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让园子里的戏班子动起来。”她回头望向了银耳,脸上说不清是酒还是化了的雪,濡湿一片。
“我要听……武松,叫秦玉去扮潘金莲!”她鬓发凌乱,眉眼恍惚,嘴角还挂着傻笑,两个丫头见了心里无比惊骇。
“主子……”莲儿小心翼翼地看向了银耳,“主子是不是……我去请太医吧?”
“大年初二又是三更半夜,去哪找太医。”银耳望着院中疯疯癫癫的女子,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别过头去,按着帕子拭了拭眼泪,“你在这里看着主子,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你去哪啊!”
银耳没有回答,她步履匆匆,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
这个点九千岁府中还亮着灯,主子没有睡,下面的众人也不敢睡。
凄冷的胡同里忽然响起了几声叩门声,门房开了房,被突入的寒风冻得哆嗦了一下,心情极差,“谁呀,大过年的这么晚了还敲门?”
他站定了往外一看,就见石阶上站着一个女人,戴着兜帽手提灯笼,见门打开后压着声音道,“西宁郡主府的,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
慕良是在郡主府的西湖找到的兰沁禾,她站在白石桥上,拎着一坛酒望着下面的湖水,女子穿着一身茶白的里衫,背后是皎白的明月。
她站在桥上,不论是湖水还是明月都离她甚远,于是她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形单影只,连影子都散在桥壁上,不成全形。
兰沁禾似是察觉到了有谁在看她,于是缓缓朝慕良的方向望了过来,勾起了唇笑了起来。
“啊……公公。”
她呵笑着叹了一句,慕良被这样的神色看得一怔,紧忙小跑过去,站到了兰沁禾身旁。
“娘娘,外头冷,我们回去吧?”
女子身上的里衫松了领口又湿了大半,连露出的锁骨上都沾着酒水的湿光。大年初二的夜,又刚刚下过小雪,谁的身体都不能这么糟蹋。
兰沁禾听了这话,侧过了身握住了慕良的一只手,款款地开口,“方才还有点冷,一见到公公就一点儿也不冷了。”
她似是十分清明,眼睛里也是亮的,唯有脸上淡淡的红晕和满身的酒气证明她确实醉了。
慕良这会儿生不出羞涩来,兰老太太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明白为何兰沁禾会在这时把自己灌醉,闹成这副模样。
“你吃过年饭了吗?”她甚至还记得寒暄问候,“今年没能陪着你,我本来想初四去看你的,没想到你先来了。”
慕良弓着身,他手被兰沁禾抓住了没有松开,但不碍着他回话,“吃过了,劳娘娘记挂。”
“你总是同我这么客气。”兰沁禾笑了,杏眼弯弯,挤出了一方水色,亮晶晶的又波光粼粼。
“你来,我要写首七言送给你。”她一手拿酒一手拉着慕良走去了前面的亭子,“新年佳节良辰美景,不要负了才好。”
慕良顺着她的意思,回头给了跟来的平喜一个眼神,便有人将纸笔铺好又退了出去。
兰沁禾左脚踩在了石凳上,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拿笔。慕良一惊,他还从未见过西宁郡主这般不规矩的姿态。
女子拿着笔舔墨,等那支笔吸饱了墨水之后,她提着手腕思量了一会儿,片刻才下笔游走。
亭子里没有点灯,只有半盏冷月,很难看清。她也不需要看清,只顾着感觉落笔,嘴角一直噙着浅浅的笑意,除了那狂放了些的举止衣着,似乎和平日的兰沁禾没什么两样。
慕良等着她写完,兰沁禾搁了笔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慕良便拿起了那张纸,对着月亮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这字写得潦草又粗犷,和兰沁禾平日写得小楷全然不同,上面的墨又浓又重,笔锋之间处处戾气,慕良读完,猛地倒吸了口凉气。
“娘娘……”这东西写不得啊!
