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抱着汤婆子,听见这话抬了抬眼皮,“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万阁老是个忠厚的人,你们不要这样去揣度她。”
他发了话,下面的人纷纷低头听教诲。
“再有了,什么叫可惜?西宁郡主是亲封的郡主,背后还牵着兰老将军,这事人家管得了,你们能行吗?”
有人叹息,“虽然如此,到底以后日益艰难了。”
京中的老将,大多是跟着兰国骑出来的;好不容易眼看新人换旧人了,他们各自准备了一批年轻的武官安插各处,结果又被纳兰珏抢了先。
一个十六岁的黄毛丫头,直接被封了所镇抚的副官,还伴驾回宫,皇上对纳兰珏是极为满意的,更关键的是——
“怎么这一回,慕公公也帮着纳兰珏说话?”
他那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把纳兰珏捧成下一个纳兰忌。
“这事说来蹊跷,按理边关大捷我们先知道,是谁把动静压住了?”有人思忖着,看向王瑞,“之前御前议事,提拔殷大人为户部尚书,我们也是跟慕公公打过招呼的,他却突然甩了一枪,弄了杨士冼和秋瞿掣我们的肘。这……”
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慕良是万党一派的人。
王瑞敲了敲自己的膝盖,没有说话。
自从慕良拒绝了替他遮掩福建一事,他便知道此人大抵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好在他在司礼监还有个楼月吟,倒不算毫无底牌。
“这事情再说,”他打断了各方猜测,另起一头,“现在重要的是南京修园的事,一定要快快地把园建好,造得漂亮大方、让圣上满意,这集天下人之力的事,万不能辜负了。”
“大体上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人迟疑道,“江苏巡抚凌翕是万清的同年,又是西宁郡主的老师,这个人在江苏,只怕有些难办。”
“这有什么难办的。”王瑞瞥向了那人,“你是说,万阁老会偕同凌翕阻碍皇上修园不成?”
“卑职不敢。”
王瑞仰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半晌缓缓道,“万阁老是识大体的人,凌翕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有些事她们是于我们政见不合,这是正常的,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人打成敌人一样对待。都是为了西朝的江山社稷嘛。”
“王阁老说的是,我也以为在修园这件事上,凌大人、万阁老都是同我们一条心的。”
不把钱抽给福建,等明年发了大水、瘟疫横行,倭寇再犯,他们谁都吃不了好果子。
……
从围场回来过了几日,纳兰珏跑去公署报到了,她当天回来就告诉兰沁禾,“我见到娘娘的弟弟了,他说他会带着我的。”
兰沁禾便更加确定了,这其中一定有慕良的手笔。
她搂着纳兰珏好声嘱咐,“在宫中办差不比在外头,凡事你都要三思,实在拿捏不准的就来问我,或是去问万阁老,或是去问你十九爷。”
纳兰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兰沁禾又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你是个直肠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往后可不一样了,有些事要争、有些事要躲,你年纪小,少不得有人嫉恨你,你不要同他们置气,那些人不必理会,他们那种人一辈子也就是走卒罢了。”
她说到这摸了摸小姑娘稚嫩的脸蛋,“你不一样,你父亲是大将军、抗倭的英雄,只要你肯努力上进、实心做事,日后的前途且光明着呢。”
纳兰珏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兰沁禾,“我知道是娘娘在帮我,我不会忘恩负义的。”
“谈不上什么帮不帮的。”兰沁禾瞌下了眼睑,掩住了几分惆怅,她轻笑一声,“我还等着以后你功成名就了,能替我养老送终,你可千万争气呀。”
若是有朝一日兰家惹来大祸,她怕是还要靠纳兰珏救父母一命。
“我会的,我会跟着十九爷好好学的。”
“好丫头。”兰沁禾深深地望着她,眸中似有泪光,又似藏着沉重的千言万语。她忽地站起来,对着纳兰珏一拜。
“这以后,就多拜托你了。”
纳兰珏会是一张王牌,一张起码能护住兰家十年的王牌。
……
郡主府里的事情,很快传到了殷府。
殷姮听后一叹,“她也是个惯会笼络人心的主。”
她的大丫头揽月递上了茶,开口道,“郡主也是怕了,这些日子您升得那样快,一会儿入阁、一会儿封尚书的,兰家焉能不做后路的打算?”
