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不难受?快出来,看着听我说。”
“我没脸见你。”
声音更闷了,“你就这样说罢,求你了。”
“......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男人笑了笑,“宜臻,只要是没坏处的事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很不必觉得自己任性了,不懂事了,或是对不住我了。你才多大点孩子,千万别太听话。”
“我不是个孩子了!”
“好,你不是孩子。只是宜臻,倘若连让你任性的自由都不能给你,那我卫珩做的这些事情,毫无意义。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但我就是觉得我没脸见你,你能不能先出去?”
“......”
——这是小枣被领回府之后,第一次见到主子这么狼狈的模样。
在她心里,主子一直是神女一般的人物。
高贵优雅,风华绝代,聪慧胜谋士,心善似圣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样好的主子,偏偏遭遇了如此多不该遭遇的波折。
承受了那样多不该承受的伤痛。
而这所有的变故,小枣坚持认为,这所有的变故,最初都来源于祝二姑娘。
也就是面前的这位祝亭霜。
所以她虽然面上不显,心底却比红黛姐姐更讨厌主子的这位堂姐。
“这是三千两银票,只要是卫庄的钱庄,都可以存取换额。这两包是碎银子,一共五十两,如今的世道现银值钱,用来应急是够的。”
“外头马车里还有几箱过冬的衣物和一些粮食干果。主子吩咐了,那辆马车和车夫也赠与您,马儿是好马,车夫还会些功夫,多少也比普通的车马安全些。”
小姑娘垂着头,面上带着极客气礼貌的笑:“若是您还有什么旁的缺的,只要不是太难为人的,都可与奴婢说,奴婢这就回府去吩咐人准备。”
三千零五十两的银子。
过冬用的衣物,粮食果干。
还有一辆上等的马车和车夫。
放在这世道,能打到这样的秋风,便已经算是极好极好,极善心极善心的亲戚了。
更何况祝亭霜和祝宜臻的关系,比之亲人更像是仇敌。
如今这样,一方面是将军府财大气粗,一方面也就是宜臻看在血脉亲缘的关系上,尽最后一点人情罢了。
她连看都不想看这位堂姐一眼。
按照祝亭霜以往机警的性子,她应该明白,拿了东西就走人,不纠缠不拖沓,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但不知为何,她盯着小枣手里的两包银两,沉默了很久。
最后......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哪怕小枣这些年见惯了风浪,也还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唬了一跳。
这是谁?
这可是清高自恃,最推崇魏晋风骨不过的祝亭霜。
她居然也有这般示弱的一天?还是和自己。
这可真是......日头打西边儿柴胡来了。
幸而小枣只怔了一瞬,便立马抬手去扶:“二姑娘,您这样可真是折煞奴婢了。您有什么想说的想要的,尽管提就是了,我们夫人也特地嘱咐过,只要是她能应下的,绝不会故意推辞。”
“我......我知道她心善。”
衣着朴素的女子并不肯起来,跪在寒凉的泥地上,垂着眸,语气自嘲又凄凉,“只是我这回来,并非与她要银两盘缠的,我是.....是来托孤的。”
“托孤?托谁的孤?”
祝宜臻放下手里的温奶,蹙蹙眉,望向桌边上的小枣,目光里带着征询。
小枣天还未亮透便出门了,直到傍晚才回的府。
她刚回府,连气都未平,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主院回话,叙述的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听到她说祝二姑娘是来托孤时,连红黛都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托她自己的孤。奴婢也没想到,这才多少时日不见,二姑娘就养了个两岁大的孩子。奴婢随她行了几里路去了城外的一处村庄,原是她怕自己进城被人盯上连累了孩子,就将他托养在一个农户家里,为此还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扳指都给送了出去,那可是大老爷临终前的遗物。”
“不过瞧那孩子的样子,就知道她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宜臻微微抬眸:“那孩子什么样儿?”
