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在何氏胸有成竹的语气中渐渐镇定下来,眼中亦流露出笃定之色。
可惜他这个笃定刚刚出现,还没来得及维持个一时片刻,便见身侧一人匆匆走来。他扭头一看,却见是昱王。
昱王冷眼瞧着他笑了一声便大步走了过去。
景王神色微变,转头与何氏对视一眼:“母妃,他怎会忽然出现?”
何氏亦是满脸惊疑,拿捏不准,她看着昱王大步走上台阶的背影,心中不好的预感刹那间疯狂滋长。
那丝预感自懿和帝不肯见她的当时便已经出现了,只是被她强行压下,如今却随着昱王的出现,仿佛被堪堪扑灭的火苗,转眼间绝地反扑发展成了燎原之势,熊熊烈火将她灼得五内俱焚。
一定有什么是她不曾料到的,被她忽略了的,所以懿和帝才会这么久不肯见她。
否则,若只是毒鸽、只是刺杀,懿和帝就算再恨她欺他、瞒他,再恨她心机算计,也断然不会这么长时间将她晾在风雨里,任她遭风吹雨打,遭惊雷闪电惊吓……
可是,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何氏再也稳不住,她的心开始慌乱,尤其是远远看着昱王被带进了温德殿中,她的心仿佛被毒蚁狠狠噬咬了一口,又痒又麻,却又偏偏因为伤口太小,却连个具体的位置都找不到,只能任那致命的毒素无限蔓延。
她就这样被生生折磨了约莫半个时辰,连丝毫曙光都见不到。
昱王自进去后也再没有出来,何氏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的背脊不再挺直,在她自己也毫无所觉的时候,她的背开始一点点佝偻下去。
直到又有一人忽然赶来,这人何氏没见过不认得,景王却认得,是段廷府中的人。只见他匆匆上前求见,不久便被夏晖带了进去。
景王抬头看了眼天色,星河暗淡,心中若有所悟。
……
温德殿中,懿和帝颓然坐在龙椅中,单手支撑着寂寞垂下的头,一只手上松松捏着薄薄的宣纸。
他自看了信便是这副神情,一个人颓然坐着,没说话。他的一只手掩住了他的脸,也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
昱王恭候一旁,静静的不敢吱声,没有存在感。
直到夏晖领着段家的护卫进来,他亦没有抬头,听夏晖说段家有事要奏,他也仅是哑着声说了个:“奏。”
“陛下,太傅……薨了!”那护卫以头叩地,痛声道。
声落,懿和帝指尖一颤,手上薄薄的宣纸霎时如飘零的叶子,萎萎坠地。
……
破晓时分,下了整整半夜的风雨开始小了下去,东方日出之处隐隐约约即将出现曙光。然而此时的何氏却终于倒在了地上,她再也不复初时的宠妃气度,一只手撑着湿乎乎的地,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的地面上积着深深的一层水,久久退不下去。
她就这样狼狈地在这水里坐着。
懿和帝终究没有见她。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她此时心中若有所悟。
景王亦预感到了无力回天,但他是男子,终究比何氏撑得住。他仍旧笔挺地跪着,双目炯炯直视前方。
昱王和段家护卫便在他的视野里大步走出来。
昱王的神色算不得好,但走到他面前时还是笑了一声,又抬头看了看天。但他撑着伞,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不过矫情地做做样子,然后讥诮地说了一句:“看来今夜的雷还是不够大啊……”
言下之意是,竟没能将你劈死。
景王紧紧抿唇。
昱王自他身旁走过,扔下一句:“慢慢等着吧,天就快亮了。”
天就快亮了,宫人们即将起来,朝臣即将上朝。然后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母子被弃如敝屣的样子。
景王一生受宠,何等心高气傲?他受不住这样的侮辱。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何氏,直接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母妃,咱们回去了。”
何氏久久地闭了闭眼,终于任景王将她扶起。
聪明的人在一败涂地真正来临之前心中会有所察觉。
但是可惜……
纵然她察觉到了,却因为不肯认命,以致自己将自己拖到了最难堪的境地。
母子二人刚刚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夏晖的声音:“娘娘,殿下,请留步,陛下有旨。”
两人背脊一僵,脸上刹那间无惊喜之色,竟是雷同的灰败。
只因身后除了夏晖的脚步声,还有禁军侍卫行走间传来的橐橐声。
夏晖与禁军一同出现,意味着什么?
