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讽刺。
眼泪划过眼角打湿了枕头,长宁终于清醒过来。
过往所有温馨的假象被打破,露出里面冷冰冰的真实,她朝夕相对的只是一张假面,陈世以温柔情深的模样骗了她,也骗了世人。
温柔是假的,深情是假的,朝夕相对的默契是假的。
都是假的!
“陈世,”长宁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欺君,皇兄不会放过你的。”
长宁努力收拢自己涣散的意识,竭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生前的事已经无可改变,但她不想身后依然不得安宁,死后百年还要和陌生的枕边人相伴。
“我死后绝不入陈家祖坟,皇陵中有我父辈亲眷,那才是我归宿。”
陈世也不恼,依然温温柔柔地笑着,“这怎么行呢。”
“出嫁从夫,既然入了我陈家的门,就算是死了,那也是我陈家的人。况且——”他话音一转,“我祖上世代农耕,连个秀才举人都不曾有,如今有一位公主葬了进去,正好给我陈家光耀门楣。”
“而且——长宁,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他笑吟吟地说,“你不仅要入我陈家的祖坟,还要受我陈家儿孙的香火。”
陈世伸手遮住长宁的眼睛,语气悲悯,“我知道你没有子嗣心有不甘,不过别担心,长宁,咱们夫妻一体,我有的,自然也是你的,我散落在外的子嗣,自然也都是你的子女,你说是吗?”
“你这是欺君,是抗旨不尊,你……”
陈世打断她的话,低垂的眉目看起来冷酷无情极了,谓叹道,“长宁你又错了,你的好皇兄只说了不能有我们的孩子,可没说不能有我自己的子嗣。”
“我们陈家好不容易成了这大郢有名的望族,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长公主断了传承,你不能给我生孩子,我自然要去找别人,有的是名门闺秀愿意为我开枝散叶。”
“不过可惜了,”他轻飘飘地地看了一眼那小孩,“你诺大的公主府,还要空置几年。”
“不过也不用着急,”他温和地说,“圣上已经不年轻了,等新皇继位,众人都忘了这件事的时候,我自然会把他们都写上族谱,记在你名下,好和你作伴。”
长宁一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阵发黑,死亡的脚步一步一步接近,长宁自知时日无多,却心有不甘。
他们成亲不过六年,这个孩子五岁有余,那他其他的子嗣呢,会不会有……
不愿带着疑惑离开,长宁压下所有情绪,只问了一句,“你的长子几岁?”
“哦,那个呀,”陈世好半天才从记忆的角落找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恍然道,“快七岁了,不过可惜是个女儿,不堪大用,如今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苟且偷生呢。”
果然,也许是已经心如死灰,长宁平静地想,快七岁,他们成婚不过将将六年,这样推算,那就是他早在得知仕途和子嗣只能取其一之前就做了打算。
可怜她还做着琴瑟和鸣的美梦,谁知却早就同床异梦了。
“那你当初为何要娶我?”长宁问。
“自然是因为娶一位公主足够体面。”陈世如善如流地说,“你是圣上嫡亲的妹妹,最受宠的公主,朝中谁敢不给你几分薄面,娶了你不知能给我行多少方便,何乐而不为呢。”
“那大郢有律,皇亲国戚不得担任要职,这一条你也早就知晓?”
“当然,不仅如此,我还知道长公主长宁喜欢清俊的少年,尤爱穿青衫的,微臣当年琼林宴表现得可好,长公主殿下?”陈世唇角含笑,弯腰,像当年一样,在温柔的春光地向她行了一礼。
“所以,”长宁声音苦涩地说,“你也早就想到我会向皇兄求情,以子嗣为交换换取你的仕途?”
陈世笑意盈盈,“长公主生了一颗仁心,最不忍见人伤心难过,自然会忧夫君所忧,愁夫君所愁,而圣上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兄长,自然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长宁疲惫地说,“从头到尾,只等守株待兔。”
“长公主果然聪慧!”陈世擦干净她唇角溢出的鲜血,在额头落下一吻,笑盈盈地说,“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没办法,小人物汲汲营营而已,比不得长公主天生尊贵。”
“长公主安心去吧。”陈世遮上她的眼睛,温柔地说,“这浮生散日积月累之下虽是剧毒,但不折磨人,而是如坠仙境,长宁,这一世就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吧。”
长宁固执地不肯闭眼,弥留之际抓紧他的袖子不肯松手,艰难地说, “我于你已经没用了利用价值,为何最后不能放了我,放我葬入皇陵!”