“瘦弱的很,哭也哭不大声,喂他一点米粥,手还掰着饭碗不肯放,像是从前都没吃饱过的样子。而且......似是智力上有些缺陷,瞧着木木讷讷的,眼珠子不爱转。”
......要不怎么说物是人非呢。
倘若不是这世道太乱,变幻太快,祝家嫡系的子嗣,怎样也不至于沦落到吃不饱饭的地步。
小枣还在说着今日的见闻,宜臻的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她让红黛去把金掌柜请来,与他说了这桩子事,金掌柜沉吟片刻,许是也意识到事情的蹊跷,立刻便告退去查了。
——果然。
祝亭霜的孩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孩子。
宜臻本以为这或许会是新任宣帝周俟的血脉。
她甚至想过,倘若这真的是周俟的血脉,那她也懒得做什么顾念旧情的善心人了。
莫说托孤,祝亭霜一分银子都别想从她这里拿走。
能容忍周俟的子嗣自生自灭,已经是她最好的涵养和气量。
但结果没料到,金掌柜费了整整半月的功夫,得到的消息是:这个孩子是已经去世的老宣帝的血脉。
就算他们得到的消息有误,这个孩子不是老宣帝的血脉,那也绝不会是周俟的骨肉。
因为周俟对他的杀意,是明明白白真真实实毫无伪装的。
如果说祝亭霜的孩子真是周俟的,那她压根不必逃。
周俟也压根不必下“留祝二姑娘一命,杀了那婴儿”这样的命令。
周俟现在最大的依仗,不过就是一个正统的身份。
他知道卫珩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世,但他完全可以掌控一位未成人的皇子,推他到前头来挂名,这样的行径,一下就能打动那些惜命又顾念名声的翰林士子的心,让他们临阵倒戈。
“卫珩不会这样做的。他要是真想借着皇嗣血脉的名义,就不必绕这么一大圈费这么大工夫改朝换代了。那孩子......你带回来吧,随意寻个院子,指派几个丫鬟奴仆照料着,之后怎么安排,你待我仔细想想再说。”
“那......祝二姑娘?”
“孩子可以留下,她就不必了。我先前已经让小枣送了足够的盘缠银两去,你再让车夫北上,随意替她寻一处僻静安稳之地,便不用再管她如何了。”
“是。那臣这就去打点。”
按照卫珩的话说,金掌柜是个最重规章制度的人。
自从他自立为王,举兵造反后,金掌柜就开始极其自然地自称臣下,同时一口一个陛下的,喊的卫珩脑仁疼。
“不论如何,那孩子你爱留着就留着,不爱留着送出去也行,随你高兴来。”
脑仁疼的卫珩,在夜间被问及这件事时,答的极随意极敷衍,对这个有极大可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半点也没放在心上。
宜臻还要再说,他却直接用被子将她裹住:“床底之间朕没兴致谈公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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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祝亭霜的孩子,宜臻最后还是养在了府里。
养在了自己身边。
倒也不是忽然开始顾念起姐妹情,也不是觉得这孩子没娘可怜,或是想要借他威胁周俟。
而是她被拘在府里不能随意出去放风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趣了些。
一开始,她只是吩咐半青挑了几个丫鬟婆子去照料,甚至连小家伙住的地方都离主院极远,轻易见不得。
但后来过年节,带他的嬷嬷抱着他过来请安,也不知是嬷嬷教的好,还是他自己聪慧,一个小人儿,站在堂前拱手作揖,奶声奶气地喊姨母年节安康。
他的身量小小的,眼神是胆怯的,或许是从前总是吃不饱,头上的毛发还有些发黄。
宜臻的心忽然就软了。
这么久了,她一直尽量避免自己去想,去提,去触及任何关于那个胎儿的事。
她假装自己不在意,不缠绵,往日的伤痛都已经过去,她已经可以坚韧地往前迈去。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好似压根儿就没有过去。
“你过来。”宜臻冲他招了招手。
那小孩呆呆傻傻地望着她望了一会儿,而后跌跌撞撞地蹬着小腿跑过来。
“他叫什么名儿?”
宜臻抬起眼眸,问身旁的小枣。
想了想,又问,“姓什么?”
“随母姓,姓祝,单名一个宁字。祝......他母亲又说了,他小名叫康儿。”
底下候着的嬷嬷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姨侄子在府邸里住了都好几月了,当亲姨母的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名什么,也真是世间奇景。
不过再一想,又好似说得通。
当初这孩子送进来时,就从未有人提过究竟是夫人的哪个姊妹寄养在府上的。
她原本只是料理花房的,只不过平安生养了几个孩子,就被半青姑娘挑中做祝小少爷的奶嬷嬷。
此后几个月,半青姑娘也只来问了几回,主母更是一次也没瞧过。
可见对这位表少爷有多不上心了。
宜臻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露出个淡笑来,俯身摸了摸孩子的脑门:“康儿,你想不想跟着姨母?”