兰沁禾浑然未觉,她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亭子,闷了一口酒哈哈大笑着,“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她醉得站不住,却还有力气单手抬起那酒坛,斜着身子仰面喝酒,“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她喝得肆意,大半的酒水都洒在了身上,坛里便不甚多少。
最后一口酒尽,女子猛地一把将酒坛砸落,碎在地上炸起一阵惊响,她脸上的笑意也全然消退,那双一直以来温和的杏眸里布满阴沉,眉宇间也缠上了狠戾。
慕良低头看手上的纸,那最后一句是: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是当年李商隐的诗,前头写的怀才不遇壮志未酬,最后一句写的是小人猜忌。
「小人们以为凤凰把腐鼠当做美味,没完没了地猜疑高洁的凤凰要同他们抢夺」
这话李商隐来说就罢了,可兰沁禾来说,那小人指的就是……
慕良当即撕了纸,将其生吞入腹。
兰家二十年的隐忍蛰伏,好不容易新皇换了旧皇,局势稍好了一些,若是这首诗传了出去,立即就能满门抄斩。
太后手里还有先皇的一道旨,随时能将兰家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界。
“你怎么撕了?”兰沁禾望见了慕良的动作,倚着亭柱挑着眉,“写得不好?”
慕良没有说话,这话他不敢回答。
兰沁禾倏地嗤笑一声,“是了,又不是我写的,我哪有这般的胆量,就连用古人的东西,也得借酒壮胆。”
她侧过了身,背靠着栏杆,眼神缥缈,不知望向了何处,“外有倭寇,内有奸佞,武缺良将,文缺直臣。慕公公,我十八进的国子监当博士,一数也快十年了,十年的时间,每一任的三甲都是我的学生,那么多的进士,可朝廷还是年年缺人,我亲眼看着他们从一腔正气变得长袖善舞,所学的心理也不知道还剩几成。”
女子回眸,侧着脸望向慕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因为他们去的地方,我一辈子也进不去。”
……
“千字不到竟然错了三处,睡前连着下一篇一起过来重默,将文抄写二十遍,明早我出门之前送过来。”
“诵文落笔没有一点恭敬心,心性浮躁,连圣人的名讳都能写错,跪去祠堂念书,把气性洗干净了再过来。”
……
“把剑捡起来!这会儿就抖成这样,日后你在战场上是不是直接昏过去!”
“穿两件铁甲上马,再射不中不许吃饭。”
……
兰沁禾靠着栏杆坐在了地上,她吃吃地傻笑了两声,眼中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嘲讽,笑着有泪滑下。
“祖母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占着民脂民膏的蠹虫。”她喃喃着不知道说给谁听,“酗酒赌博还豢养戏子,天下得我,是百姓之灾……”
声音渐轻,女子说完,坐在石阶上歪头睡了过去。
慕良上前,看见那张脸上泪痕纵横,浑身上下冰凉透骨,没有一丝暖意。
她身上满是酒气,比一旁地上碎裂的酒坛更加浓郁。
第63章
兰沁禾醒来时,脑袋一片昏沉。
她隐约听见了有人在说话,可眼皮子重的很,挣扎了好半晌才勉强睁了开来。
“沁禾?”
这声音十分熟悉,上头有谁在看着自己,她眼前模模糊糊的,许久才认出了坐在自己床头的是殷姮。
“可算醒了,我扶你起来吃药吧。”殷姮见她睁眼,心里宽慰了一些,扶着人坐了起来,又把被子帮她提到了颈口好生捂着。
兰沁禾昏昏沉沉的,有勺子喂到自己嘴前,想也不想就吞了。
她口舌僵硬,一时没有尝出味来,等一碗药下去被人塞了蜜饯后才反应过来苦。
“殷姐姐,你怎么来了。”
出口的声音虚弱而沙哑,殷姮给她擦了擦嘴角,笑道,“可不得我来么,你昏睡了一天,高热不退,把你几个丫头吓坏了,立马就来找我了。”
兰沁禾勉强扯了扯嘴角,“她们就是大惊小怪,我没有事,你快回去吧。”
“还没有事呢?”殷姮蹙眉,又扶着兰沁禾躺下,帮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在旁人面前就算了,你在我这里多少放纵一些吧。兰老太太罚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这么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兰沁禾一听老太太几个字,猛地清醒了过来。
昨日晚上疯癫的一幕幕全都回忆了起来,她脸色一白,立即就想到了自己写的那首反诗。
滔天的惊骇涌上心头,待兰沁禾细细回想,又想起似乎当时慕良把那诗撕了,她才稍稍心安。
慕良……
得亏他当时在,否则不知生出多少祸乱。
殷姮见她神色有恙,奇怪道,“怎么了,还有哪处不舒服?”
