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他主动提及了卫珩延请名师一事。
“你往后还有春闱,如今的先生也不过是个举子,如何能教你。正巧,孙老前些日子致仕,正打算在江南定居,不妨你随我去拜访他老人家?”
孙老,京城孙家的老太爷,曾任帝师,官至宰相,可谓是清流士子的领袖。
如今已到了七十高龄,上书辞官时,皇帝再三挽留,最终还是无奈准了奏。
若卫珩真能被孙老太爷收作关门弟子,莫说科举进士,日后一入朝,一大半清流文官都是他的推手和后盾。
只是古代极重师恩,师生关系有时比亲父子还来的紧密。
若是可以的话,其实卫珩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去走关系。
他微一扬眉,到底什么都没说,只不动声色地颔了首。
见是一定要见的,能不能成便再说吧。
.......
天色渐渐暗了,宴散时已至酉时。
卫珩并不嗜酒,两个时辰下来也只饮了不过三杯,与陈年和羊德庸比起来,眉目要清明许多。
出会风馆时,他第一眼瞧见了邱涵煦和徐侪那一帮人。
都是今年的士子,还都是霁县出身,有中了举的,也有没中举的,约莫是同乡的约了一起来摆宴喝酒,好巧不巧,正正撞上了卫珩。
其实卫珩也收到了他们的帖子,但没应,只说不得空。
不得空的原因......
“原来卫兄是与人有约了。”
说话的是一群人中年纪最小的邱涵煦,今年不过四十五,正是傲气最重的时候,语气似嘲非嘲的,“难怪不得空呢。”
羊德庸身为主考官,他们自然都是认得的。
便是有人不认得,旁人一说,也就都知道了。
这一下,看卫珩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起来。
毕竟一个主考官,一个考生,放榜后第三日便私下设宴,难免不让人多想。
且旁边还有一位陈年。
谏议大夫和知州,都不是他们能惹的人物。
但其中有些落榜的考生,免不得就要认为卫珩是走了后门行了贿,眼神落在他身上,都有些不善起来。
卫珩没管。
也懒得搭理邱涵煦的挑衅和不忿。
当年季连赫他有耐心“教导”,如今却没有这样大的兴趣和功夫了。
只淡淡一点头,便与陈年他们道别各自上了马车。
徐侪他们本以为这样迎头撞上,卫珩免不了要好一通解释,闹得打了,传出去名声更不好听,说不得连举子的身份都要被撸下来。
可没想到,前后不过几瞬的时间,人就直接行远了。
他们想再要兴师问罪,都寻不到人。
“这样畏首畏尾仓皇潜逃的模样,定是走了后门的。”
邱涵煦啐一口,“真乃我霁县士子之耻。”
徐侪蹙起眉,望着远去的马车,淡淡道:“放心罢,没点真才实学,只靠着汲汲营营的下作手段,多早晚要露出真面目来。”
.
是的,多早晚要露出真面目来。
卫珩的真面目就是,一个不懂怜爱小姑娘就晓得折腾远在京城的未婚妻的没有感情的出题机器。
回府后,观言正好拿了祝五姑娘的信和包裹来。
包裹里是几本闲散杂文古籍和话本子,他拆开信来一看,满满当当几页纸,写满了自己如今是如何的悠闲自在,还长高了一些些,只是游记话本又读完了,他若还有的话,她拿这些新的和他换。
卫珩换给了她好几本题集。
也是新的,从前宜臻没做过的。
“冬瑾。”他的视线透过窗子,在院内一扫,蹙眉问道:“那只南瓜呢?”
正在沏茶的丫鬟动作一顿,低声道:“今日午前,严姑娘来寻过您,您不在,她见着那南瓜觉得喜欢,就拿走了。”
“她喜欢就拿走了?”
少年轻扯唇角,语气平淡,“冬瑾,这是我的院子。”
“奴婢拦了,可严姑娘实在喜爱的很,当时......当时大小姐也在,说不过只是一个南瓜,您不会在意的......”
是。
不过一个南瓜而已。
但是那个南瓜,是他从无数个南瓜里挑出来的形状最漂亮,大小最合适的一个。
已经雕了一半,只差一个马头,就能完成一座漂亮的南瓜马车了。
他本来是打算送给宜臻那个小崽子当做生辰礼的,免得她再在信里挠心挠肺地问他南瓜马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能不能画出来给她瞧瞧。
好了,现在南瓜马车被恶毒的继母和心地不好的姐姐给抢走了。
卫珩垂着眸望向院子里空落落的那一片地,沉默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子可能有点儿烦躁。
“兄长!”
