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门口进,基本不可能。
所以这两年来,北疆的牢狱里,已经关了不少试图在危险的边缘试探挑衅的商队首领。
至于为什么说这么多试图来西北做生意的商队首领里,阳佟无是个特殊的。
是因为他确实聪颖。
在熟知西北的状况后,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动找上卫庄,并提出要与他们合作的人。
简而言之也就是,阳佟无手里有销路,有进货来源,唯一只缺的只是一道通行令。
他自己负责采购,负责运输,负责承担所有的风险,纯盈利给卫庄三成的分成,只求一道可以进入西北购货销货的通行令。
三成不是一个低数目。
毕竟一整个商队,这么多人要养活,抽去的那三成纯盈利,只能是在他这个商队首领身上扒皮抽血。
但其实对于阳佟无来说,能敲开卫珩这个口子才是最要紧的事。
——最最最要紧的事儿。
在乱世之中,多一道人脉就多一张保命的符纸。
而卫珩这张符纸,根本就是闪着佛祖金光渗着高僧精血的至高保命符。
许是天生便有些趋利避害的本领,阳佟无隐隐约约感知到,即便是宣帝出事了,这位以铁血手腕迅速把控西北的卫大将军都能稳稳地立在这乱世里。
所以,哪怕这桩生意是桩彻头彻尾的亏本生意,他依然愿意与卫庄定下这个盟约。
这世上如他一般的商队有许多,卫庄并不缺像他这样的盟友。
更别说在卫珩眼里,连卫庄自己庞大的商队都只不过是他手底下势力的一条分支线而已,那阳佟无,更是一只完全不值得一提的蝼蚁。
但或许正因为他是第一位主动提出想这般合作的,卫庄的人衡量再三,竟然也真的把这个消息上报到了西北。
七八日后,卫珩最后亲自下了命令,许他来西北与自己当面谈一谈。
虽然卫大将军说的是让他一个人入府洽谈协商,但阳佟无还是费尽周折地把大半支商队都带过来了。
他想的是,万一成了呢?
就算不成,来西北长长见识也是无碍的。
大不了就让他们在城门外农户家里借住几日,卫将军总不会严苛到连乡郊野外都不许人住罢。
阳佟无想的没错。
卫珩当然不至于如此蛮横。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的是,偌大一个西北,竟然这么巧,自己在路上好好地......在路上走着,都能和卫珩的妻弟迎面撞上。
导致最后,一场本该十分正经的商业洽谈,竟变得如此滑稽和引人发笑。
“主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大人,将军府今日派了人来说,你正在他们府上养伤,可是出了什么事?如今好了没有?卫将军如何说?”
“大人,你饿不饿,我们准备了汤食,你可要用些?”
......
阳佟无是独自进的城,身边并未仆从下属跟着。
所以出府后,也是卫府的人遣派了车马送他,一路送到了入城前借住的城郊村子里。
商队的下属们在这儿住了两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会子见他好容易回来了,都纷纷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问个没完。
等他终于在人群里挤出一条道时,卫府的人已经悄然离去了。
商队里的人,大多都是江湖汉子出身,要他们太守规矩,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这些年,也正是靠着他们的豪情义气,才在乱世里闯出了一条路子。
他对着已经安静下来,却因为他的神情有些凝重的下属道:“卫将军同意了。”
“什么?卫将军真的同意了?”
“不是都说卫将军排外的很,连周栾将军上门都不给一个好脸色,怎的......”
“看来还是咱们大人有本事!”
......
虽然他们这般欣喜,但阳佟无自己心里清楚,卫将军其实并没有与他说多久的话。
他原本以为,商队下线的设立,应该是一件挺重要的事儿,不然卫庄的人也不会让自己亲自来西北一趟。
但他到了西北,真真切切地与卫将军面对面商谈了才发现,对方好似并没有把这桩子事儿如何放在心上。
甚至连他的身家背景都了解的不是那样细致,反而先托他帮了个小忙,而后轻描淡写问了几句,就答应了给他通行证,且还只要一成半的利。
只不过对方也改了做这桩生意的方式就是了。
“你要来西北收的,无非就是骏马、皮毛、药材这几样,但这些物件,府城都是集中收购的,即便是我给了你通行令,你也不可能大批量收上来。最多也就是去草原郊外一户户问的时候,运气好的时候,或许还能撞上几户有存量的人家。”
男人站起身,“所以我直接提供给你货物,价钱会比市面上的价钱低一些,你转卖出去也有赚头。至于你从外边带来的货物,私下交易是不可能的,官府会给你一个合适的收购价的,总之不会让你吃亏。行了,你回去吧,长间,你送送阳老爷。”
“是。阳老爷,这边请。”
.......
