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正全神贯注对付着巴蛇,谁料她忽然又幻作了筠娘模样。
红装女子浑身被拂尘缠着,在半空不停挣扎着,挣扎间掉了一只红绣履。
被刺穿的脚踝汩汩流血,一条条猩红的血痕顺着光裸的脚踝,滑流到嫩白的赤足,嘀嗒,嘀嗒......
筠娘倏然嗔骂着笑起来,颊生梨涡,笑靥如花。
“臭道士,你看了我的赤足,是不是得对我负责?”
叶凌愣神期间,拂尘不稳,松了松。
半空当中,浑厚空幽的两道男声又起。
“不可。”
“不可。”
声音渐大,不停在剑冢重复着。
远在石径等待着,刚打了一个盹的流风也听到这两道男声。
他惊诧不已:“剑冢发生了何事?”
忙往剑冢跑去,这时,颤颤巍巍爬过一只巨蛇,他冷喝一声:“哪来的妖怪?!”
御剑拦他,却被蛇尾一掀,旋即掀倒在地,唇角吐出一口血来。
巴蛇顺着石径,窸窸窣窣往上爬了上去,直至石径消失不见,巴蛇也彻底逃出了剑冢。
一直“不可”的男声也终于停了下来。
孟映岚拖着公孙弈的身体,一直拖到棺材边。
她从袖中摸出手帕,一寸一寸替公孙弈细细擦拭着,心无旁骛。
“没事,没事,有我陪着你。”
秦思思手心一片冷汗,她转眸,寻皆允朝她走过来。
方才接着公孙弈的身体,他身上也沾染了巴蛇的唾液,秦思思不由出声:“你要不也擦擦?”
寻皆允挑眉:“你帮我?”
秦思思旋即摸袖子,才想起来帕子昨天给寻皆允拿走了,她抬头:“帕子在你那里。”
寻皆允从怀里摸出手帕,递给她:“给。”
秦思思稍顿片刻,他贴身收着么。
取走手帕,垂眸帮他擦起来,刚刚实在没帮到什么忙,秦思思任劳任怨。
她一边擦,一边随口问:“你也早就发现她是只巴蛇精了吗?”
寻皆允眼皮子半耷着,看着她的发顶,眸子一寸寸眯起。
“什么叫,也发现?”他顿了顿,“你早就知道了?”
秦思思的动作一顿,心里咯噔一声,天,她说漏嘴了。
“......就、就直觉,她来历不明,非要跟来剑冢,我便猜是不是妖怪......”
“是么。”寻皆允似笑非笑。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着自己。
“思思的语气,像笃定她是只巴蛇一样,你早就知道的样子。”
寻皆允在怀疑她,秦思思躲开对视,磕磕巴巴:“没、没有,我说错了,只是想说我觉得她像妖怪......”
秦思思心里疯狂叹气,自知这次破洞百出,圆都圆不回去。
少年倏然放开她的下巴,拍了拍她的脑袋,自言自语了句:“罢了,无所谓......”
秦思思却没有由此松口气。
她抬起头,小声找补了句:“叶先生不问缘由将筠娘带来剑冢,这不符合他的性子,于是我心里生疑——”
“不必同我解释这些,覃思思。”
寻皆允骤然打断她,他缓缓笑了下。
“只要你听话,乖乖呆在我身边,我无所谓。”
秦思思没明白他的意思。
心里暗自琢磨他的话,孟映岚倏然低叫了声:“叶凌,你是不是故意的?”
叶凌垂下眼帘,坦然承认了:“是。”
“巴蛇是你故意引过来的,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过来,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剑冢弄的乱糟糟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过来。”叶凌顿了顿,“我只知道,你一直想找她出气。”
“......”孟映岚默了一瞬,“你好烦呐,出什么气,你让我更添堵了!”
“那巴蛇勾搭公孙褚父子,这两人死了都恋恋不忘,她一出现,就害的得公孙家不安宁......”
