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瞧她,她是个哑巴......”
少女单薄的衣袖用襻膊绑在背后,早春料峭,冻得发颤的双臂裸露在外,依旧吃力地双手端着一个又沉又大的木盆,一步一步往堤上走。
“扑通——”
迎面走来一个垂头耷脑的少年,擦身而过之间,撞翻了满满一盆洗好的衣物。
公孙奕幡然回过神来,连连低头道歉:“对、对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眼,猝不及防撞入少女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眼前的碧衫少女死气沉沉地盯着她,倔强的唇角绷直,眼底隐隐盈了层泪雾。
今天干了一天的活又白费了,又得重洗。
碧衫少女蠕动下嘴唇,无声地蹲下身,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角,一件又一件捡起地上弄脏了的湿衣服。
第56章 哑女与笨蛋(二)
公孙弈见状, 也满怀歉意地蹲下来, 帮忙捡起一件一件的湿衣服。
“对不起, 你是哪一坊的浣衣女, 我替你同老板说说!”
碧衫女子没有吭声,埋头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抛进木盆里, 一直重复着这个机械的动作。
把地上最后一件湿衣服抛进木盆里,孟映岚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孙弈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后颈。
之后的日日,公孙弈都跑来湖堤,要么没有碰见她, 要么她在岸堤边搓洗着衣服, 沉默着垂着脑袋不理他。
日日想道歉,日日没说出口,又日日跑来湖堤看她。
就这样持续了半月, 他偷偷从万宝坊跑出来, 看到湖堤边围着几个身体健硕的护卫。
一件件湿衣服从木盆里抛出来,四散散落在岸堤上,那端一道尖利的女声传来, 大声指控:“就是她,就是她,刘员外大小姐的耳坠子就是她偷的。”
又一件湿衣服抛出来。
“看,护卫大人, 我搜出来了!”
“您看看是不是这对耳坠子?”
一守卫将耳坠子拿到眼前一看,浓眉倒竖:“正是小姐的东西!”
“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浣衣女,你是哪个坊的,看我不同你老板讲辞了你。”
护卫来回走动间,公孙弈方才透过缝隙看到站在人群之间哑口无言的碧衫女人,她不住摇头,着急辩解的样子。
“说话啊?!”
“护卫大人,她是个哑巴——”
指控的女人话未落,岸堤冲下来一个人。
公孙弈拦在孟映岚面前:“她不会偷东西的!我作证!”
“你——你谁啊你!”
“哦,小人不识,公孙家那个蠢材老二啊!”
“少多管闲事啊......”
几个护卫嘻嘻笑骂着,不知谁推搡了下孟映岚,她跌坐在地,公孙弈气急:“你们做什么?!女人也打么?”
几个护卫一推他的肩膀:“打就打了,一个手脚干净的小毛贼,该打!”
话罢,他们围起来就要踢打地上的女子,公孙弈拔出桃木剑,扑身过去,过了两招,便被甩到了地上。
“让你别多管闲事了,弱鸡。”
围困的人群散开又聚拢,公孙弈冲进人群,手臂一伸将碧衫少女搂在身下,扑在孟映岚身上,拳打脚踢交迭而来。
不知打了多久,不知谁大声喊了句:“万宝坊——公孙家的人来了!快溜!”
围着的护卫和看热闹的女人们一下子作鸟兽散。
湖面的垂柳轻拂,安静下来的岸堤边,只剩抱成一团的两个交叠人影。
孟映岚的耳畔万籁俱寂,她抬眸,发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朝她傻傻一笑。
“你没事吧?”
孟映岚鼻子蓦地一酸,自从族落里偷跑出来,她四处飘零,就没见过这么一个憨直的傻子。
她掀了掀唇,想反问一句你没事吧。
孟映岚指了指他被揍成猪头的一张脸,公孙弈从地上爬起来:“没关系的。”
“上次我撞翻了你的衣服,害你重洗衣服,我是来给你道歉的,你能原谅我吗?”
公孙弈规规矩矩朝她鞠躬行礼,歉声同她讲。
孟映岚哭笑不得,但她不怎么会笑,勉力扯起的唇角一寸一寸翘起,狠狠点头。
嗯嗯,我早就忘了那件事了呀。
在公孙弈看来,这是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哭丧着脸,他心里有点闷闷然。
“你是不是讨厌我啊,从未听你同我讲过一句话。”
孟映岚神色一愣,脊背僵直。
良久,她蠕动了下嘴唇,葱白的手指伸进木盆里蘸了蘸水,垂首在地上一笔一划写道:我说不了话。
公孙弈看到地上的字,愣了半晌,挠头:“对不起,我不知道......”
