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会儿,薛妙妙端来一张布满娟秀小楷的契书,“此为入股契约,为四六分成制,将军身为股东,将来松林户的所有收成利润,您都能收到四成,如此可好?”
其实以陆蘅食邑不下万户的身家,区区二十亩根本不算什么,但他仍是郑重地应了下来,没有一丝的敷衍和轻视,签字画押,“那本王和妙妙可算是盟友了?”
此时薛妙妙脑海里已经开始筹划蓝图,打算回去仔细翻出药典看一看,二十亩的地方,足够规划上一阵子了。
“可还想做御医么?”陆蘅走过来,俯身,宽广的袖摆拢在她的肩头。
握着地契,闷声不语。
桑温临终前没有说完的遗言,只有半句建安大明宫,这是薛妙妙唯一的线索,所以才会想要谋取一条相对安全的入宫的路。
眸色渐渐有一丝冰冷,周身淡淡的荀草香气散去,从木桥上有脚步声而来。
循声望去,薛妙妙眼中的惊讶越发深浓,“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尉迟恭站在门棂内,笑的温润风雅,靛青色的常服不掩从容气度,临风如谪仙。
笑着踱步过来,轻叹,“五斗米折腰,我也来沾一沾京师的富贵繁华。”
见两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陆蘅适时地打断,“如今淳安侯乃是吏部侍郎,官拜正三品。”
薛妙妙连忙很配合地像模像样的鞠了一躬,“草民见过尉迟大人。”
“殿后有温泉,此处无人打扰,妙妙先去沐浴一番。”
早先就疑心这两人从河间府时便有往来,今日如此私密地会面,必定是有密事要谈,薛妙妙很识趣地抱了衣衫下去。
庙堂上纷纷扰扰和她皆无关系,周身浸泡于天然的温泉水中,她一面儿轻轻舒展身子,裹了浴巾靠在水中被温泉水打滑的山石上,还在筹划着药畦的初期蓝图。
她决定先租一辆马车,才好方便去田间考察,招人的事情要往后放一放。
帷幔轻垂,两人举茶对饮,面前还放着一盘落子分明的围棋,场面看似风雅,但两人云淡风轻的对话,显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轻松。
“借尚书大人命我整理先前历年典籍时,发现十年前陛下还是镇西王时,谢丞相在涿州做布政使时的记录,却有玄机。”
陆蘅啜饮了一口,执白子往前堵了一步,示意他继续。
尉迟恭依然是风清气朗的容颜上,透着暗暗的凝重,“而发生在玄武初年最大一次涝灾,朝廷的赈灾款项那一本却含糊不清,更有一页缺损。”
“如此说来,同年的肃清连案并非空穴来风,除了布政使谢华蕤,其余官员都不同程度地被调任、贬斥,数十万百姓死于涝灾之中,这一笔账至今未有决断。”陆蘅思绪中有暗流涌过。
而对面的尉迟恭心中却更是惊涛骇浪,当年父亲尉迟彻因为此案被牵连,不明不白自缢于大狱之中。
尉迟恭便得了一个清闲侯爷的敕封,从此幽居河间府,一心做学问,不再入仕途。
恢复了平静,尉迟恭眉眼扬起,划过一丝锋锐,“但此事并非无一疏漏,当年身为布政使身旁文史的孙昌虽然染病而亡,但他尚有一子存于世间,如今已二十有五。”
陆蘅缓缓支起身子,“也就是说,十年前,周昌之子十五岁,足以有辨明是非的能力,或许…”
尉迟恭了然地点点头,将黑子围了上去,香炉里燃起丝丝沉香,宁人心神。
“此子名孙伯勇,就在行宫内马场当差,是个哑子。”
陆蘅的白子反攻,很快就将黑子围死,“原不知还有此暗线伏于身边,天机算尽,终不是天衣无缝。”
尉迟恭笑着服输,将一盘子散尽,“千里之堤尚溃于蚁穴,焉知这孙伯勇可否能稍稍胜过蝼蚁?”
陆蘅微微顿住,冷峻的脸容在烛光下泛着清华,“恰几日后有围猎,马场上的宫人需要多分派些人手。”
四目相触,话锋戛然而止。
但闻内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就见一袭碧影从帷幔后面踱了出来。
柔白的小脸上,秀眉紧蹙,双手还抱在胸前,“这是不是将军做的手脚,我的衣服呢?”
