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与对话声。
是伺候的丫鬟们去打了水回来,要给宜臻擦身子。
毕竟大夏天,躺久了不擦洗,对痊愈百害而无一利。
左右宜臻也没收什么皮肉伤,洗澡擦身子都不会触碰到伤口引发感染,石大夫早就说了可以。
思绿和小枣合力提着一大桶水进屋。
她们两个小丫头气力不大,木桶颤悠悠的,落到地面时“嘭”的一声,里头的水晃来晃去,溅出来好些许。
思绿松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抬头道:“终于挑回来了......”
她的声音陡然遏住。
视线落在小枣身后,双目圆睁,神色极不可置信。
“怎么了?”
反应向来慢半拍的小枣有些不明所以。
“姑、姑娘......”
思绿脸上的神情由不敢置信转变为惊喜,声音也由断断续续的颤音变成了欢欣的喊声,眼泪瞬地就滚了下来,“姑娘!你终于醒了!”
“什么?姑娘醒了?”
“是啊,姑娘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这几日将军都快疯魔了,他......”
将军他如何呢?
思绿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看见,自家姑娘正抱着膝头,一声不吭地缩在床头一角。
她的神情是茫然的,麻木的,不知所措的。
听到声音后,抬起头来看了她们一眼。
眼神是死寂的。
......
“你别怕。”
男人捏着她的手腕,手里还拿了一只帕子,正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手,嗓音低沉,语气缓慢而柔和,“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往后日子那么长,你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呢,你千万别怕。”
这会子已经是傍晚了。
思绿她们发现宜臻醒后,虽都愣了一愣,还是立马去通传给卫珩身边的人。
但其实也不用她们慌里慌张地那样通传。
因为早就有守在宜臻身边的暗卫,加急汇报给卫珩过了。
卫珩赶到主院屋内时,就瞧见小姑娘蜷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地垂头看自己的脚。
手却抱在小腹上。
她那样聪慧,都不用旁人说,想必自己就已经能猜到大半了。
果然,听到卫珩沉沉的脚步声,小姑娘抬起头,望着他,神情宁静:“卫珩,我的孩子没有生下来是不是?”
“......”
“是因为我中毒了,牵连到了孩子,所以他没能活下来,是吗?”
“.......”
卫珩该怎么说?
那双眼眸宁静,无光,却又仿佛带着最后的一丝明亮。
他该怎么回答?
他只能说,他们还会有孩子的。
但卫珩从来就不是一个擅于扯谎的人。
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姑娘的时候。
祝宜臻弯弯唇,忽然笑了。
她问:“卫珩,石大夫是不是告诉你,我日后再难怀胎了?”
“......”
“他是不是说,从今往后,即便我真的怀了孕,孩子也注定保不住?”
“......”
卫珩站在门边上,望着她脸上的笑,听着她嗓音微哑的质问,竟然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哪一个字听起来会不那么伤人,又是哪一个字不会让她慢慢红了眼眶,眼泪滚落,擦干,又滚落。
再擦干。再滚落。
宜臻的哭,是无声息的。
每滴泪都犹如一把利剑,直入卫珩心口。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在宜臻的肚子里呆了七个月,哪怕是受冲撞早产也能平安生下来,怀着他们初为人父初为人母的期待。
就这样逝去了。
宜臻问他:“卫珩哥哥,你说他那么小,一个人在孟婆桥上走着,能不能找到转世的路?”
“我觉得我真疼,疼的要命,可又不知道是哪里疼。你说会不会是他难受了,没有人可以说,才这样告诉我的?”