叶凌面色如常地解释:“我本想今日在剑冢,将她——”
孟映岚微讽:“她跑了,叶先生。”
第55章 哑女与笨蛋(一)
巴蛇跑了, 说实话这也怪不得叶凌, 有谁料得到, 降妖除魔的公孙世家, 逝去的老祖宗们偏帮妖怪逃走。
这次阵法大波动,公孙祺再次带人进入剑冢之时,从石径下来, 一眼看到昏迷在地的大弟子流风。
往里行去,他环顾四周,走着,走着,逐渐发现写着“公孙褚/公孙礼”的坟墓开了,分成两半。他心中一惊, 加快脚步径自走向最里面, 看到孟映岚,憋着上涌的怒气质问道:“发生了何事?二祖母,为何我父亲与祖父的坟墓都开了。”
又环视在场的几个人, 看向叶凌, 面上也不大好看:“叶先生,请如实相告。”
这个孟映岚,出身卑贱的浣衣女, 攀上他们家的高枝麻雀一跃变凤凰,却在公孙弈死后,行事愈发怪诞难以琢磨,丝毫不为公孙家着想。
二祖父以身祭阵时, 她不顾秣庭山全弟子的性命,擅自闯阵,试图拦下二祖父,在他死后,她守在尸体身旁一天一夜,谁也不许靠近,一日后,背着二祖父的尸体,亲自去剑冢掘的坟墓;而后,锦衣玉食供着这个祖宗不要,钉子户一样非要住在剑冢,还要日日与二祖父同棺共寝,不让死人安息。
这些都很久远了,当年他还小,他的祖父与父亲厌恶公孙弈夫妻至此,在二人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却一直很崇拜二祖父。
在他长大坐上家主之位后,念着二祖父的情分,他一直恭恭敬敬供养这位祖母,谁在这位祖母过几年总要折腾一番。
就在一年前,她同他讲二祖父的身体保存完好,现如今时机成熟,只要杀死封印在山底的蛊雕,销毁封印,她便有办法使他魂魄归位,重新活过来。这无疑是无稽之谈,遭到公孙家族所有耆老和弟子的一致反对,二祖父以命封印蛊雕,他都不能彻底斩杀蛊雕,却轻飘飘一句话拿秣庭山公孙家所有弟子为之赌注。
思及此,公孙祺那点表面维持的恭谨也要破裂了。
小弟子扶着醒过来的流风过来,他脸色微沉,问:“剑冢怎么了?你说。”
流风虚弱地摇了摇头:“回家主,我一直候在石径旁,只听见剑冢一直回荡着两声不可,接着便倏然爬出来条巨蛇,将我掀倒在地,顺着石径逃了!”
“没用的东西!谁放蛇精进来的,我公孙家竟然任由一个妖怪进进出出,说出去岂不是个笑话!”
“......”
空气默了一瞬。
叶凌面无表情地出声:“是我。”
公孙祺:“什么?!”
叶凌歉声解释,不卑不亢:“筠娘便是巴蛇,我带进来的,本想带入剑冢一举歼灭,是我失误了。”
公孙祺面色愈来愈黑,细细咀嚼“巴蛇”二字。
孟映岚倏而讥诮一笑,反唇相讥。
“公孙祺,你们堂堂世家大族,你祖父和父亲做过什么腌臜事,你难道忘记了?”
公孙祺脸色黑沉:“你闭嘴!”
孟映岚偏要揭开他的伤疤,这个家族讳莫如深的龌龊秘密。
“当年你父亲公孙礼纳了一个叫胡瑶瑶的美妾,你祖父公孙褚也为之迷恋,扒灰偷情,父子二人为之反目,搅得公孙家家门不宁的是谁?”
“二人被一条巴蛇精吸得精气不足,趁松懈偷闯封印把蛊雕放出来,替你们公孙家擒巴蛇,再次把蛊雕封印回去的是谁?!”
公孙祺感到不耻面上无光,冷喝一声:“你不要再说了!”
叶凌及时打断这两人的争执:“二位息怒,巴蛇算我放走的,我定当抓回她。”
“皆允,走,出去看看。”他叫寻皆允,秦思思心中一慌,弱弱问:“那我呢?”
叶凌看向孟映岚:“孟姑娘若不介意,让覃姑娘陪着你。”
寻皆允微顿,头一低在秦思思耳畔道:“剑冢这儿比秣庭山其他地方都安全的,你呆在她旁边,我去去就回。”
秦思思看了眼孟映岚,她正好看过来,二人视线交汇。孟映岚冷静下来,异瞳缓缓隐匿。
她略略埋下头,头发垂下来,只看得到她的一截小巧的下巴。
“随意。”
话罢,又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垂眸看着地上的公孙弈。
秦思思想了想,叶凌和寻皆允约莫是去看巴蛇逃哪儿去了,她跟着也是拖后腿,遂头一点,看着寻皆允:“好,我等你。”
“别乱走。”寻皆允临走前说了句。
公孙祺无暇与孟映岚再争执,带着人和叶凌寻皆允一同出了剑冢。
一时间,剑冢里只剩孟映岚与她两个人。
秦思思和她不熟,也不知如何主动找话题聊聊,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于是默默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也不顾干不干净席地盘腿坐下来。
孟映岚倏然出声:“你理我这么远干嘛?”