烛光之下,碧影秀丽,衬出一段浑然天成的风流姿态,沐浴过后,清水芙蓉,尽管全无妆点,此时面前身着裙裳的薛妙妙,已然有了足以让人心动的清纯与美丽。
陆蘅的手,停在棋盘上。
乌发如云,容颜如玉,他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薛妙妙穿女装。
要比无数次脑海中的勾勒,更美上三分。
忽然间,他有些后悔,不该让她如此模样,出现在任何一个其他男人的面前。
尉迟恭虽然在凤凰谷中见过薛妙妙,但仍是掩盖不住惊艳之色。
如轻云闭月,如流风回雪,宛然素容,便可倾城,才不负神女之名。
其实,这裙子虽然遮盖的严实,薛妙妙也不至于矫情到被人看去了女装就如何的地步。
但此处乃是行宫,万一被旁人窥见…
“侍郎出来时九,且先回宫歇息,莫要引人耳目。”
尉迟恭拱手作别,上前一步,微微倾身靠近,“妙妙如此,更让我想起两年前年,凤凰谷中的机缘…”
留下这句话,不顾陆蘅黑沉的脸色,大步离开。
“我总不能穿成这样回去…”薛妙妙挽着袖摆,心底里却暗自赞叹这绫罗绮裳的确精美华丽。
山雨酝酿在眼底,陆蘅上前将她纤柔的身子握住,“今夜不必回宫去了,就在此处歇息,不会有人来。”
手已经滑到她的背上,就覆在那一块刺兰花上,带着偏执的眷恋。
薛妙妙一挣扎,就感到他明显的不寻常,气息紊乱。
心中一惊,算算日子,又到了他毒性发作的时候。
凉薄的唇,划过脖颈,克制隐忍的动作不再继续,迷乱的深眸锁住她,“今晚留下来,用你的办法替我解毒。”
整晚,那碧影重重,摇曳在他纷杂混乱的梦境中,浑身如置身火海,唯有握住她的手,冰凉湿润。
记不清过了多久,薛妙妙趴在床边睡了过去,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的陆蘅,看着满地狼藉,纱布、针灸、还有已经凉了的药碗,将她轻轻抱上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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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的计划并不顺畅,凝华宫出了事。
身为天子最亲近的长姊,长公主李妫的腹痛之症越发厉害,御医也束手无策。
经容夫人举荐,一纸诏书,下到了陆绣的寝舍,御笔钦点要薛妙过去医治。
却将他一力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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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银翘天麻]牢狱
被天子宣召,薛妙妙一时拿不定主意,而且私下打听过,凝华宫里住的是长公主。
她去重华殿找陆蘅,但得到的消息却是兰沧王等一行人巡查猎场还未归来。
稳了稳心神,从前在建安举目无亲,引荐无门,如今真个到了面圣的时候,因为了有了徐怜在旁,反而让薛妙妙举棋不定。
奈何天子旨意,绝非玩笑,传话的安公公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脸色微微阴沉,说不出的严肃,再一次催促。
回内室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将脸上刷了一层暗色的脂米分,这才随安公公一路往凝华宫去。
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薛妙妙只闷头行走,握住医药箱的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一入凝华宫地界,气氛仿佛骤然紧张起来。
正殿内四下端坐着人,从内室踱步出来的男子顶戴蓝翎,正是前几日遇见过的太医院院使吴大人。
环顾的瞬间,上座之人忽然开了口,“来人便是曾替容夫人接生的薛妙?”
那声音音色普通,然却口吻笃定非常,端的是天子威仪。
再配上四下肃静的气氛,更增添了一分森然。
天子仪仗,果然非同寻常。
若不是陆蘅引着她一步一步向前,遇见今日此等场面,必定是应付不来的。
但薛妙妙如今的心境早已不同往日,任他上座是谁,只管平心静气便是。
循着声音,一面学着模样行了大礼,一面看清了天子真容。
眼前的肃帝李玄,身为天子,面容已经算的周正,至少比她从前在教科书上看到的皇帝要顺眼许多,剑眉朗目,鼻挺口阔。
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不显得十分老态,仍是正当年的风华。
对于先见过兰沧王的薛妙妙来说,有珠玉在前,其他的都变成了鱼目,肃帝的模样自然是令她失望的。
但能让兰沧王选中,并甘心扶植之人,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有丽色倩影依偎在天子身旁,正是如今的容夫人。不管任何时候,徐怜都是一副娇柔地,无依无凭的模样,对于极端大男子主义之人,譬如天子,乃是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启朱唇,柔声道,“回陛下,正是他此人。”
看着她自然的情感流露,薛妙妙又想起从前在清远城时,她一口一口唤着陆郎的模样,倒是丝毫看不出真假,这徐怜天生就是个祸水胚子。
而右侧的美人面容典雅,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想来正是长公主的女儿,如今的谢贵妃。
目光再往旁边,薛妙妙心中冷笑,又是故人再遇,宛平已经换了大宫女的官服,更显得眉眼精明,带着如从前一样的傲气,望过来。
所料无错,这个宛平,的确是肃帝派在徐怜身旁的眼线。
肃帝仔细打量了下首少年一番,见他低着头,看不清样貌,那见礼也行的生疏,安公公正想要纠正,他却一句话挡了回去,“传朕旨意,赏一对儿南海红珊瑚串珠。”
“不…”她蹙着眉,正想要开口婉拒,一旁的安公公飞来一个眼神,略显尖细的声音道,“既是陛下恩赐,薛大夫还会快些谢恩?”