小孩儿懵懵地盯着她。
宜臻就又问:“姨母就要去黎州了,你是想跟着姨母,还是跟着你嬷嬷?”
其实一个还有些呆傻的孩童,哪里就能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呢。
但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有些缘分,宜臻话音刚落,祝宁就伸手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头。
嗓音慢慢的,喊了声:“姨母。”
整个厅堂都很静。
宜臻如今的身份,满大宣没有人敢怠慢,身边哪怕是一只猫儿,都是精挑细选的。
一个小孩儿,突然回答的这么巧这么精妙,很容易就让人起疑。
是不是被旁人教的?
又或是他本身就极聪慧。
有卫珩这样一个多智近妖的孩童在先,卫夫人保持这样的怀疑,并不为过。
但她除了是卫夫人,她还是祝宜臻。
“左右我们下月便要动身了,小枣,你使人去把康儿的物件也收拾出来,这几日,就让他随我一块儿住。”
小枣错愕地睁大眼睛:“......是,夫人。”
.
但其实,如果让祝宁跟宜臻在同个院子里住,不论旁的,卫珩肯定就是不同意的。
当年他领兵南下,宜臻一直跟着他。
卫珩担心她身体状态不好,却又更担心她的心理状态不好,说了几句无果后,便也由着她了,只吩咐底下人更精心,管教的也更严苛。
不过宜臻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跟在卫珩身边,并不乐意纯玩儿,只要精神头足,就会替他看看兵图,帮他处理一些公务。她毕竟是由卫珩手把手带出来的,如今的本领才干,多少也抵得上半个文职的副将。
除却打仗的时候,卫珩能不在外头呆着,就一定会赶回府。
小姑娘遭遇了这么一桩子事儿,哪怕外头表现的再淡定,卫珩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呆太久,与其说是陪着她,倒不如说是看着她。
这样的状况下,平白无故就搬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娃娃过来,除非宜臻真的对着他哭,否则卫珩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宜臻到底也还是没挤出眼泪来。
所以祝宁小娃娃离是离开那个旧院子了,却没能搬进宜臻身边,只能打动卫珩吩咐人把主院旁的小阁楼给收拾了出来。
祝宁就住在里头。
此后不论大军从北至南行进到哪儿,他都会被安置在主院临近处,每日用完早膳便乖巧地来给宜臻请安,而后再听宜臻教他认字念书,陪他一道玩耍,晚膳前再由他乳母带回自己院子里。
但偶尔也能碰上那么几回,卫将军赶不回府用晚膳,那姨母就会留他一起吃。
幼时的祝宁,总觉着这便是最让他欢喜的事儿了。
他其实并不像最开始旁人猜测的那样,先天痴傻,反而灵慧的很。
曾经那样呆呆傻傻,一是因为吃不饱穿不难,智力发育便迟缓了好些,二是打小便跟着亲生母亲颠沛流离,他亲生母亲怕他被人发现,总把他藏起来,极少让他见人。
久而久之,他自然就变得寡言呆笨了起来。
而这段时日住在卫府,锦衣玉食,仆从成群,还有姨母替他开蒙,他一日日变得聪慧,变得大胆,最起码也不至于像刚来卫府时那样小心翼翼了。
小娃娃的成长都是极快的。
他们缠人,扰人,烦人,有时会让你觉得度日如年,有时又让你觉得瞬息万变。
等到祝宁已经能够走稳路,说话也说的极流利顺畅,甚至能够站在靶场里拉动自己的小弓时,一年的光景就这么慢慢悠悠地溜走了。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卫珩攻陷大半东南州县,将宣帝逼得一退再退,甚至被无数大臣劝说写下投降书,好歹能让新帝能留他一命。
听听这说辞——新帝?
他一个谋朝篡位的私生子,算的了哪门子的新帝!
周俟满腔怒言,却又无人可诉。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大宣注定是没有期望的了。内心里仅剩的一点坚持是,他便是死在这简陋的大殿前,死在大宣将士和龙椅之上,他也绝不会向那卫珩投降,毫无胆气的卑微求生。
他日日夜夜这样想着,把自己想成一个英勇的,伟岸的亡国之君,心里竟还真的好受了许多。
但其实她不知道,真正决定他的命能不能留下的,并不是卫珩。
而是祝宜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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