“卫珩哥哥。”
她说,“我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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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宜臻其实。
也并不是那么的想要怀胎生子。
她见过许多怀着胎的妇人,大腹便便,行动艰难,衣食吃住皆要谨慎再三,一不小心就要出事故。
好容易捱过了十月怀胎,一场生产之后,母亲总要憔悴虚弱好几分。
月子一旦坐不好,留下病根,那就真是要受一辈子的罪了。
而宜臻对这些都怀有极大的恐惧。
她曾经甚至想过,倘若卫珩真的要个继承人的话,她就从别人那里抱一个来,然后假怀孕骗卫珩说是自己的。
——年少轻狂心智未稳时,她真的这样想过。
但自从有了这个胎儿之后,宜臻从未有半刻想过不要它。
怀胎七个多月,血脉共存七个多月,她早就把它视作心尖尖儿上的骨肉。
当年那只叫枣泥酥的狗儿离了她时,宜臻都哭的不能自抑。
而如今,生生脱离了她□□而去的,是她亲生的孩子。
是她想过无数次待他出生后,要如何教他识字念书,作画作诗,射箭骑马的亲生孩子。
或许是因为自己幼年时就是个容易受到忽视的孩子,所以她才自己未出世的胎儿投入了这样大的期待。
他已经七个月大了。
哪怕是受了惊吓早产,放在寻常人身上,都能活下来。
然而,因为投生成了她祝宜臻的孩子,他连被生下来的资格都没有。
......
日光明媚的屋子,因为四周种了够多的草木,哪怕是在夏季,气候也十分舒适。
风穿过林子拂进窗子里时,带来阵阵温柔的凉意。
而在这样的温柔和凉爽中,是持续了过长的寂静。
宜臻蜷缩在墙角不说话,卫珩就也跟着沉默,在床边垂眸望着她,一言不发。
他不是不愿开口,他是压根儿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往常,卫珩虽然话不多,却是一个十分能说服人的人。
寥寥几句,就能堵得人哑口无言,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说法。
但偏偏这样的时刻,他手足无措,讷讷不能言。
他甚至,都不敢与她对视,不敢瞧见她眼底的死寂和眼下的泪痕。
两辈子,第一次,卫珩觉得自己是这般无能。
好半晌,竟然还是宜臻先开口了。
小姑娘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整个人都缩进去,仿佛只有这样才感到安全。
她问:“卫珩,你查出来了是谁害的我吗?”
“.....主使的是惠妃,下毒的是庄春丽。”
“噢。”她点点头,睫毛盖住一半的眼眸,视线落在被子的绣纹上,语气很轻,微哑,却很平稳,“原来是我奶娘动的手啊。”
她说:“难怪了,之前防的那样严实,还是没能留住他。”
卫珩静静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那她现在如何了?”
“她和她一家老小都被关押起来了。”男人顿了顿,“你想要他们如何,他们就会如何。”
“我奶娘是家生子,父母很早就不在人世了,她以前生养过一个孩子,但三岁时就染病离世了,如今的儿子儿媳,都是认养的,并不是她亲生。”
“她并不怎么管教他们,当初认下这一个儿子,也只不过是我母亲心疼她老了无人养而已。所以你即便是杀了她一家老小,也无法让她动容几分。”
宜臻的面色很平静,“倒不如留几分善念,放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也算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积阴德。”
“......好。”
“我奶娘从我还是个婴孩时便带我,这么多年,从未伤过我分毫,把我当做亲生骨肉疼,你确定是她下的毒吗?”
“她动的手脚不隐蔽,要找证据不难......她自己也招认了。”
“手脚不隐蔽?”
小姑娘抬起眸,“她与我这般亲近,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为何要这般明显?”
“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卫庄能查出来的。”
卫珩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没勇气与她对视,只能尽量维持叙事的平稳,“你奶娘说,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最知道卫庄的手段和本事不过,当初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下手,就没想过要遮掩。”
“好,我明白了。”
宜臻点点头,又问,“那她究竟是为何要害我?是我哪里对她不住吗?还是惠妃握住了她把柄?”
“她,十几年失了的那个孩子,是你的母亲弄掉的。”
男人顿了顿,“当时,出于一些误会,你母亲误以为她和你父亲有......有些关联,以为那个孩子是你父亲的骨血,就下了杀手。”
“但后来我母亲发现是她误会了是不是?”