只好将话吞下去。
一通礼数下来,大约对于此来的目的有所了解。
而殿外通报,驸马定国侯谢华蕤从猎场回宫,立在门内的薛妙妙能感到身旁似有温风而过,有海蓝色身影。
来人先面圣,肃帝问了几句,他便回答了一番,薛妙妙能听懂的,只有兰沧王正在布置猎场,暂不能回宫。
仿佛刚看见一般,这才转向薛妙妙,“既然来了,长公主病痛难当,诊病刻不容缓。”
“好。”这也是薛妙妙所想。
说话的男人四十岁上下,大约和肃帝年纪相仿,唇上蓄有须髭,一派深沉老练的模样,尽管他身居丞相高位,但一提到自己的夫人长公主,俨然是十分敬重的。
谢华蕤在天子眼中,果然是个合格趁意驸马。
本是随意扫过去,但谢华蕤的目光又折转回来,盯着薛妙妙的面容停留了一瞬。
两人目光相接,薛妙妙一派落落大方,倒是谢华蕤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意味。
只是短短一瞬罢了,谢贵妃跟着下座儿,并谢丞相等人一同往内室走。
一时间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主儿齐齐聚在一起,那种无形之中的压力倍增,只是十几米长的穿堂回廊,却仿佛有千斤沉沉压在肩头上。
华丽的床帏之中,有婢子前前后后服侍着,见了人,便有序地屏退四下,将一方帷幔挽起了角儿。
宫殿华美宽阔,金丝炉中的焚香袅袅。
然而尽管床上躺着的人再金贵,于薛妙妙眼中皆是一样的病人。
吴院使简单地叙述了病情,对于眼前的少年显然是不大放在眼里的,只见他当做是沽名钓誉之辈,这年头想要向上爬的年轻人太多,不择手段。
只可惜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但长公主的病情急重,连自己都压制不住,何况她一个弱冠少年。
不单是吴院使,在场众人,都对这个薛妙的医术抱以怀疑的态度,但奈何天子召见,只好过来走一遭。
“长公主所患乃是肠痈之症。”吴院使盖棺定论。
转头面向谢丞相,“草民诊病,需要探查长公主体征,不是可否应允?”
想了想,谢丞相微微摆手,态度上倒是恭谨谦和,平易近人,“请吧。”
净手戴手套,婢子配合着,露出上腹部,上面覆上了一层丝绸隔开。
“还请长公主如实表述疼痛的具体状况。”她问一句,长公主便道,“本殿亦说不分明,总归是腹痛大约起了七日。”
谢贵妃面容含着担忧,绞着帕子站在你不远处,谢丞相负手而立,目光定在薛妙的背影上。
感受到各方射来的所有情绪,薛妙妙不理不顾,只专心查体。
手微微移至上腹脐周,“先是此处疼痛?”
长公主点头,然后下移,按在右下腹麦氏点附近,手离开的瞬间,长公主下意识地呼痛。
引得众人一阵紧张,谢贵妃更是上前一步,“母亲究竟是何症?”
片刻之后,薛妙妙看着吴院使,“吴大人诊断的分明,的确是肠痈。”
吴大人不置可否,仿佛早已料定他会如此,果然是泛泛之辈。
可话锋一转,“肠痈之症,保守治疗无效,如想要根治,唯有施行手术。”
吴院使神情变化了几番,以为自己听岔了去,薛妙再次确定,他才难以置信地道,“施行手术之法,失传已久,况且对于身体损伤太重,早已无人敢用。你一个少年人,何敢出此妄言,委实不知深浅!”
恰此时,天子缓步,一身明黄色龙纹锦袍,肃穆威仪,由安公公掀了帘子进来。
也听到了薛妙的话。
肃帝凝眸,“朕只想知道,你能否治好长公主的病。”
对上他的神情,摇摇头,“回陛下,手术皆存在风险。”
沉沉的眸光中迸射出厉色,“朕要的是万无一失。”
再次摇摇头,薛妙妙道,“恕草民无法保证。”
天子威仪不容触怒,安公公已然先一步喝道,“大胆!竟敢在圣上面前出言不逊。”
不理会满场的质疑与压迫,薛妙妙只是淡淡地一句,“草民何来出言不逊,只是如实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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