“我们是夫妻,自然应该生同衿死同穴,”陈世缱绻道,“长宁,等我百年后,我们合葬,睡在一个墓穴里,亲亲密密地葬在一起,下辈子也做夫妻,好不好?”
然而没人会回应他了。
长宁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气息全无。
陈世搂抱着长宁耳鬓厮磨,像是没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冰冷的身体,小声地在她耳边说着话。
“长宁,以后我日日穿青衣给你看,陪你烹酒煮茶,坐在花藤下秉烛闲话,看着院子我们亲手栽种的花开,在雨前摘下,做成花枕,日日枕着花香入眠。”
“下辈子我只要你一个,你也只喜欢我,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再生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叫你娘亲,喊我爹爹。”
“你说好不好?”
……
长宁眼中的世界逐渐褪去,连陈世的身影都不再出现。满心茫然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穿着青衫的挺拔青年,虽然看不清眉眼,但长宁一见他就感觉安心。
那人并未靠近,隔着一段距离遥遥冲她招手,道,“长宁,下辈子可不要认错人了。”
说完背后一只手猛地推了她一把,长宁身体一坠,有些茫然地重新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当!下一章就回到过去了,男主上线。
第3章
长宁眼前忽然一黑,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可是耳边却依稀又响起了六年前那场琼林宴的热闹喧嚣。
灯火如昼人声鼎沸,数不尽的琉璃盏琥珀杯,和着声声入耳的丝弦,在春夜的御花园里,缓缓揭开了尘封记忆的帷幕。
原来人死之前真的能看到走马灯,长宁朦胧地想,一切错误的开端就是这场琼林宴,从月色温柔下她亲手接过陈世的海棠枝时,一切都走向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如今是再让她看一眼,看看她身边曾经的亲人们,和人世间做最后的道别?
如果,如果再给她一个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让身边亲近的人伤心难过。
如果她还有机会的话,长宁低落地想。
可是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耳畔甚至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小声担忧地问,“长宁?长宁醒醒,不过才喝了两口,这就醉了?”
“皇兄?”长宁呢喃着,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一直压着的委屈突然翻涌上来,眼眶瞬间就红了,但还是强忍着委屈,软软地又叫了一声,“皇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最希望的就是亲人能陪在她身边,那时就算有再多的不甘再多的不愿,她也能平静地离开。
就像现在这样,哪怕是幻影也好。
她病着的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不知陈世对她做了什么,每次皇兄来看她的时候她都睡着。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们了。
她很想他们。
另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埋怨道,“让你小点声小点声,你怎么还那么大声音,都吓到长宁了。”她扭头换了个声音,语调轻柔,哄孩子一样说,“长宁乖,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我替你骂你皇兄了,都是他不好,吓到你了。”
长宁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时候落下的,但一双手落在她脸上,温柔地为她拂去泪珠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
这双手的温度她太熟悉了,替她挽过发穿过衣,伤心时会抱着她轻声细语地哄,害怕时会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
这是当朝皇后,皇兄的发妻,长宁的长嫂。
长宁惶恐地喃喃自语,生怕这就是一场梦,“皇嫂?”
