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照闻言,转头看向长歌,倏地笑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长歌收拢掌心,转头看向他:“此刻。”
时照好看的眉头微挑:“我试探你一次,你试探我一次,倒是公平。”
长歌转开目光:“回来这一路我就在想,分明你未见过我的真容,却一眼能将我认出来,要说是小时候那不多的日子里留下的记忆,我是怎么都不信的,总要有什么痕迹。直到刚才我发现,我丢了张帕子。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做人一向心眼儿多,我的帕子什么特点都没有,怎么我前脚刚丢了张帕子,你后脚就找到了我?除非,你不是用看的,而是用闻的。”
“我这个人不止心眼儿多,还挑剔。我这香挑了数年才挑到,自觉天上有地上无,惊艳无双,十多年来从未换过,一直是出自同一个师傅之手。”长歌缓缓看向时照,“晋王殿下是如何做到不动声色在我的香中做了手脚?而我竟未有半分察觉。”
时照凝着她,倒也不隐瞒,坦言道:“因为我就是那个调香师傅,你这十多年的香都是我亲手为你调的,你说我还需要动手脚吗?”
长歌眼底刹那间掠过惊讶,半晌,她轻轻一笑:“晋王殿下深藏不露,竟还有这等本事。我说呢,你怎会从无探我容貌的心思……”
连当年的时陌去西夏前都想法设法要看她真容,生怕世事难料,两人从此在人群里走失。
时陌失败了,时照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露出过半分的好奇。
原来他是在这里等她呢。
自她用了他的香起那一日,她就已经被时照攥住了尾巴。可叹她竟毫无所觉。
想想又不对。
“这香我用了十多年,但我易容却不过六年,你怎会想到这么一招?”
时照的目光缓缓黯淡下去,他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长歌,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长歌没吱声。
时照静静看着她:“当年,皇上南巡,镇国公护驾。因随行有皇子公主,皇上对你偏爱,于是让镇国公将你也一并带上。你我年龄最是相近,那时他就曾戏言,等你长大了,要将你赐给我做王妃。”
长歌抬眸看着他,似笑非笑:“是吗?怎么我记得你小时候不喜欢我呢?听说了那个戏言,转头就把我骗出去卖给了人贩子。”
时照脸色一白,半晌,自嘲一笑:“大概无论我如何告诉你,我其实是喜欢你的,你也不会信了吧?”
长歌沉默。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只是不喜欢时陌,而你却总要去接近他,我想让你注意到我。可恨当年年少,阴差阳错,竟让你落到了人贩子手里。”时照苍白一笑,“长歌,你走丢后,我四处寻你,日夜不歇。”
“嗯,我知道。”长歌点点头。
时照眸光乍亮:“真的?”
“真的,我还记得,我那时候虽然发着高烧,但没有完全昏迷,半睡半醒着。”长歌笑了笑,“你那时候也就十岁吧,没有现在高大,挺小的,却独自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皇家禁军风驰电掣地追过来,很是威风。你一声令下要搜车,将掳走我的人贩子吓得半死。我那时候浑身滚烫就躺在车上,你还亲自掀帘上来看……我迷迷糊糊间看到你了。”
“可我明明搜了车,同你面对着面那么近的距离,却终究没能将你认出来。”时照拳头上崩出青筋,笑得极为苦涩。
就是那一次的错过,注定了他与长歌这么多年来的走失,成了他心中愈合不了的伤。
“这不怪你,我当时那个样子,别说是只有十岁的你,就是皇上亲自到了也认不出我来。”长歌公平地宽慰他,“主要怪我娇气过了头,头天落到人贩子手里,第二天就染上了水痘,到第三天就满脸都是高烧不退……”
当年她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所以她至今都不懂,当年的时陌到底是怎么把她给认出来的?