“是啊。”殷姮靠在榻上,垂眸自嘲一笑,“何止她,就连身为宰辅的万清不也睡不着觉了么。沁禾她进不了庙堂,看不见这里面的错综复杂,心里没有底,就愈加担忧,换做是谁都要提前做准备的。”
揽月有些不忍,“您当初何必走王阁老的路子,若是拜万阁老为师,兰家也不必那么心惊胆战了。”
“我若是拜入了万阁老门下,他们与王党相争时,也许能够减轻一二分担子。可你不要忘了,真正执掌天下之权的不是什么王瑞,而是宫里的那位。”
就连兰贺栎、兰沁禾都避其锋芒、隐而不出,若她真是万清的弟子,又岂敢在朝堂上放手争夺。
她不能安于平庸,既然注定要锋芒毕露,起码将兰家撇开,不与他们沾惹关系。
十五年前父亲入狱,那时候殷姮就明白了,什么百年太医世家、什么救治了数代帝王,这些都是狗屁。若没有实权在手,谁都能拉他们下水、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他们全族人头。
帝王嘴里一句愧疚当的什么用?能让她父亲死而复生么,能消去殷家那些年的苦痛么。
全都是虚的。
只有封疆入阁,真正将万千系于一身,才能保住她殷家的荣耀、才能随心所欲后安然于世。
她看透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词,哄那些书呆子罢的。就算是田中的老农、斗大字都不识的人,也知道民不与官斗,这世间本就没什么正义清明可言,都是权力的相争罢了。
殷姮要争,她势必要争,绝不会让十五年前的悲惨再度落到家中。
她忘不了母亲对债主卑躬屈膝的模样,忘不了祖母悲愤中死不瞑目的模样,更忘不了那些刁民跑到自家的医馆前,大声地辱骂肆意地践踏。
那段日子里,她就是走在街上都能听到人们的议论——
看,那个就是殷姮,父亲害得龙种死掉的那个。
而到了今日,那些曾经嘲讽唾骂她的人又像失了忆似的换了一副嘴脸。
他们笑着围着自己称赞——
王阁老老了,这半个西朝多亏殷大人撑起来了啊。
这便是她要争的道理。
而兰家……
殷姮抚过膝上的肩坎,那是条银灰色的肩坎,新鲜雪狐皮制的,摸起来柔软蓬松。
“她其实不必怕的。”
许久,殷姮轻轻开口。
揽月回头,“嗯?主子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殷姮仰头靠在了椅背上,她抱着怀里的肩坎,失神地望着屋顶。
你不必怕的,她就算再狼心狗肺也记得那时的恩情,如何会真的将兰家逼去绝路、如何真的会忘了打小的情谊。
别怕,至少在你面前,没有殷大人,只有殷姐姐啊。
第59章
转眼就近年底,这一个多月里纳兰珏渐渐少回来了,她时常歇在公署里,听弟弟说纳兰珏做事还算踏实,大错没有犯过,偶尔有三两小错也只是因为生疏的缘故,稍一指正就改了。
银耳在过年前将给慕良的聘礼办妥了,找了人偷偷送进了千岁府,兰沁禾跟着一起去的,把十五个箱子抬进了慕良的院子,弯着眼眸对他道,“看看喜不喜欢?”
平喜将箱子挨个打开,慕良看后一愣,“娘娘,这是……”
箱子中清一色的瓷器玉器。
兰沁禾抿着唇笑,“我听说九千岁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在家里抛玉砸瓷。”
慕良双眸微睁,猛地低头请罪,“臣日后一定改。”
“改什么呀,我都给你买来了你还改。”兰沁禾拉着他的手进里屋,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慕良的手都冷得像冰似的。
她一边拉着慕良进屋,一边让人搬了一箱进来。
“这一箱放在这儿,你现在就砸,让我也见识见识九千岁发威的模样。”
兰沁禾心心念念着不怒自威的冷面千岁,可惜她总是和慕良相处的时间太少,这人在她面前也总是木头似的呆愣。
慕良哪里赶在兰沁禾面前砸东西,他露出哀求的眼神,“娘娘,臣如何敢砸您送来的东西。”
他是经不起这种玩笑的,兰沁禾也就不逼他了。
她清退了屋里的人,低头握住了慕良的手,那十指冷玉一般,看多少遍都不会腻,随随便便的一个动作都使人舒心。
兰沁禾看了两眼,从袖中取出一枚打好的红玉扳指戴到了慕良左手拇指上。
慕良愣了愣,低头去看那只扳指。
“美玉要用美玉配。”兰沁禾看着慕良的手,愈加满足了。
“我已经将聘礼送来了,你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
慕良红着脸摇头,他忽地有种自己是深宫宠妃的错觉。
难怪那些娘娘们就算什么都不缺,可得到了皇上赏赐的一块玉佩、一盘糕点也会欢喜异常。
若是他来说,只要能得到娘娘赏赐的一笑,他也就能欢喜好几日了。
“这是你说的。”兰沁禾逼近了慕良,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杏眸中柔光似星碎,唇畔处温存如月芒。
“公公什么时候还我嫁妆?”
