余,陡生愧怍, 赶到她身边时, 仍有些不知所措:“你……你没事吧?!”
鬼婆婆倒在青雀怀里,又呕出一大口淤血,皱巴巴的脸上浸染满骇人的血迹,她抬起头来, 望向花梦, 分明已气息危浅,却还裂开嘴笑:“死……不了!”
花梦胆颤心惊, 猛然想起自己怀中带有护心丸,忙取了出来。旁边青雀接过,验过之后,送至鬼婆婆嘴边。
鬼婆婆盯着那药丸,又一瞬不瞬地看向花梦,似笑非笑:“你不恨我了?”
花梦对上她的窟窿似的眼睛,心头砰砰乱跳,五味杂陈,别开头道:“我……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鬼婆婆低头轻笑,突然用力将那药丸打落,青雀、白灵俱是一惊。
“我鬼思思……死也不会碰蓬莱城的东西。”
这一句,说得极轻,花梦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瞠目结舌,望向那颗滚落在草丛里的护心丸,气得想破口大骂鬼婆婆迂腐,却在这时,身后又响起萱娘的冷笑。
“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竟也敢妄议我宫中是非,我看你才是满口谗言,挑拨离间!流芳——”萱娘看向站在一旁神思不定的流芳喝道,“宫主都已经动手了,你这个贴身亲卫还愣在那儿干什么?!”
流芳一个激灵,脸上又羞又愧,盯着鬼婆婆,却仍是不动。
萱娘怒道:“流芳?!”
流芳握紧拳头,突然闭上眼睛,一脸挣扎之色。萱娘眸色阴鸷,自知她心中已经起疑,当下不敢耽搁,又无声默念起蛊咒来,然嘴唇翕动片刻,却仍不见身后动静,回头看去,瞳仁赫张。
翻飞的层层枫叶之下,一个褐衣少年无声地立于水含烟身后,手上拿着一把足有六尺长的赤色苗刀,大喇喇地架在水含烟的咽喉之上。
泠泠月光里,他五官鲜明,却一脸散漫神态,仿若将将睡醒的一只猛虎,耷拉的眼皮子底下,全是暗流。
“白眼狼。”莫三刀垂头瞥了眼水含烟严霜似的脸,不解,“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相好,水……什么烟?”
纷纷扬扬的落叶坠落在草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一众人目定口呆地盯着这幕,盯着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胆大包天的少年,不约而同地屏气噤声,无法言语。
唯白彦眉目不惊,淡声道:“水含烟。”
莫三刀扬眉,重又把水含烟审视一遍,咂嘴:“好看是好看,可怎么像块木头似的,一点儿生气也没呢……”
白彦眼底痛色一闪而逝:“别伤她。”
莫三刀哈哈一笑,眼帘抬起,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径直落到了萱娘身上:“老妖精,听到了吗?别伤她。要知道,当着男人的面伤他喜欢的女人,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说完这话,目光不知不觉地跑到了花梦身上,继而又极快闪开,可虽只一眼,却已令彼此心如擂鼓。
萱娘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又气又好笑:“今晚是可真是热闹了……那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话声甫毕,原本僵立不动的水含烟突然抓住赤夜刀刀锋,倾身将咽喉压过去。莫三刀大惊失色,慌忙把赤夜刀从她手里抽走,饶是极尽机敏,也还是在她手上、颈上留下了骇目的伤口。
这两招又快又隐秘,稍一错眼,便会看成是莫三刀主动挥刀伤人,众宫女之内当即有人破口叱骂,便连流芳也因神思恍惚而误辨真相,拾起先前被花梦打落在地的佩剑向莫三刀杀了过去。
其余宫女见她行动,亦紧随而上,虚空之中立即飞溅出数道彩袖,密网似的向莫三刀罩去。
花梦心惊胆战,忙要上前助战,鬼婆婆迅速向玄凤使了个眼神。
玄凤手快如电,在花梦颈后一点,接下她后,趁众人被对面的激战吸引之际,袖中暗器嗖嗖飞射。
萱娘反应迅疾,挥掌来挡,不料掌风一触暗器,空中赫然“嘭嘭”几声巨响,炸开一大片浓烟,待得烟消雾散,原本被围困于枫树下的鬼婆婆等人已杳无踪迹,便连水含烟那边,也没了莫三刀的身影。
萱娘怒不可遏,暴喝道:“他们跑不远,给我追!”
***
一连串仓促的脚步声从墨林之内疾掠而过,踩踏在荒草上的脚印一个比一个虚浮,“嘭”一声,终于有人支撑不住倒下地去,玄凤回头,望向黑夜里满身鲜血的那个少女,触目惊心:“白灵!”
紧接着又是一个人影倒下,玄凤这回简直神魂不附:“婆婆!”