那时候他不受宠,虽比时照大了三岁,身边却连一个人都没有。他没有时照出现得早,没有时照出现得威风,他独自一人自风雨里走来,狼狈不堪。可是他在她面目全非口不能言的时候,一眼就将她给认了出来。
她记得,当年那两个人贩子是一对夫妻,他们掳了她以后就一路向南逃亡。晚上不给住客栈,只捡破庙和一群乞丐挤在一起。她出水痘以后,他们也不愿意给她寻大夫,直到她奄奄一息了,才勉强找到个江湖郎中来给她瞧。
那天下着好大的雨,那个破庙四处都在漏雨。里面除了她和那对夫妻、江湖郎中,另有几个勉强来避雨的行人,但所有人都当她是那夫妻的女儿,没有任何人生疑。而她那个时候,烧得舌头都起了水泡,迷迷糊糊的,即使有片刻清醒也说不出话来。
她难过得直哭,而那对人贩子夫妻还在假意慈爱,拍着她的肩膀直哄她:“乖女不哭,看了大夫就好了。”
她好绝望。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猛然看到那对夫妻的身后,时陌自风雨中走来。
十三岁的少年郎,纵然贵为皇子,身旁却一个人也没有。他应当淋了好一阵的雨,一身月色长袍全都湿透了,头发凌乱,袍脚一圈的泥泞,斑斑驳驳,很是狼狈,不知道在泥泞中走了多远的路。
她含着眼泪,直直看向他。
他若有所觉,沉黑的眸子立刻就对上了她。
她眼眶一热,又落下一行泪来。可恨这个时候,那对夫妻生怕败露,连忙挡住了时陌的视线,嘴里心肝宝贝地疼着她。
认不出来的吧,她那时想。她如今这副鬼样子,怕是这世上除了她的爹娘,再无人能将她认出来了。
想到这里,她呜呜地哭出声来。
人贩子怕她一直哭下去惹来怀疑,竟对那江湖郎中道:“看她哭着难受,给她扎一针,让她睡会儿吧。”
江湖郎中竟然答应了,从袋子里拿出一根银针,明晃晃地在她眼前。
然而那一日,那一针却终究没有扎下来。
时陌不知为何忽然出现,护在她身前,一手就将江湖郎中的手拧得脱了臼,而后一手捂住她的眼睛,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那夫妻两人同时惨叫一声,而后有什么重重倒到地上去。瞬息的安静过后,周遭又忽然爆发出来惊呼——“杀人了!”
她那时候还没开始做妖妃,没见过世面,顿时就被吓得抖了一下。
时陌用力将她抱进怀里,暖暖的药香霎时将她包裹,给她带来惊心动魄的安全感,他在她耳边柔声安抚:“长歌别怕,我在这里。”
他那一声“长歌”落在她的耳边,刹那间就让她的眼泪肆无忌惮地落了满面。
第40章
那年,长歌只有六岁。
时陌在将她救下的当场就杀了那对人贩子,杀伐果决令人心惊。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从来温润如玉的公子一旦出手,竟是这样狠戾。
他不置一词地杀人,亦不屑多说一个字。以至于破庙里其他避雨的行人都将他当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被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吱声,风雨里只能战战兢兢地挤到角落里去躲雨。
时陌自始至终没让长歌看到死人,他将抱她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柔声道:“长歌,我来了,你可以睡一会儿。待雨停了,我再带你走。”
长歌躺在时陌温暖有力的怀里,终于松下了她死死撑着的那口气,没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客栈,换了干净的衣服,躺在香甜的被子里,只是浑身发热发痒。她想伸手去抓,刚举起来却被人握住了手。
“长歌,不能抓,会留疤的。”
长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这是一间干净的厢房。虽然干净,却不大,桌椅陈设简单,也不是名贵的木材。门窗紧闭着,光线不够敞亮。
身处在陌生的环境里,唯有守在她床边的时陌让她心安一些。
她艰难地看向时陌,哑声问:“这是在哪里?我们不回行馆吗?”
时陌温柔地拨开她额前的头发:“长歌,我们现在在客栈,暂时还不能回行馆。”
“为什么?”长歌问了一声,忽然想起自己此时满头满脸的包包,肿成了个猪头,面目全非,不由哭道,“也是,我丑成这个样子,是不能回去惊了圣驾。”
时陌闻言轻笑一声:“真是个爱美的傻姑娘啊,但如今不能带你回去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时陌眼色刹那间有些黯然:“因为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我救了你,只能请人传信给你爹爹,让他来接你。在这以前,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他,哪儿都不去。”
她那时若是再大一些,应该就能明白他的用心了。可惜那时候她太小,还不懂得权势的较量和争斗,只晓得不满。
“为什么不能?那么多人来寻我都认不出我来,连时照也不能,只有你将我认了出来,你比所有人都厉害,你应当让皇上知道。他晓得了你的好,就会喜爱你重视你了。”
时陌淡淡一笑:“可我若是让皇上知道你都这样了我还能将你认出来,那我将会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长歌茫然:“是什么?”
