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不止秋桐一人如此,角落里都在若有若无地窥视着其貌不扬的青衣女子,心中再回想一番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
“娘子可有带尺寸?”
秋桐热闹也瞧完了,这厢才转身迈出门槛一步,忽然被后面一声唤住。
“这位小哥请留步。”
柳老板娘道,“那位是怀庆堂的薛大夫,咱们城里的回春妙手。”
两人同时愣了愣,薛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宛平慢悠悠上前,微微一颔首,姿态十分有礼,“来的匆忙,竟忘记了尺寸。但见这位小哥和我家夫人的身量相仿,如不介意,能否帮忙?”
这一说,薛妙不免有些尴尬,如今他是男儿身,身量不高,骨架纤瘦,且衣裳的领口都拉的很高,微微盖住喉结的部位。
虽然城中人都道薛大夫清瘦阴柔,但大都受过她的医治,因此无人多有非议。
薛妙一开口刚要推辞,宛平先一步道,“都说薛大夫神医妙手,扶伤无数,这点举手之劳都不肯帮么?”
柳老板娘也过来,帮着贵主说话,一来二去,薛妙再不答应,那就是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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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雪霞阁布庄对面的醉花阴酒楼上,正有一道薄薄的目光,从三层阁楼雅舍的镂花窗内,投在下面的街市上。
古朴雅致的亭台楼榭,画梁雕栋。
红乌木的雕花八仙桌上,珍馐美味,并没有动用分毫。
倒是一双修韧分明的手,握了壶清酒,自斟自饮。
傅明昭习惯了兰沧王的少言寡语,只安静地陪同着,不时提醒一句,替他添了些菜色,“将军有伤在身,酒,还是少饮为妙。”
兰沧王浅淡嗯了一声,举在薄唇边的酒樽仍是没有放下。
对面的男人虽然一派优雅闲适,但这些风雅动作做在他的身上,却是透着一股子凛冽苍茫的意味,仿佛他所面对的并非是安逸的富贵乡,而是血刃兵谏的黄沙场。
手微抬,薄唇如削,卷起千堆雪。
傅明昭暗自下定决心,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给将军找一个女子,专责伺候他日常起居。
从前跟着将军征战四方,睡过荒山,下过长河,再难的境遇都不觉得如何。可如今,天下平定,两个大男人仍然如此形影不离的,委实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堂堂傅家儿郎,已然沦落到要做这些添酒布菜的做活,好似哪处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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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朱砂蛇胆]狭路
“玄帝登基,建安肃清完毕,朝中更迭换代,已然众心一力,只是…”傅明昭顿住。
兰沧王收回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唯剩下河间府淳安侯,仍未招安。”
淳安侯的名头,在大燕,能算的上响亮。此人没有兵权,却养着四海门客,万事通达,江湖百晓,智慧非凡,曾为哀帝献过锦囊良策,深得哀帝崇敬。
人虽然不在建安,但影响力丝毫不减。
“回京了结手头这桩事,的确该去河间府走一趟了。”
不一会儿,兰花香幽幽燃起,打从珠帘外款款行来一抹柔媚的身影。
半抱琵琶,乌鬓如云。
“窈娘,见过两位公子。”红裳女子悠然落座,拨弦弄音,纤腰如蛇,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
胭脂红粉,兰沧王纵横官场许多年,自然是见过太多,傅明昭心知,这窈娘也不是顶貌美的。
但近三年来,在外征战,的确少了阴阳协调的平衡。
何况军营中的妓子,兰沧王根本瞧都不瞧一眼,更别说沾染。
难得消受几日平静,傅明昭便挖空心思想替主上消遣,松缓享受一番。
窈娘檀口轻启,朱唇玲珑,小曲儿和着落珠般的琵琶吟,婉转缠绵。
眼波扫过紫衣貂裘的傅明昭,飘飘渺渺地落在窗边那个男人的身上。
傅明昭也算是建安才俊风流,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但和旁边的男子一比,登时便黯然失色。
而此时,窈娘动人的眼波,并未引起男人的注意,反而专注地望向窗外。
目光落处,正是雪霞阁布庄一扇半开的窗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青色藤花的罗缎衬在身上,而那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显得十分局促。
清俊白皙的面容上,挂着极不自然的表情,时不时张口说着什么,大约是在催促。
从这个角度望去,细挺的鼻尖儿,线条柔和的下巴,还有樱红饱满的唇。
倒是比一旁的女子,还要秀致三分。
傅明昭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便探身顺着往下瞧。
这一瞧不打紧,仿佛发现了新鲜事情,扬唇笑道,“那个小大夫,怎么混到女人堆里去了?”