阳佟无望着卫珩匆匆离去的背景,脑子尚还有些懵。
只不过短短小半刻钟,就定好了这样大的事儿,这在他的想象里......不,压根就不可能会出现在他的想象里。
他压根就想象不到这样的事儿。
......或许在卫大将军眼里,他手里这样一只小小的商队,确实也不值得再浪费更多的时间。
不管如何说,此番来西北,总算是没白来一趟。
生意谈成了,见识了西北的新奇景象,还瞧见了传闻中的卫夫人,怎样也值当了。
*
简单利落地结束与阳佟无的谈话后,卫珩也总算冷静了一些,在府宅内吹了会儿北风,心情平稳地回到了主院。
长腿一迈,迈入屋门。
祝宜臻正坐在窗前的桌案边画画,画纸上画的是枝叶枯敝的杏树,冬季的杏树向来不好看,只不过在雪的映衬下,竟也显得没那么萧索了。
这主院的杏树不少,甚至连院子的名字就叫杏子院。
所谓大俗即大雅,嫁了人之后,祝五姑娘反而越发随意懒怠起来,起院名都是随口一取。
什么杏子院李子桃子院,长水榭、邻山居、落雨阁之类的更是数不胜数。
一开始听,大家都觉得夫人取名取的敷衍至极,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如今称呼久了,竟然还觉得有几分韵味。
也算是祝五姑娘歪打误撞的本领了罢。
而此刻,有本领的祝五姑娘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看见了正往里屋走来的卫珩。
她挑挑眉,似笑非笑的:“哟,这是怎么了,卫大将军今日也有空来我这院子里遛弯了?”
软糯糯的嗓音,阴阳怪气,怒意暗藏,听起来略微有些不讨喜。
卫珩没回答,反而将视线投向了一旁正在绣帕子的卫游双身上。
小姑娘一个瑟缩,连忙收起了绣帕,乖巧行礼道:“兄长,我先回去了,明日待嫂嫂有空了,我再来寻她玩儿。”
卫游双,卫珩的亲妹子,宜臻身后的跟屁虫。
卫珩每次处理完公务回内宅正院,都能瞧见他亲妹子跟在祝宜臻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场面。
而后一看见他,立马就止住了声音,跟鹌鹑似的缩到一旁,行礼离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宜臻才是她亲姐姐,卫珩只是个严厉又难相处的姐夫而已。
“你怎么总要赶她走?”
宜臻果然不满了,微微蹙着眉,眼神不悦,“她才过来,连片叶子都还未绣完呢。”
“我何时赶她了。”
卫珩微微扬眉,“你见我方才说过一句话没有?”
你没有。
但你分明就是在赶人。
宜臻沉默片刻,说不过他,干脆不说了。
反正每回与卫珩争辩,要么就是一两句话就被他说的毫无反驳之力,要么就是仿佛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一般,受他极敷衍的一句:好好,你说的都对。
她重新坐下来,看都不看他一眼:“你找我有何事?”
呦。
还“找我有何事”呢。
卫珩弯弯唇:“时辰不早了,来寻你一起用个晚膳。”
“我哪儿敢让卫将军陪我用晚膳啊。”
宜臻抱着毯子转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语气闷闷的,“卫将军公务繁忙,可别在我这种小人物身上浪费功夫了。”
卫珩知晓是自己转身就走的之前的态度伤了她的心,便也不争辩什么,只慢悠悠道:“你想吃什么,吩咐厨房去做了没有?石大夫今日说了许多忌口的食材,你不要当耳旁风听听就过了,至少也得嘱咐厨房的人记住了,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时候,容不得一丝意外。”
“还有,这正对着风口呢,手指头都冻的发白了,也不晓得要关窗,寒冬腊月的,这屋里炭火烧的不够足,你还是要披了外衣才好写字作画,不然受了寒,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我方才倒没发现,祝宜臻,你还赤了脚?怎么,铺了毯子的地就不是地了是不是?石大夫有没有与你说过,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正是体弱需要调养的时候,你倒好了,一大早上先去了马场撒欢儿,去完马场又往靶场跑,这会子衣裳鞋子不好好穿,缩在北风口......”