他深深凝着她,未置一词,半晌,抚着她的头发:“你还太小,说了你也不懂,睡吧。你如今多睡一些,待你爹爹赶来时,你就能好去大半了。”
小长歌本来还在不满他的前半句,结果到后半句时,没抵抗住“好去大半”的诱惑,真的乖乖闭上了眼睛。
只是脸上身上发痒,弄得她难受,还是想去抓。
时陌连忙抓住她的手:“别抓,我替你呼呼。”
然后他就俯身替她吹着脸上的痘子。
温暖好闻的气息温柔地拂在她的肌肤上,是稍微缓解了一些痒意,不过还是很难受。可惜双手被他按着,长歌也没办法动弹,只能艰难地在他的气息里睡去。
心里想着,等他一会儿走开了再抓。
结果那一觉睡得格外崩溃,每每半睡半醒间想要抬手去抓的时候,都有一双温热的大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不让她胡乱动弹。
他怎么还不走啊!
长歌崩溃到极致,只能闭着眼睛求时陌:“让我抓一抓吧,真的好痒啊。”
时陌一面拒绝她的苦苦哀求,一面温柔地凑到她的皮肤上,小心翼翼地替她吹着。
长歌受不住,挣扎着哭道:“不行,还是好痒……留疤就留疤,我不想再这么痒了……”
时陌沉默了一会儿,忽道:“长歌不是一直说长大后要嫁给我吗?你若是留了疤,我固然也会娶你,但到底心中会觉得遗憾吧。”
他俯身,轻轻吻在她的眉心:“长歌,为了你未来的夫君不觉得遗憾,就为我忍一日好吗?我保证,明日你就不会再这样了,我会让你很快好起来的。”
长歌闭着眼睛,艰难地纠结了好久,终于还是在时陌温柔的哄骗里忍了下去,没再反抗了。
等她再长大些的时候,她回想起那日时陌的话,心里真是……好气啊!
真是和时照一样的混蛋!她好看的时候就认得她,她不好看立刻就认不出来了!还遗憾?我又不是非你不嫁,要你遗憾个什么鬼?
所以十岁那年,她的母亲给她戴上平平无奇的面皮又要她答应此生不嫁入帝王家时,她并不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心里还能想着,要恭喜时陌以后都不会觉得遗憾了吗?
是直到她真正长大识得情滋味以后,她才真正懂得了当日时陌那句话的意思。
他不是在替他自己遗憾,他的遗憾应当是在替她遗憾吧。
毕竟,哪个女子不会为了自己身上的瑕疵而心生遗憾呢?
可见时陌对她,从小就很负责。
他日夜不合眼地守在她床前,待父亲来接她那日,她的烧退了,脸上也不痒了,已经平安结了痂。
可是时陌将她好好地交给了她的父亲以后却立刻快马加鞭赶了回去,最后先她父女三日回到了行馆,以至于当年所有人都以为,真的是镇国公第一个寻到了她,竟没有一人知道,其实是时陌将她从万劫不复的边缘救回。
……
“时陌的心思可真深,那时候他也就十三岁,竟能做到这一步。”时照回忆往昔,不无感慨,“他骗过了所有人,若不是因为我的心思全在你身上,怕也不会发现,原来当年竟是他第一个找到的你。”
长歌抬眸静静看着满树桃花灼灼,淡道:“若不是自小活得太艰难,他如何会小小年纪就有那般的城府?晋王殿下颇受宠爱,自然体会不到这其中的辛酸和艰辛。”
他当年对她说,若是皇上知道她都这样了他还能一眼将她给认出来,那么他将会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那时候她太小还不懂,后来经过那些恩怨,她才终于明白了。
懿和帝对时陌不是简单的不喜,而是憎恨。
恨一个人,就是他想要什么都不会让他如意。他要什么不会给他什么,他不要什么偏要让他去领受什么。
——这就是懿和帝对时陌的父子之情。
若是当年时陌救下她以后就立刻带她回行馆,懿和帝一看到她那张怕是亲哥哥都认不出来的猪头脸,再看看时陌,就什么都能明白了。
一旦懿和帝知道了时陌的心思,那么时陌这辈子也只得与她无缘。
虽然……眼下也没什么缘分了。
长歌苦涩一笑。
时照静静看着她,眸光晦涩不明:“你只看到了时陌的辛酸和艰辛,可曾看到我的?”
长歌徐徐转头,对上他眼中的痛苦和悲伤,心叹一声。
怪只怪,懿和帝太不是个东西。
时照与时陌是什么关系,别人不知,但重生回来的长歌心中却什么都知道。
“但无论如何,你终究比他幸运许多,至少你有舒妃娘娘的庇护。你不像他,无依无靠,时时无路可走。”长歌模棱两可道。
“我……”时照眼眶一红,对着长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什么几乎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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