孟映岚写:不要紧。
公孙弈抿唇笑了下,带着几分腼腆:“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来万宝坊找我,我保护你。”
“我叫公孙弈,你呢?”
地上写:孟映岚。
阴沉沉默的少女缓缓抬起头,唇线悄悄翘起,对上了鼻青脸肿的小少年。
二人愣了须臾,蓦地相视而笑。
公孙弈红着耳根:“你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几年之后,扬州万宝坊后门边。
天色将亮,暧昧的昏灰裹着几颗透亮的星子,一个碧衫女子利落爬上万宝坊附近的一颗老槐树,衣衫与老树枝叶浑然一体。
双肩沾湿了晨露,孟映岚毫无所觉,她躲在粗壮的枝干上,看着万宝坊的院子一隅,刚刚好可以看到公孙弈在练剑。
他练了很多年的剑气雷音,一直停在了这一招这一式之上,丝毫没有进展和突破。
公孙弈一年比一年颓丧,慢慢开始承认自己天资愚钝,每天早晨坚持练完剑,便开始顺着院子角落的木梯,爬到墙头坐下来。
墙头外长着一颗多年的老槐树,他墙头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个树洞。
他对着树洞开始例行怀疑自我:“父亲和大哥说得对,师傅看我看得准,我真的不是练剑的料......我要开始放弃了吗?”
孟映岚抿了抿唇,抱着树干,透过枝叶缝隙看墙头的男人。
没有啊,你一年比一年快了啊,你没有发现吗?
“说点儿开心的,今天我又攒了一个星期的衣服嘿嘿,我去找小孟帮我洗,她又能挣不少了。”
话未落,院子里传来账房的无奈叫喊:“公孙弈,你又一大早趴在墙头嘀嘀咕咕什么?!”
公孙弈从墙头跳下来:“三伯,你近日有哪些没来得及洗的衣服啊,借我借我啊,我帮你拿去洗......”
院子里的声音渐行渐远,孟映岚从树上滑下来。
天际冒了鱼肚白,晨光熹微,她急匆匆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半个时辰后,公孙弈抱着一大堆衣服来敲孟映岚的家门:“小孟,在吗?”
孟映岚推开门,还微微喘着气,指了指将亮的天际。
这么多年公孙弈已经很了解她想说什么了,她在问候早晨好,他憨笑着,径自走进孟映岚的院子,把脏衣服一股脑放进木盆里:“早上好啊,这些衣服就麻烦你了啊。”
话罢,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油纸,递给孟映岚:“这是费用。”
嘴巴咧到耳根,偷笑着,大步就要离开院子。
袖子倏然被人扯住一角,他转头,碧衫女子揪住他袖袍的小小一角,掀了掀唇。
停下脚步,他凑身问:“小孟,要说什么?”
孟映岚指了指他的手心。
公孙弈依言摊开,乖乖递给她。
只见女子垂首,熹微晨光里,女子白皙的素脸上,细小的绒毛纤毫毕现。
他又不由自主地咧嘴偷笑起来。
手心微痒,孟映岚一笔一划地写道:
笨弈,不要气馁。
我相信你,能成为一代宗师的。
她神情专注,睫毛微颤,又写:
精一式,无人及。就好。
公孙弈刚好数完她的睫毛,也同时收到她的讯息。
他斗志昂扬起来:“好,我会的!”
公孙弈走后,孟映岚坐在院子里,小心翼翼拆开了那个棕色油纸,鼓鼓囊囊的油纸有两层,最里层包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外层的棕色油纸里,铺着满满一层碎银。
孟映岚翘起唇角,果不其然呢。
一年之后。
一直放在山下的万宝坊的公孙弈突然被召回秣庭山。
公孙弈上山之后,作为家主的父亲给他指了一门亲事,是同门一个天赋异禀的小师妹。
父亲这样同他讲:“阿弈,你只要娶了她,诞下承你师妹的血脉,你便不用下山了。”
父亲第一次语重心长叹了气:“你也是我儿子,父亲也是疼你的。”
公孙弈沉默了半晌。
之后,他脊背挺得笔直,朝家主父亲狠狠叩了三个响头。
“父亲,我不娶师妹,我有心仪的姑娘。”
话罢,直直站起身,衣摆一撂,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而他下山之后,公孙家蠢材老二要娶亲的消息,作为笑料传遍了扬州城。
小孟不会也知道了吧?