此时,薛妙毫无所觉,高处正被一抹冷厉的目光所洞悉。
傅明昭一副看好戏的派头,将椅子往窗边挪了挪,“本来就生的阴柔,这再穿上女子的衣裳…啧啧,倒是比女人还俊俏。”
隐隐觉得此人似乎有些面熟,兰沧王一时竟想不起何时见过他。
说起来,兰沧王虽然久经沙场,但却有个不算缺陷的缺陷,那便是,记不太清人的面孔。
若非时常打交道之人,他是绝不会记在心上的。
所以,此时看见薛妙,完全是陌生人,更不会记起他就是山中遇蛇的少年。
其实当晚傅明昭追问关于骨钉的主人时,陆蘅并未过多回应,实则是他下山的功夫,就已经将那人的模样忘记了。
粗衣瘦弱,大约是个少年。
话音未落,就看见窗扇里对面站着的人,竟是宛平。
他们二人,又何时认识的?
仍在低吟浅唱的窈娘,便被两人冷落在一旁,她乃是醉花阴的头牌,头一次遭遇到如此彻底的忽视…
她停下,款款走近,素手蔻丹,执起酒壶刚要添酒,岂料才碰到他袖口半片,便被男人轻挥衣袖,连人带酒壶一同翻倒在桌旁,花容散乱,好不狼狈。
窈娘咬住唇,男人只是微微拂袖,将被她碰过的酒樽推到一旁,眼也未抬一下,“弹曲儿便安分地唱,我不喜欢有生人碰。”
傅明昭过来打圆场,窈娘心知他不是善主,也怪自己太心急,凭白惹了没趣,遂托辞下去换衣裳,便掀帘而去。
与此同时,雪霞阁布庄内,薛妙似乎隐隐有所预感,蓦然抬头,正与那道清冽的眸光碰到一处。
杀伐征战之人,从不知退缩为何物,兰沧王丝毫没有收回目光,眸色淡薄,却暗含锋锐。
再次看到抢走骨钉的捕蛇人,还如此衣冠楚楚地坐在酒楼里,薛妙自然是一股忿忿不平意当胸而起,带着怨气瞪向高处。
手上一紧,便将还在身上比划的宛平等人甩开,径直朝醉花阴走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街道时,又出了状况。
周遭猛然爆发一阵骚乱,还来不及看清情势,失控的马匹车架已经横冲直撞地撞入人群中去。
薛妙蜷着身子躲在角落里,险险擦身而过,躲开一劫。
但抬眼处,除却满地散乱狼藉,唯见失控的车架一头栽入青石墙壁中。
车祸现场,马匹翻倒,车身损毁,可见速度之快!
惊魂甫定中,人群渐渐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马车中的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良久,才有一声呻/吟,从里面飘了出来。
但此刻,薛妙抬头,对面醉花阴三楼的位置,已然人去桌空。
一面是急着追寻那人的踪迹,但一面又是惨烈的车祸现场,最终,薛妙仍是留了下来。
至少可以知道,他也在清远城里。
目光所及之处,轩车华盖,颇为名贵的木质车辙撞的严重变形,扭扭歪歪地陷在墙壁内,满地零星碎屑,乱木横飞。
车身被压缩了将近一半,马匹也跟着歪倒在地,可想而知里面的情形该是何等惨烈。
起先那车夫被甩到远处,硬生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有大胆之人上前探看,岂料身子猛地一抖,竟又挣扎着起来。
捂着满脸鲜血,哭号扑倒损毁严重的车辆上去。
一面儿徒手挖着,嘴里不住地喊着“小少爷…”
人单力薄,刨了半天,只听里面的□□声渐渐微弱下来。
薛妙一直屏气凝神听着,此时心中暗道不好。
素来救治外伤有条不成文的适应金例,往往表面上血肉横飞的、呼叫声最大的病人,实则伤情要轻一些。
而那些角落里越安静的病人,却要特别关注,很有可能已然伤及内脏,如若被疏忽,内出血造成的休克很短时间就会要了命。
也许是场面太过突然,而且这车夫面生,并非是清远本地人,四下围观的人群却大都抱着观望的态度,迟疑着不出手。
“求各位帮帮忙…救救我家小少爷!”车夫急红了眼,也不顾额头上鲜血直流,四下冲撞着求救。
“咱们该不该…唉,薛妙你去哪…”秋桐面有不忍之色,话还没说完,薛妙已经缓缓从分开人群走了出去。
但见如清雪一般纯然的少年立在中央,声音朗落清脆,“如今街坊邻里都在,咱们互为见证,车祸乃是他们自家酿成,与各位皆无干系,对么?”