“怕我啊。”孟映岚拍了拍自己坐着的棺材盖,“坐过来,地上脏。”
秦思思站起来,默默走过去坐下。
孟映岚约莫怕吓着她,拿起梳子又开始慢条斯理地梳起头发。
秦思思垂眸,一不小心便看到了旁边地上躺着的男人,孟映岚的相公公孙弈。
脸庞苍白眼睛紧闭,也难掩男子的丰神俊逸,宽肩窄腰,一袭灰烟色的纱袍,身材比例也很好,唔,也是个清隽的美男子啊。
二人背对坐在棺材盖上,隔着一小段距离,孟映岚随口又问:“你叫什么?”
秦思思顿了顿:“秦思思。”
“你和那个小少年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秦思思愣了好一会儿,攻略对象?寄养家庭的哥哥?
她还未应声,孟映岚也就随口一问,她的发髻疏好了,然而剑冢没有镜子,她回过头来,戳了戳秦思思肩膀。
秦思思转头,碧衫女子抿唇,指了指自己头发,略带羞涩地问她:“我梳好了吗?”
秦思思点点头:“挺好的。”
“好。”孟映岚转身,二人背对着,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一发呆就会琢磨寻皆允眼睛的问题,秦思思掀了掀唇。
“孟......”叫姑娘,姐姐,还是......姑奶奶?
啊,主动搭话好难哦。
秦思思挠了挠头,便听见女子好心提醒她:“孟映岚。”
“欸?”
“我叫孟映岚。”
秦思思抿唇笑了下:“我、我知道的。”
“喔。”孟映岚干干接话。
秦思思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将心中积郁的疑惑问出口。
“为什么寻皆允的眼睛,你没有办法救治呢?”
孟映岚:“我后天形成的,他是母胎里带的......具体来说,他是生来异瞳体弱,孟笙歌替他体内种蛊,改变了他的眼睛和体制;而我,我为了某些原因,主动选择成为了异瞳......”
秦思思呐呐:“真的没办法了吗?他若哪日发病——”
“我目前只有暂且抑制异瞳的办法,只对于我有用,我不晓得对于那个少年来说有没有有用,还有他的身体隐藏的病症。”
“你能告诉我吗?”秦思思急切问道。
孟映岚看了眼地上的男人,双眸缓缓陷入回忆。
“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一个哑女和笨蛋的故事。”
......
初春三月。
扬州瘦西湖,湖水微漾,杨柳依依。
长长的湖堤之上,一个小少年拿着桃木剑狂奔而去,追上前方的踏青人群。
“师傅,师傅,我想回秣庭山!我会好好修炼的!”
手持佩剑的踏青人群里,为首一个白胡长须仙风道骨的老人,老人回首,拧眉不耐冷喝:“公孙弈,你不去万宝坊和账房先生学做账,偷跑出来做什么。”
小少年“扑通”一声跪下来,脊背挺直,眼神执拗而坚持:“我不要学做账!我公孙家的男儿顶天立地,我要练剑!”
“噗——”
老人四周的同一着装的青衫少年们,不留余力的嬉笑出声:“二弟啊二弟,你还是放弃吧,父亲若不是万般无奈,对你失望透顶,也不会将你遣下山的。”
老人又喝斥出声的人:“阿褚,你作为大师兄,就不要带头胡闹了吧。”
公孙褚切了声,斜眼轻蔑道:“就他那悟性,这么多年只会剑气雷音这基本一式,实在是无可救药的蠢材。”
人群里有人起哄:“就是啊,师傅,我们叫他一声二师兄,可我们哪个的修为不必他高了!”
吵吵嚷嚷之间,老人气得拂袖而去。
公孙褚掀开衣服下摆,啧了声,一脚将跪着的小少年踢倒在地。
“二弟,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总妄想往上爬。”
公孙弈迅速爬起来,拍了拍膝盖的灰,木木站在原地,委屈解释:“大哥,我不想学做账,我只想好好学剑。”
公孙褚拿剑指着他,大骂了一声:“无可救药!”
四周的青衫弟子们将公孙弈推推搡搡,嬉笑怒骂着远去。
看着长堤之上渐行渐远的同门师兄弟们,小少年的嘴巴一瘪,垂着脑袋往湖畔走。
湖堤边,稀稀拉拉上来几个浣衣女,说说笑笑,指着其中一个瘦得宛如豆芽菜的沉默阴沉的少女,小声议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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