他心中一惊,连夜跑到了孟映岚的院子前,敲了半天的门。
敲到隔壁邻居从窗户探出脑袋来骂:“别敲了,小孟不在!约莫湖堤洗衣服去了!你去湖堤找她!”
公孙弈又狂奔向瘦西湖。
长长的湖堤之上,孟映岚也大喘着气朝他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拆背后的襻膊细带。
直到在他身前站定,她满面通红,喘着气犹疑地拽住了他的袖子一角。
“我、我喜欢你,你不要娶别人好不好?”
公孙弈的瞳孔一寸一寸扩张,旋即耳根一片通红。
“我、我——”
片刻之后,他愣了会儿,旋即欣喜若狂地摁住了她纤瘦的肩膀。
“小孟?”
“你会说话了?!”
孟映岚颊染绯霞,狠狠点了两下头。
她的嗓音细若蚊呐:“你——”
“好!好好!”公孙弈一把搂住孟映岚的腰,抱起来转了一圈,碧衫裙摆轻轻漾起。
“我公孙弈,此生非孟映岚不娶!”
第57章 哑女与笨蛋(三)
“知道哑女怎么会说话的吗?”
孟映岚讲完最后一个字, 问秦思思。
秦思思摇头, 顿了顿:“你......”
“叶凌游历扬州, 我求他帮我的。”
难怪她和叶凌相识, 秦思思暗叹,其中竟有如此缘结。
孟映岚又道:“我的身体移寄着另一抹死魄,自此以后我便能说话了, 我也能看见所有阴魂,还能同他们讲话。”
秦思思问:“眼睛便在那时变的?”
孟映岚微微颔首:“我嫁给阿弈不久后,某一天里,一只瞳孔便忽然变了,后来他教我吐息,我逐渐方能控制的。”
除了这世间的恶鬼怨鬼, 煞气强到为祸世人, 能被世人所看见,其他的普通阴魂她自此也能看到了,无论再弱小细微的魂魄。
“叶先生以为你的眼睛同阿允一样。”
“不一样的。”
孟映岚起身, 俯身抱起地上的公孙弈, 慢慢往棺材里拖去。
秦思思不由想,这么多年了,公孙弈的身体还没腐烂保持完好呢, 是被制成傀儡走尸了吗?
她的视线随着孟映岚移动,掀了掀唇,还未说话。
孟映岚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一脸认真地强调道:“我相公没有死。”
话罢, 整个剑冢倏然再次震动起来。
-
通往剑冢的石径之上,陡然再现的四条石径,一行人顿住脚步。
寻皆允略略仰头:“你们公孙氏来讲讲,该往何处走?”
公孙祺想也没想,大手一挥,带着家门弟子踏入第一条石径,一边回头对叶凌和寻皆允讲:“叶先生跟上。”
第一条石径是通往山上正府的,第二条是剑冢,第三条是紫藤旧居,公孙弈夫妇以前住的地方;至于第四条,便是通往封印蛊雕的山底洞窟。
叶凌却是不动,他的右手竖起双指结印,第四条石径内探到丝丝妖气。
“且慢。”
话未落,混沌的虚空之上迸裂,撕拉扯出一丝丝豁口来,缕缕光线透进来,霎时间,传来宛如山体塌方的震感,顷刻间细碎山石灰掉落在双肩之上。
公孙祺暗喝一声;“不好,阵法不稳!”
话毕,命令吩咐身后的公孙氏弟子:“流风,你带人去各个阵眼补阵,一定要稳住!叶先生随我来!”
说着急不可耐带人继续往第一条石径走去,叶凌的拂尘往前拦住他:“那只巴蛇没有逃出秣庭山,她或许逃向了——”
叶凌指了指第四条石径:“这里。”
公孙祺身形凝滞:“真的?”
“皆允,随我进去看看。”
“等等!”公孙祺拦住叶凌,“这里万分险恶,先生还是不要冲动得好,巴蛇逃去了这里怕也是凶多吉少,咱们先上山想想对策。”
开什么玩笑,那山底关着凶兽蛊雕,凶险异常,进去岂不是白白送死。再说了凶兽封印得好好的,二祖父布的阵法哪有那么容易冲破。
然而这个混沌虚空的震动愈发强烈,山灰裹挟着碎石掉落下来。
叶凌淡声回绝了:“你快带人去阵眼看看吧。”
寻皆允倏然出声:“我想请问家主,第四条通往何处?让你忌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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