慕良呼吸一滞,他从来都知道西宁郡主是极美的,她像是块美玉,天然去雕饰,不需要多少粉黛就足够入画。
相由心生,兰沁禾的温和里带着书香,藏着坚强。
她比寻常的大家闺秀多了份见过潦倒的沉稳,又比穷苦女孩多了些王侯贵族的矜傲。
她吃过残羹冷炙,也饮过玉液琼浆,披过一身麻衣,也穿得了绫罗。这样的人无疑是可怕的,她拥有着一切,也善用着一切。
当她决定爱一个人的时候,她便能调动所有,使人觉得日转星移,什么都比不上她的一颦一笑。
譬如慕良。
归根到底他和纳兰杰一样,昏昏沉沉地溺在兰沁禾的身旁,像是落进了稠蜜里的虫子,甜得扇不动翅膀。
兰沁禾另一只手按上了慕良的玉带,她指尖勾住了边缘,一下又一下,露骨却又克制地轻敲。
“我可以……取走你的嫁妆了么。”
她的语气并不是不容置疑,只要慕良表现出为难,兰沁禾马上就会后退,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可慕良又怎么会为难呢,他咬着舌头,怕自己一张嘴就是难堪地呻.吟。
只是兰沁禾靠近,就足以让他发软战栗。
他很快点了点头,紧张地不知道手要放在哪里。得到了答案的兰沁禾眼眸一亮,她牵起慕良的手,俯身低头吻上了那苍白的指尖。
这个吻细碎而缠绵,甚至比直接相濡以沫还要旖旎。
……
兰沁禾第二日从千岁府离开时,天还未亮。
她回到府里以后连喝两大碗茶,胸口依旧打鼓似地砰砰乱跳。
虽然在慕良面前强装了镇定,可她心里的慌乱不比慕良少。
回想起昨夜的事,兰沁禾猛地把脸撞在了桌子上。
慕良……慕公公……
那人还说什么去学了舒铃,到头来连衣袋都抖抖索索得解不开,在床上也只会不停地喊娘娘。
兰沁禾被人叫了一辈子的娘娘,她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能被叫出那样的韵调来。一开始还像是奶猫求食,细细的带着甜味;到了后来累了,便像是病榻上的美人一般,沙哑中满是勾人。
兰沁禾又给自己倒了一整碗茶灌下去。
慕良那个模样,根本没有她害羞的余地,她要是表现的弱气一些,恐怕就剩两人脸红相对,什么都做不下去了。
又是一碗茶。
害羞归害羞,兰沁禾已经在盘算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食髓知味,她比以前更加惦记慕良了。
正不停喝茶冷静,外头有丫鬟敲了门,“主子,三小姐来了,在外面等着您呢。”
兰沁禾回神,这才发现她已经坐着思念慕良了快两个时辰,这会儿天已大亮,今儿她约好要陪妹妹去藏珍阁买过年戴的首饰。
她起身理了理衣裳,快步走去门外,兰沁酥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她见兰沁禾出来,软着身子就要姐姐抱,“我还以为姐姐为了见我特意打扮了一番呢,叫人家好等。”
兰沁禾接住了妹妹,她手搭在小姑娘的腰上,稍稍一碰就问,“你是不是又清减了?”
感觉比秋猎时又瘦了一圈。
“都是姐姐不好。”兰沁酥腻在她肩头,撒娇抱怨着,“姐姐都不常回来看看酥酥,酥酥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这几日就懒了。”
旁边的倚沐讶异抬眉,主子前两天还想吃羊排,可又念着说自己胖了一定要控制饮食,不许院子里任何人吃肉,免得勾得她闻着味道。
这会儿又成懒得吃饭了?
不过主子在外说话总是一天一个样,对着每个人说的内容都不尽相同,她也没资格过问就是了。
若是往常妹妹这么说,兰沁禾哄两句就过去了,可她昨晚刚刚采了花,神经还绷着,回想起来这两个月她都只心心念念着慕良,似乎真的把妹妹抛到脑后了。
她于心不安,拉着妹妹的手道歉,“是我不好,马上过年,姐姐一定多多陪你。”
“现在就要姐姐陪。”兰沁酥歪在兰沁禾怀中,仿佛兰沁禾是她的骨头,只要稍稍一抽她便站不住似的,吐出来的字又甜又娇,“姐姐坐酥酥的车子。藏珍阁那边已经备着了,一会儿买完东西酥酥还要去飨灵楼吃饭,咱们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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