祝宜臻终于忍不住了。
放下笔,气急败坏地瞪着他:“卫珩,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竟是个这般啰嗦又没脑子的人。”
啰嗦。没脑子。
卫珩顿了顿。
这两个词他说旁人说惯了,这辈子没想过有一日竟还会被丢到自己身上。
“你是瞧我怀了个胎儿,心里不痛快是不是?非得揪着我数落几句才高兴是不是?我如今肚子还没显怀呢你就要先用刻薄的言语激怒我,让我流产了才最好是不是?”
“......”
整间屋子都寂静了许久。
卫珩走过去,将她身前的窗户给关上了。
凛冽的寒风一下被挡在窗外,周遭瞬间就暖和起来。
他又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了件大氅,披到她身上。
宜臻倒也没愤怒到把大氅给掀了,缩在绒绒的狐裘里,溜圆的眼睛里满是敌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怀了孕情绪就容易变得极端和不稳,她方才说着说着,越发激动起来,连眼眸里都有了几分泪意,仰着头,神情不善。
但就像一只龇牙咧嘴却没有任何威胁力的猫儿。
不仅不觉得可怕,反而还有些让人心疼。
从她随着卫珩来西北为止,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与他吵过嘴。
宜臻天生就是个懂得体谅别人的好姑娘。
她从不恃宠而骄,从不把别人的给予当成是理所应当,也从不把自己的牺牲当做是一种必须要得到赞美和回报的伟大贡献,
虽然表面上瞧,是卫珩给予她许多,纵容她许多,但实际上,连卫珩都觉得这个软糯糯的小姑娘很了不起。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缓缓叹息道:“对不住。”
“......你忽然地又对不住什么?”
“我方才不该就丢你一个人在这里画画。是我太想着要先出去静一静,没顾得上你,这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
宜臻沉默了许久。
身上刚才还针锋相对的利刺瞬间就服帖了下来。
好半晌,她才问:“卫珩,你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的吗?”
“真的。”
“可是一直以来,我总觉着你似乎并不是很喜爱孩童。”
“......”
“刚才你听见石大夫说我真的有孕了的时候,你好似也并不如何高兴,卫珩,我真怕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后,你会趁我不注意偷偷掐死他。”
“......宜臻,这也是我的孩子。”
“那所以我才想认真问你,你究竟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嘛。”
“我想。”
他顿了顿,垂下眼眸,“我从前并不觉得人一定要传宗接代,甚至觉得养个孩子费心又费力,于自己毫无用处,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生。”
宜臻仰头望着他。
“我并不如何喜爱孩子。但如果这个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宜臻,我会好好养育他,会爱护他。”
“我说真的。”
宜臻还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眼眸里的情绪很宁静,很专注。
就在卫珩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来时,小姑娘忽然咧开嘴,弯出一个烂漫的笑。
“好,我明白了。”
她拍拍胸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豪气万丈,“你不必怕。孩子是我怀着的,生也是我生呢,怀胎十月,难受都是我难受,你大可以去骑马猎鹰。而且我会养孩子,祝亭钰那个小兔崽子,从小就是我带大的,如今不是也长的像模像样的了。”
“......”
宜臻不是在玩笑。
她是说真的呢。
从得知自己怀了这个孩子起,她心里头一点儿慌乱都没有。
因为她觉得自己能付得起这个责任。
她是独身一人随卫珩来西北的。
没有父母兄弟,随行嫁妆也难带来,没有丝毫依仗。
最开始在西北时,卫珩十分十分忙碌。
虽然他极力想要照管好她,手上的兵权,库房的钥匙,最私密的账本,他商议要事的书房,宜臻通通可以用。
来去自如,不容得手底下的人有一丝不尊重。
但宜臻知道这没用。
你没有自己的本事,只是仰仗着卫珩的宠爱过活,那么不论卫珩待你有多好,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真正拿你当一个人来尊重。
不会记得你是祝宜臻,只会记得你是卫夫人。
宜臻不愿意这样。
所以她很努力地去学,去听,去一点一点磨那些她从前半知半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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