兰沁禾摇了摇头,打起精神来同殷姮说话,“纵有千般的不爽快,一见到殷姐姐就上下通畅了。”
“还有力气说笑,看来确实没什么大碍。”殷姮被逗笑了两声,接着又叹了口气,“你的底子好,受点寒不碍事,只是心中郁结,不要再多想了。”
她担忧地望着兰沁禾,“你如今过得还不好么,锦衣玉食绫罗珍宝,每日弹琴交友没有俗事累身,多少人艳羡,何苦还惦记着外头。”
殷姮明白,兰沁禾的病因不是兰老太太,而是她自己迈不过那道坎。
兰沁禾躺在被子咳嗽了两声,没有接话。
有些人是想瞒也瞒不住的,殷姮实在是太了解她了。
“我知道你打小就念着横渠四句,可如今官场波谲云诡,多少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殷姮蹙着眉,“你是个纯粹的人,面上知道和光同尘,可骨子里还是嫉恶如仇的。”
“沁禾,那里不适合你,安安心心地待在国子监,为往圣继绝学也就足够立世了,何必非要往污水潭里跳呢。”
兰沁禾别过了头,“殷姐姐不也跳进去了么。”
若论殷姮,兰沁禾心中的情感是十分复杂的。
她们打小一块儿长大,殷姮的梦想是做一游医,逍遥自在;兰沁禾却是被按着世家子弟宰辅之路养大的,如今两人长大,偏偏阴差阳错,一个入阁拜相,一个成了风流雅士。
殷姮站在了兰沁禾想要的地方,也站在了兰家对立的山头。
“若是可以,我真不想进去。”殷姮垂眸轻笑了一声,“不说别人,你看看万阁老,才五十多岁的人,苍老成了什么样子,一夜能有两个时辰安睡就是万幸。沁禾,个中滋味心酸艰苦,我实在不愿意看见你受伤。”
“听姐姐的话,不要再想那些了。”
兰沁禾笑了笑,她睁着眼看殷姮,乖巧地点头,“好,我不想了。”
殷姮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她在敷衍自己,也愈加对自己疏远了。
门口传来银耳的声音,“夫人老爷还有三小姐来了。”
殷姮扭头看去,兰家来了人,她便对着兰沁禾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养病,明日我再来给你诊脉。”
兰沁禾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麻烦你了。”
“躺回去吧,别浪费了我的药。”殷姮笑着,出门同兰家的几位行了礼,接着往自己府中走去。
兰沁酥瞥了眼擦肩而过的殷姮,看在她给姐姐治病的份上就不同她怄气了,急匆匆地进了房,扑到了姐姐床边。
“姐姐怎么样了,还有哪里难受?”
兰沁禾摇了摇头,看见了随后进来的万清,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去行礼,被万清拦住了。
“你躺着。”她望着女儿苍白的唇叹了口气。
“母亲,女儿没事。”兰沁禾安抚道,“着点凉而已,都是丫头们大惊小怪,竟然把您老惊动过来了。”
万清看了她一会儿,心中千百滋味,片刻后抚着女儿的脸轻轻开口,“这两日的事情太后知道了,我刚刚从宫里回来,她老人家很挂念你。”
兰沁禾一愣,又听妹妹欢喜道,“姐姐还不知道,太后让皇上下了旨,封你去常州做知府呢。”
“什、什么……”
她愣怔着,大脑一片空白,脸上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只留下“知府”二字。
知府……知府?
兰沁禾睁着眼睛,恍如梦中。
“我和太后商量过了,常州知府年老,上个月刚递了辞呈。这事是太后提的,等过了年就派你上任。”万清笑着红了眼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安心去吧。”
近三十年的日夜,委屈得够了。
……
慈宁宫
“娘娘,您真就让兰沁禾去了?”
太后躺在摇椅上,怀里抱着的波斯猫过完年又见胖了一些,她闭着眼睛给猫顺毛,“旨都下了,还有什么真不真的。”
陪在她身边的姑姑面色犹豫,显然不太赞同这个做法。
太后接着道,“殷姮上去了,又是尚书又是内阁学士,沁禾是同她一块儿长大的,她心里必定不好受。家里头还有个强硬的老太太,每年每月的逼着,她也可怜啊。”
“老祖宗,西宁郡主确实不差,可光禄寺卿在皇上那里小动作频繁,一句话就能左右皇帝的心思。万清已经在朝中立住了脚,若是西宁郡主在外面也定住了,兰家是不是太得势了一些?”
“比兰家得势的多了去了,凭什么就要委屈了我姑娘呀。”太后睁开了眼,那双眼睛苍老而不浑浊,比波斯猫的瞳孔更加清亮。
殷姮一人就霸占了户部和吏部,王瑞的树根愈发广袤,马上就能纵横西朝的整片国土。
得有人出来治治王门了。如今的党派之中,唯有兰家还算得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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