莫三刀疾追上来,将倒在地上的鬼婆婆抱入怀中,借着惨白月照匆匆一瞥,惊见她面部僵硬,双眼微微翻白,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先回地宫。”莫三刀沉声说罢,人已抱着鬼婆婆疾掠至数丈开外。
***
火光幽然的石室空空荡荡,阿冬坐在莫三刀先前躺着的石榻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抠着手,待听得室门外窸窣动静,立即大喜,忙不迭跳下来前去迎接。
熟料门开以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情景。
众人根本无心看她,玄凤入室之后,大步流星赶到石榻旁拿了药箱过来,匆匆翻出个瓷瓶倒出丹药来给鬼婆婆服下。那药箱本是从前鬼婆婆闭关时应急所用,里面并无甚么珍贵药材,故而这丹药药效也极其一般。鬼婆婆艰难咽下,不过幽幽回了口气,又人事不知。
花梦在旁看得心惊,万分可惜自己那颗被打落的护心丸。她这回出行,身上所有家当中最为金贵的便是那两颗救人性命的药丸,结果一颗被莫三刀打落,一颗又被鬼婆婆打落,此刻想来,真是又气又恨……
莫三刀眼见鬼婆婆命垂一线,再犹豫不得,盘膝坐下,双掌凝气,开始给她运功疗伤。玄凤担心泄露行踪,派遣青雀等四名影卫去地宫外守备,见鬼婆婆情况略有好转,这才稍松口气,独坐墙隅,开始为自己的内伤调息。
花梦提心在口,站在莫三刀身旁不敢说话,他自己大伤未愈,又才与水含烟激烈一战,运功不过多时,额头便已热汗如注,显然内力难支。她心中慌乱,想也不想,径直便在他身后坐下,抬起双掌为他渡送真气。
他二人武功虽不错,却到底年纪轻轻,内功有限,加上从无替人运功疗伤的经验,贸然行之,难免损伤自身经脉,不过少顷,便如蚁力负山,难以为继。
正巧此时,鬼婆婆终于悠悠醒转,发觉他二人在竭力为自己输送真气后,奋力挥臂将人推开。
“……你们不要命了吗?!”
运功被强行阻断,莫三刀与花梦皆遭创伤,喘息着倒向一边。鬼婆婆强忍五脏内上窜的气血,喊完那一声,只觉头晕目眩,精疲力尽,整个人很快又往下倒去。
“师娘!”莫三刀慌忙把人接入怀中,望着她行将就木的惨白脸色,一时之间如堕冰窖,全身阵阵发寒。
鬼婆婆艰难地睁开眼来,望着他焦急的脸,哑然轻笑:“……别、别白费力气了。”
莫三刀心慌意乱,抬头去喊玄凤:“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
玄凤望着这一幕,已然七魂去了六魄,茫然不知如何应答。
火光缭绕的石室内赫然一片死寂,鬼婆婆突然竭力抬起手来,紧紧抓住了莫三刀的衣襟。
“孩子……”她气若游丝,眼睛里却仍带着那一股韧劲儿,边说边将手心里攥着的一块令牌递了过去,“你是何元山的徒弟,那就也是我的徒弟……我现在有事交付与你,你……必须答应!”
莫三刀低头一看那令牌,见上面刻着“寒枝”二字,乃是鬼婆婆号令寒枝台弟子的腰牌,心头顿时大跳。
鬼婆婆强行把令牌塞进他手里,睁大双眼:“大敌压境,萱娘若无同谋,绝不敢如此放肆……我将此令给你,便是将阖宫生死交付给你……你务必替我铲除奸佞,救回宫主!”
莫三刀脑中轰鸣,只觉手中那令牌烫如火石,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鬼婆婆却分毫不准他犹豫:“听到没?!”
莫三刀听这吼声,知她心意已决,只好点头:“徒儿……听到了。”
鬼婆婆眼底厉色这才消散,旋即又道:“还有一事。”
这一回,她声音陡然软下,反倒更给人心惊之感,莫三刀只觉那生死永隔的恐惧感愈发真实起来,心头一片冰凉。
“师娘还有何事吩咐?”莫三刀出声询问,声音颤抖。
鬼婆婆深深喘息,双眸之中缓缓泛起悔痛之色:“你跟你师妹的婚约……还是作罢吧。”
莫三刀一惊,眸光在暗影里剧烈颤动。鬼婆婆道:“嫁给一个旧情难忘的男人,于女人而言……是很痛苦的。”
她说罢,余光掠过一旁的花梦,莫三刀自知自己的心意早被窥破,一时羞愧无地,又隐隐如释重负。
“我会的。”莫三刀低下头。
鬼婆婆微微一笑,松开的他的衣襟,轻声道:“把那姓花的丫头……给我、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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