“是我,长宁别怕,”皇后抓住长宁颤抖的手,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是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和你皇兄都在呢,谁都伤害不了你的。”
“皇嫂,”她喃喃道,从皇嫂的肩膀上抬起头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纤毫可见,没有一丝浸透了时光的朦胧感。
皇后一身锦衣华服盛装,此时长长的裙尾拖在地上,她却毫不在意,只是担忧地看着长宁,捧着她的脸问忧心地问,“长宁,你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长宁茫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皇后的手是温热的,她的脸庞光洁无暇不染愁苦,是六年前最尊贵的皇后的模样。
皇兄鬓角还没染上愁思,皱纹没有爬上他的额头,眉眼清朗有神,时间还没有让他的腰背佝偻,他还是那个有着勃勃雄心的人间帝王。
他们都还是年轻的模样,时间还没让他们老去
仿佛那六年的种种就像一场大梦,酒杯的酒空了,梦醒了,她正在天子的琼林宴上,就着满园春光,满心欢喜地为自己挑选夫婿。
可是那六年的记忆还刻在她的脑海里,那一场从始自终的欺骗,和不得善终的结局,像是一道深刻的划痕,撕裂了这场美梦。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找到陈世。
陈世在一众重臣新科中不卑不亢从容有度,一身青色衣袍,身姿挺拔舒展。
正是她最爱的那个模样。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如记忆,如今看来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至少她是真的回到六年前,得到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长宁掩下眼中的震惊,不欲让皇后担心,乖巧地解释,把一切推到酒上,“皇嫂我没事,不用担心,这酒太辣了,我一时没有习惯,现在已经好了。”
一直注意着这边的皇上忙不迭地让人把她桌子上的酒换成青梅酒,替她说道,“这酒是太烈了,你没喝过,一时不习惯也正常,这青梅酒倒还酸甜可口,应该合你的胃口,你试试。”
皇后依然放心不下,交代,“如果不舒服,我们就先离开,等回了飞鸾宫让人给你煮些热汤,喝了就不难受了。”
长宁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轻轻柔柔地说,“我已经没事了,皇兄皇嫂不用担心了,快入座吧,群臣都等着呢。”
现在刚开席没多久,所有人都还拘束着,长宁闹出的动静不小,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打量这里了,她不想再添麻烦。
长宁饮一口青梅酒,轻轻搁下酒杯,在桌下握住自己发抖的手。
死而复生闻所未闻,更遑论她回到了六年前。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强撑着一分镇定,若无其事地陪着众臣宴饮。
她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繁杂的目光,不怀好意的,看好戏的,浑水摸鱼的,还有,担忧的。
长宁一抬头就撞上秦深深邃的目光,他拧着眉,冷着一张好看的俊脸,毫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两人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相遇,秦深怔了一下,眉眼柔和下来,揽着宽大的衣袖,姿态从容,隔着众人遥遥地冲她举杯,低着头饮了一口酒。
长宁有些恍惚。
上一世秦深在她成亲后不久就自请领兵驻守边疆再没回过京,后来更是出了意外尸骨无存。长宁自那时大病了一场,后来缠绵病榻直到去世。
可是竟兜兜转转回到了六年前,现在这一切都没发生,他还好好的活着,长宁惶恐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就明朗了。
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要秦深还好好的活着,长宁就什么都不怕了。
上辈子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是跟在这位秦世子身后,一身红衣打马过街,东街西巷地晃悠着乱转。
那副场景哪怕是隔了六年和生死的距离,只一个秦深,就能重新让她欢喜起来。
长宁兀自高兴着,却不知她这幅模样早就落到了其他人眼中。
今日这琼林宴上多的是青年才俊。
而长宁今年已经十八了,就算是不着急,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了。
所有人都没有明说,可谁都心知肚明。
大郢不缺青年才俊,京中也有的是高门子弟,可是大郢的驸马,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谁都想去当一当。
那些世家子弟早有家人耳提面命,而消息灵通的人也早早就得了消息,打听清楚了长宁的喜好,个个一身花红柳绿地端坐着。
其中两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就显得格外显眼。
陈世一身青衫,温润如玉地坐在灯火下,侧着头耐心地倾听旁边的人说什么,露出一截好看的下颌。
秦深一身世子服制,稳重的黑衣上用银线图案,坐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里,面容英俊眉目清冷,一人独坐着饮酒,偶尔抬头看长宁一眼,浑身冷气弥漫,无一人敢上前来搭话。
长宁有些想去跟他说几句话,不管说什么都好,至少能让她没有着落的心放回原地。可是也知道此时时机不对,不知有多少人看着,等着她走下去。
还是再等等吧,长宁想。
出神间“咚!”的一声鼓响,像是一个信号,场上的气氛哄地一下子就热烈起来,拘束了许久的青年们放松下来,一个个像开了屏的孔雀一样,抖弄着一身花羽毛。
长宁垂下眼不想再看。
这是琼林宴的传统——击鼓传花。鼓声停的时候花球落在谁的手里,此人要折一朵御花园里的花送给在场的不拘哪一位,还要送一句诗词。
陈世长身玉立,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俊雅无双,可是换了心境再去看,长宁只觉得相看两厌。
既然没了期待,长宁自然不再去关心花球落在谁手上。
可是却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咚”的一声鼓停,花球落在陈世手中,他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起身,掸了掸衣袖,谦和地一笑,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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