母子二人僵硬地转过去,只见夏晖手中拿着明黄的绢帛圣旨,圆滑的脸上笑容依旧暖如春风,瞧不出丝毫端倪。但他身后的两名禁军侍卫面容寒冽、肃然。
何氏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身体因此摇摇欲坠,她在景王的搀扶下艰难地跪地,耳边却开始出现嗡嗡嗡的鸣叫声,头疼欲裂。
夏晖的声音在她耳中也不甚清晰了,断断续续的,但她却还是听见了几个最为致命的关键——
何氏秉性阴狠歹毒,打入冷宫看押……非死不得出……
褫夺景王亲王封衔,贬为郡王……
夏晖后面还说了什么,但何氏终于急辱攻心,一口鲜血喷出,昏死在了地上。
“母妃!”景王惊叫一声,连忙去扶。
夏晖瞧着没动,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声,说了一句:“娘娘与殿下还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说完便挥了挥手,然后他身后的禁军侍卫便大步上前,将何氏一左一右架了起来,生生往冷宫的方向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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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雨停了,黎明将至。
时陌推开轩窗,冷眼无波瞧着院中的芭蕉树上残留的三两滴水滴轻轻滚下,无声碎落在地,又面无表情地重新将窗户关好。
他返身绕过床前的那扇屏风,坐回床前。
长歌尚还枕在锦被里,满头青丝鸦羽一样散在枕间,衬得她小脸愈加白皙娇软。她后半夜几乎没有怎么睡,在他怀中缠着他说了大半夜的话,不久前终于累了才睡去,此时双眼乖巧地闭着,浓密的睫毛温顺地垂下,整个人娇娇小小的一团,让人恨不得将她揣在手心里才好。
时陌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轻轻碰上她的脸颊,触了满手软腻,不由自主地俯身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我走了。”他以气息道,声音很低,显然并不想吵醒她。
直起身来,目光落在她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心口处霎时又一阵狠狠抽疼,眸色也暗了下去。
忍下想要再陪她睡一会儿的欲.望,他克制地站了起来,赶在国公府的下人们起身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里,一如他来时一样,不留一点痕迹。
然而他离开后,却并不是回慕瑜给他安排的院落。他脚步一转,便踩着黎明前最后一点夜色径直往北边的院落而去。
……
慕瑜常年行军,警惕早已刻入了骨子里,是以自房中出现不属于自己的第一道气息起,他便猛地睁开了眼睛,手下意识握住床头的剑。
那人却只是停步在他床前,气息平稳,不疾不徐。
慕瑜立刻明白对方对自己并无歹意,坐起身来定睛一看,终于在黑暗中大致看清来人是谁,顿时惊道:“秦王殿下?”
来人正是时陌。
“本王想着这个时辰大将军差不多也该起身早朝了,是以冒昧前来,还望大将军勿怪唐突。”
慕瑜下床道:“自然不会,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时陌负手背过身去,静静看着窗外深蓝色的长空,嗓音莫测:“若我没有料错,今日早朝后,陛下会私下召见大将军,届时……”
……
天亮后,偌大的国公府便开始热闹起来。
后院仆妇有条不紊忙碌的声音,各房里下人麻利进出的声音,带着纷纷杂杂的烟火气。另还有大门处,早膳将过,随着第一辆马车的出现便门庭若市起来。
这些无不是京中的贵妇贵女,一大早赶来探视长宁郡主的,带着满车的礼物,流水一样送进国公府里。
容菡看着下人们抱着礼物快进快出的忙碌状,心中一言难尽。她如今主持着国公府的中馈,待人接物一并由她打理,因此一大早就忙得团团转。
长歌如今宜静养,受不得吵闹,便只得由她来陪着客人喝茶说话,是以大清早早膳还未来得及用,便喝了满肚子的水,心中苦不堪言,面上却还笑得周到妥帖,代长歌说了几句客套话承蒙记挂云云,又说待长歌伤好,国公府定设宴回谢诸位。
忠毅侯夫人闻言似笑非笑说了一声:“待郡主好了,怕也轮不到你家国公府来设宴了罢。”
忠毅侯夫人便是朱秀的丈母娘,因朱秀与慕家数次过节,忠毅侯府与镇国公府的关系也跟着微妙起来,今日忠毅侯夫人忽然一大早殷勤出现,容菡还惊了一下,此时听她话中有话,心下便不快。
厅中另一名女眷忙问:“侯爵夫人这是何意啊?”