院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一个豆蔻年纪的小姑娘踩着欢快的步伐跑了进来,把手里提着的篮子递给他看:“你瞧瞧我今天摘得果子。莫大娘还送了我好几截藕,咱们明日让厨房做藕夹吃好吗?”
这是卫珩的同母亲妹。
因为自幼体弱,稍有不慎便是风寒发烧,抵抗力极差,所以打她会走之后,卫珩每日都让她出院子锻炼身体,好增强体质。
卫珩盯着篮子里的那几节藕看了一会儿。
然后捡起来。
递给她一块银子。
卫游双困惑地看着她。
“这几节卖给我,你想吃的话,再去跟莫大娘要几个。”
“......啊?”
卫珩已经拿着那几节藕进了屋子。
“南瓜马车其实长得并不太周正。”
“也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灰姑娘才瞧得上眼。”
他继续写道:
“你晓得闹海的那只哪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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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卫游双其实是有些怕自己这个兄长的。
幼时她极爱哭,因可怜她年纪小小就要日日吃药,母亲从来都是耐心哄她劝她,不敢责备,便是连向来肃正的父亲,都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满府里,唯独她亲兄长卫珩,从不顺着她。
她不肯吃药,闹脾气打了母亲几下,兄长就把她赶出院外,也不许人来抱来哄,也不许她自己走回来,只让她在大太阳底下站着,站的饿极了,才放她进屋。
她有时非要他的新玩具,只要一闹,他就从来不肯给,非得一个三岁稚童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才行。
自小到大,卫游双没有一次哭泣是打动过她兄长的。
任凭她嚎的多么大声流多少眼泪,卫珩都是冷眼看着,半丝儿心软和动容也没有。
所以幼时母亲还在世时,她每日里最害怕的就是兄长下了学回府。
因为那样就意味着她不能再在母亲怀里痴缠耍赖了,兄长要开始教训她了。
有一次她被教训的狠了,破罐子破摔,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根本不是我兄长,我兄长才不会这样对我!你凭什么罚我,大夫说了,我身子不好,不能挨骂......”
“你身子不好,母亲比你更不好。”
少年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耍泼,语气淡淡,“卫游双,要是再让我瞧见你把药倒进茶壶里,你信不信我把整壶茶都灌进你嘴里。”
卫游双不敢反抗,却又实在不忿,抽抽噎噎小声道:“母亲说我已经很听话了,旁人家的孩子,像我这样的年纪,都没有我懂事......”
“卫游双,你回不回去睡午觉?”
面对她的哭诉和辩解,卫珩什么都没说,只问了这一句。
但幼小的卫游双,分明从他淡淡的眉目中,瞧出了“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世魔王少在我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轻蔑与无视。
然后把她赶回榻上,就算睡不着也非逼着她闭上眼睛。
闭着眼睛抽噎。
......总而言之,卫游双到如今也不晓得比她懂事听话的旁人家的孩子究竟是谁。
但她彻底明白了,她兄长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间酷吏。
所以这会儿子,卫珩随手塞给她一只银子,让她自己再买莲藕,她也不敢拒绝。
接过银钱后愣了一会儿,就真的乖乖去邻居莫大娘处买莲藕做藕夹了。
.
卫府的宅子买在处州清河畔,是一个三进的院子,边上住着的都是和卫成肃差不多官职的地方官员,邻里间常有往来。
虽然卫成肃清高自傲,不知变通,往往几句话就能得罪无数人,邻居尤甚。
可因为有卫珩时不时送去的新鲜瓜果,又有嘴甜的卫游双,邻里关系倒也还算和睦。
譬如隔壁的莫大娘,身为膝下只有两个儿子的判官夫人,平时里就极照顾卫游双这没娘的可怜姑娘。
处州与京城不一样,京官里官宦子弟多的很,可处州地处江南,文风极盛,有好些地方官员,其实都是科举出身。
他们无法像世家子弟那般挥掷千金购地买宅子,却又不愿堕了声名,大多都择在僻静风雅处居住。
是以年复一年的,清河畔就逐渐多了一条极特殊的巷子。
读书人多,官员举子也多,外人都笑称一句文源巷。
卫成肃搬过来了才发觉,文源巷内传说顿顿鱼翅燕窝的官员女眷们,都还是要自己成天串门行走,换瓜换果换布料头。
不过,等到卫游双终于和莫大娘聊完,又抱着几节莲藕回府中时,却听见兄长的院子里隐隐传来一个女声。
她越走越近,行至院门,才发现那说话的人竟久未见面的严姐姐。
青衫素净,不施脂粉,一双眼睛带着笑意,似乎会说话。
江南女子多灵秀,可自小到大,卫游双就从未见过比严姐姐还好看的姑娘。
“双双回来了。”
对方也瞧见了她,弯弯唇,“正巧,我今日也把你的药方子带来了。”
“我又要换药了吗?”