“是。”
“所以这么些年,我母亲一直以为我奶娘不知道当年那件事是她动的手,再加上心里有愧,便一直留着她,待她宽和的很。可实际上,我奶娘什么都知道,只是她太厉害了,太能忍了,直到了今日,才露出马脚,对不对?”
“......对。”
宜臻就沉默下去。
片刻后,她弯弯唇,“其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也公平。”
“我母亲弄没了她的孩子,她反过头来害了我,不过就是一报还一报而已。”
.......
卫珩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从头至尾,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句质问,宜臻都非常冷静。非常平稳。
也不看卫珩,也不哭,也不闹,就只是蜷缩在被子里,靠着墙角,一句一句地问着来龙去脉,没有一点儿崩溃失智的迹象。
仿佛这个孩子从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但越是这样,卫珩越是觉得严重。
他太怕她是受到的打击过大,承受不住,连性子都变麻木了。
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情感麻痹......比起这时代的人,他知道太多能把人一点点吞噬的伤痛和病症。
“宜臻,我问过石大夫了,他说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你的身子能调养好,日后也一定会有孩子的。”
他俯下身,捏着被角,眼眸和语气一样温柔,“这是实话,我一个字儿都没有骗你,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让石大夫过来,你亲自问他。”
“你要是难过,你就哭,你不要忍。”
“我是难过。”
小姑娘垂着毛茸茸的脑袋,回了他这么一句。
但是依旧没有哭。
“我难过的不行。”
“但是卫珩哥哥,其实从好早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难受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今日之前,我总觉得这个孩子会保不住。这一世,我注定和他没有母子缘。”
“可我还是逼迫自己不去管,逼迫自己去相信我能保护好他。”
“直到现在,果然,我的预感成真了。”
她笑了笑,静静地注视着他:“卫珩哥哥,是不是我平时太软弱了,所以你们总觉得我受不住,你这样想,亭钰这样想,连夏云也这样想。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脆弱。”
“卫珩哥哥,如果日后可以的,你留着惠妃,把剑给我,我亲自报仇。”
“......好。”
宜臻难过吗?难过。
疼吗?疼。
但就像她曾经自己对卫珩说过的,她已经长大了。
歇斯底里的哭闹,消极避世的封闭,对她自己,对卫珩,对孩子,都没有任何的益处。
反而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世上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很多,但能做到的却很少。
好巧不巧,宜臻正好是其中一个。
......
卫珩举兵的那日,夏季已经走到了尾声。
元庆城难得下了一场雨。
不是转瞬即逝的太阳雨,而是瓢泼大雨。
电闪雷鸣好几日,直至第四天才算完。
而雨刚止,气候就骤然凉下来,入秋了。
对于西北来说,这真是极难得又不合常理的景象。
但不论怎么说,对于西北的民众,下雨都是好事儿。
反正这几年,大将军派了将士民兵来替他们修了沟渠,这雨下的还不算太过分,不仅没有祸害了庄稼,反而极大的缓和了灌溉的难度。
只可惜,这样盛大的雨,大将军卫珩却没有亲眼瞧到。
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率领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攻入甬兴西路,占领了长应关,率军直至京西府。
离京城只隔半日的路程了。
而整个过程,他只用了不到一月。
朝廷不是没想过抵抗,但朝廷派出的士兵,大多未曾真正上过战场,更别说和边疆厮杀过来的西北大军比了。
既然自己的兵力抵抗不了,倒也不是不能联合旁人。
太子未曾料卫珩竟然会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兵早饭,召集朝臣谋士,几天几夜没合眼,甚至还想过要割地赔款,联合南疆的酆王和崖州的宁王。
但他同样未曾料到,自己想到的所有路子,都被卫珩完全堵死了。
南疆酆王,如今正和卫珩的岳丈,也就是黎州主使祝明晞僵持着。
而之所以会僵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宁王的支援。
如今,宁王因年岁越发大了,已经不怎么管事,手上兵权尽数交到了女儿燕瑛华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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