忠毅侯夫人掩唇一笑,道:“何意?自然是指的郡主婚事啊。”
容菡脸色微变,忙道:“我家小妹脸薄,咱们今日还是不要说她了,怕她听了去羞怯,于她身上的伤也不好。”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忠毅侯夫人笑起来,“哪个女子不得谈婚论嫁?我可听说了,郡主昨日去拢慈庵原就是求姻缘的。”
容菡抿唇,淡道:“空穴来风的事,侯爵夫人还是不要信的好。”
忠毅侯夫人见容菡面色不豫,举起手来做自己掌嘴状,笑道:“是是是,是我失言了,但昨夜的圣旨却是千真万确的吧?”
“咱们京中谁人不知,那何氏这么多年来有多受宠,说是被陛下放在了心尖尖儿上珍而重之也不为过吧,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宫中最受宠的舒妃娘娘往日也无法与她同日而语。莫说舒妃娘娘了,便是我大周开朝以来,也从未有哪个女子如她一般这样得圣心,二十多年来圣眷不衰,看得多少女子眼热?”
忠毅侯夫人挑起狭长的眉眼:“结果如何了?她一伤了长宁郡主,顷刻间便被陛下打入了冷宫,二十多年的情分即刻恩断义绝,连景王殿下也自亲王被贬为郡王……乖乖,我大周自开朝以来,还从未听说有哪个亲王被贬成郡王的,这等大辱,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想想素日陛下对景王殿下是何等的宠爱,最终却因为长宁郡主将他母子二人贬谪至此……足可见陛下对郡主的看重程度!”
容菡淡着脸道:“朝中大事,陛下自有计较,天子运筹帷幄,又岂是咱们能窥探的?又岂是表面上看到的这样简单?我家小妹也不过是刚好撞了上去罢了。”
“这话我倒同意,”忠毅侯夫人徐徐颔首,“正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早先陛下与舒妃娘娘便有意将郡主指给晋王殿下,如今表面上瞧着陛下是看重郡主,却焉知他心中真正看重的人不是晋王殿下?对郡主怕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侯爵夫人。”容菡听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沉了声制止,“这等事还是不要再拿出来说了,隔墙有耳,若是传到了圣上耳中,当你我妄议储君之事,怕在座诸位但凡听了一耳朵的都担待不起。”
容菡将话说得极重,场面霎时便冷了下去。她回过神来,瞧着其他女眷面露惶恐与尴尬,忠毅侯夫人却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蓦地领会过来,只怕今日这忠毅侯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探望长歌是假,想从慕家这里打探圣心才是真。
……
“圣心?”
长歌下午醒来喝了药,倚在床上,听容菡说起晨起之事,神色慵懒地说了一声:“她这是在记挂那二十万兵权最终归处呢。忠毅侯府与昱王同气连枝,前儿个同景王斗得昏天黑地,如今景王倒下了,陛下却也绝口未提兵权之事,她这是坐不住了,怕景王倒了又有晋王起来威胁到昱王,借机从你嘴里探风声呢。”
容菡撇撇嘴:“我嘴里能有什么?我自己至今都还稀里糊涂,连何氏入冷宫、景王遭贬谪的圣旨我都是从她们嘴里听来的。说真的,我当时真的是大吃一惊,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看到何氏倒下的一天,我原以为她便是死也是要同陛下合葬的。”
长歌漫不经心道:“你这样一说,我倒忽觉得可惜了,如此天生一对的两人,如今竟无法合葬在一起了。”
又问:“如今外头可有传景王的消息?如此奇耻大辱,他可是恨不得横剑自刎?”
容菡以眼神制止她,但还是将今晨从一众贵妇那里听来的细碎消息理了理,说与长歌听:“说是景王自回去后就紧闭大门,外头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里面接连传出好几声痛不欲生的惨叫,男男女女都有,也不知是谁的。直到早朝后,丞相骆忱过去,那些断断续续的惨叫声才停了下来。”
长歌听得有些意兴阑珊,淡淡道:“景王自生来就受宠,都说陛下最宠的皇子是太子,其次才是景王。但我看来,陛下对太子其实不过是愧疚居多、补偿居多,他心中真正宠爱的第一人还是当属景王。可惜了……终究是不属于他的东西,如今连本带利折算成了侮辱,全还了回去。”
“何氏呢?”长歌又问。
容菡摇摇头:“何氏便不知了,毕竟隔着高高的宫墙。”
长歌笑了笑:“那高墙之内有贵妃在,想必何氏往后的日子不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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