“也不是,只是你的身子骨已强健许多。就像卫大哥说的,是药三分毒,如若没病没灾,还是少喝些好。我这回去铳县,在那儿瞧见了一种药材,最适合你泡药浴。所以才写了方子给你试试。”
卫游双下意识去瞧卫珩。
自打母亲去后,她吃药的事儿,都是兄长在管的。
连严姐姐都是兄长给她找的大夫。
那年冬天,她受了寒,在床上烧了好几日,石先生好容易救回来,却说往后还需要细细调养,得每日换着方子喝药敷药按摩。
兄长就给她找了个女大夫,方便出入诊脉,也好护住女孩儿家的名声。
严姐姐的祖父在宫里做过太医,最善调理妇人之病,又只有严姐姐这么一个孙女儿,便传得她一手好医术,比之许多男大夫也不遑多让。
但是,因为卫游双怕卫珩。
所以哪怕大夫说了得如何如何,她第一反应还是要去先征得了兄长的同意。
没瞧见如今,便是连严义愔写了新的药方子,都不去寻卫游双这个正主儿,反而先来找卫珩。
但卫珩对她的药浴方子没什么兴趣。
闻言只是抬了下眸,淡淡道:“嗯。”
卫游双搞不清楚兄长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我今日便开始泡吗?”
“三日泡一次……”
“先放着罢。”
卫珩打断严义愔的话,擦去刻刀上的藕汁和碎屑,站起身,“明日石先生要来给你诊脉,到时候再说。”
石先生也是个大夫。
还是那种宫廷太医们最瞧不起的江湖游医。
可他偏偏妙手回春,什么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比旁的大夫容易三分,连严义愔的祖父都对他十分推崇,更何况她自己。
若不是石先生天性洒脱,天南地北地四处游历,没个定性,卫珩也不会花高价请她来府里帮忙调养了。
说到底,卫珩不信任她,卫游双这些年的用的药方子,都是让石先生先看了,写出个大概,再让她来仔细看护。
在卫珩心里,她其实不过就是个护士而已。
严家老太爷虽然做过太医,却也只是太医院里的一名小太医,几十年了也不过只给些京官宫婢诊脉。
在平常百姓眼里是极了不得的人物,在官宦人家看来只是平常。
是以哪怕卫珩说话这般不客气,严义愔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敢争辩任何。
不过她的性子,本身就是极其内敛谦虚的。
卫游双更加没在意,把手里提着的筐篮继续提到面前给兄长看:“我把银子给莫大娘了,她没要,但是又给了我一些莲藕。”
“让人放厨房罢,明日再烧。”
卫游双站着没动,她瞅着他手里已经雕刻出一双脚的藕节,有些好奇:“兄长,你要雕什么?还是马车吗?”
她这样一说,旁边的严义愔就想起了什么似的,垂眸轻声道:“卫大哥,有件事儿我忘了与你说。今日午前我来送过药,正巧你不在。”
卫珩挑了挑眉。
“我看见院里有个南瓜,雕成了马车的模样,瞧着灵秀又有趣儿,便说了句喜欢。没想到……当时大姑娘也在,就伸手塞给我了。”
“你把那只南瓜马车拿走了?”
卫游双惊呆了。
上次她手顺去摸了摸,一不小心把南瓜上的藤给拔断了,差点没被兄长说哭,还被罚着去种了一大碗的南瓜种子。
严姐姐直接把南瓜给端走了,兄长不得揍死她么?
......那倒也没有。
卫珩甚至连句重话都没有。
说了声知道了就没有再继续追究,反而还让人去厨房里拿了几个新摘的南瓜给严姑娘做伴礼。
严义愔本还想就着他正在雕的莲藕再聊些什么,可卫珩已经拎着那一筐莲藕和他妹子走远了,说是要去隔壁给莫大娘送莲藕的银钱,临走前还礼貌道了别,面上瞧不出半点愠怒和责怪,仿佛真的不把那只南瓜马车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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