车夫咬着牙,重重点头。
人群中渐渐有人附和起来,最后雪霞阁的老板娘扶风一般地走出来,“我柳娘子瞧得一清二楚,后头谁要是敢有诬陷诽谤,我便替小薛大夫上公堂作证。”
“对,我也可以作证。”这说话的,是安铁匠。
附和的声音越来越高,此时人们心中的疑虑也渐渐打消了,紧接着就有临近的商户站出来指证。
薛妙冲着柳老板娘报以一笑,而后环顾提高声音,“既然责任分明,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几位大哥且过来搭把手吧!”
混乱的局面,在她的引导下,渐渐变得紧张而有序。
人命关天的时候,救人先要自保,这是她多年临床工作最深刻的体会。
也是她亲眼看到同事因为抢救病人,最终没有救治过来,反被告上法庭、被无理医闹毁掉下半辈子的血淋淋的教训。
安铁匠几位正值中年的汉子力气大,一起先将车身从墙上拽了下来,车夫已经从窗帘里探进身子准备将人拉出来。
“且慢,先不要动!”薛妙三两步走过去,随手撕下一块布帛,按在车夫额头上。
一听薛妙这么说了,安铁匠几人便扶着车身,撑在当场。
车里变形的空间内,挤着一位锦衣公子,从表现上来看,没有被利器所伤,外表出血不多,在往上看,薛妙的眼波沉了下来。
此人的脖子呈直角窝在墙壁顶起的狭小凸起上,角度太偏,很可能伤及颈椎。
“这位小哥,怎么不赶快救人啊!”车夫说着,已经迫不及待,扒开薛妙就冲了进去。
“如果想要你家公子下半辈子瘫痪在床度过余生,那你就使力拉他出来好了。”
清雪般镇定的眼波扫过去,略显矮瘦的少年,此时却带着一股坚定令人信服的气度。
见车夫终于不再莽撞行事,薛妙这才走过去,“拿工具来,把车厢撬开,安大哥可还能再坚持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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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朱砂蛇胆]骨折
安铁匠点点头,人多力量大,很快变形的车厢就被拆的七零八散,露出里面姿势怪异的人形。
忽然,那公子微微张开了眼,薛妙并不急着挪他出来,反而问道,“哪里疼,能感觉到么?”
那位公子抖了抖唇,声音颤抖低弱,“有些发昏,右腿…右腿疼的紧。”
“现在可以将他抬出来,切记要保持原有的姿势,先不要随意动弹。”
众人齐齐搭把手,抬人用的木板也准备好了。伴随着病人的呻/吟声,薛妙却跑到了雪霞阁布庄里头。
须臾,她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副器具。
棉布叠成的两片仿造颈椎弧度的托子,一前一后垫在伤者的脖子前后,然后秋桐帮忙,用布条将其与脖子一同层层缠绕固定住。
虽然样子看上去有些怪异,但这就是保护颈部伤者最基本的神器,俗称“颈托”。
经过全面查体,此人表现,应只是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
围观的众人看不懂她的手法,本是图个热闹,都知道薛大夫治病自成一派,遂围观者众多,久久不散。
看了片刻,渐渐就看出了些许门道。
将颈子护住,便是护住关紧的器官,若损伤了脊髓,后半生只怕就成了废人,要在床榻上度过。
那公子经这样一收拾,竟然张开了眼,颤声说了句头晕的缓和些了,脸色似乎也有了丝血色。
快速检查完全身,薛妙妙不禁松口气,“除了右腿胫骨骨折,这位公子应无内伤,现下急需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安置,行复位之术。”
锦衣公子显然没吃过苦头,一直都在低声哀叫,他越是呼痛,薛妙反而越放下心。
车夫头缠纱布,颇为不解地看着这位小大夫淡笑的唇角,“我家公子疼痛难当,又为何发笑?”
“你家公子福大命大,倒是你以后驾车可要注意了。”
车夫没地脸皮一热,心头突突直跳,这回府后可如何交代…
经历了惊魂一刻,薛妙额头上已是微微出了汗,有一缕发丝黏在脸颊上。
“去请这位大夫来诊病。”躺在担架上的公子脖颈被固定着,只能斜着眼说话。
车夫连忙上前作揖,显然心虚害怕的紧。
说起来,此人当真是幸运,成功避开了各种尖锐的利器,没有伤及腑脏分毫,只落下一个最轻微的小腿骨折,可不是捡回条命?
但奈何这位公子哥儿因为她方才及时镇定的抢救,心下就只对她信任不已。
更重要的原因,薛妙也是晚些时候才知道的。
此人是来清远城探亲,人生地不熟,才非她不可。
对面就是醉花阴,有现成的场所,这公子显然是贵胄子弟,车夫出手阔绰,订下了醉花阴三楼的一间雅舍。
后又给安铁匠等人打点了些,为人行事倒是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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