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自己也有能力这样。
秦将军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闪而过,他翻身下马,躬身欲对长宁行礼,长宁连忙扶起他,“秦伯伯不必如此。”
他的手又粗又硬,带着武器磨砺的茧子,像是粗糙的砂纸,可是落在长宁肩膀的力量却又轻又柔,还很暖。
秦将军拍了拍长宁的肩膀,是一个长辈最无声的歉意和难过,他说,“是伯伯做的不够好。”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察觉到了羌国的蠢蠢欲动,可是大郢等的一个合适的时机,却迟迟未至。他也曾语焉不详地写信回去,给皇上也给秦深,说长宁的婚事,让她早点成亲。
皇上努力过了,可是秦深没有让步,长宁没有犹豫地站在了秦深身边。
他觉得是自己对秦深的心软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毕竟,要是他强硬地让秦深成亲,再大的不甘逼着他放下,尚是懵懂的长宁就一定会早早地成亲,断不会如今远赴羌国为质。
长宁知道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委屈,可是她没有。毕竟重活一世,她总需要做些什么,来改变战火连天的命运。
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长宁迟疑一下,有些生疏地挽着秦将军的胳膊,软着声音说,“有秦伯伯站在我背后给我撑腰,我一点都不怕的。”
这是一句宽慰的话。两国相安无事,秦将军是她的底气,可是要是两国交战,秦将军就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
她依然是穿着红衣,裹着一身很大的斗篷,就算路上行进缓慢,秦深细心照料她,她还是瘦了些,脸上有些苍白,但是眼睛平和有神,既没有怨怼也没有不安。
是天家独有的大气和自若。
秦将军以前一直以为秦深喜欢她,是青梅竹马的日久生情,或者惊鸿一瞥的少年慕艾,现在才知道,长宁有值得所有人喜欢和宠爱的资本。她生来就该当如此。
秦将军背后是秦潇和齐岸,他们都收敛起了漫不经心,开始像一个战士了,腰背挺直地跟在秦将军身边,像一把时刻等着出鞘的宝剑。
他们都被打磨成了可以独自迎接风雨的模样,这是成长。
秦将军从怀里摸出一个半褪了颜色的护身符交给长宁,“这是夫人求来的护身符,跟着我十多年了,现在交给你。”
长宁惶恐,正欲推辞,他又说,“不管你何时回来,将军府的大门都为你开着。”
她一顿,从这句话里听出来沉甸甸的意味,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秦深,秦深手扶着她的后背,冲她点点头,轻声说,“收下吧。”
于是长宁接过来,她捂着眼睛闷声说,“谢谢伯伯。”
再远的路也有终点,再美好的宴席也有曲散,况且这条路,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现在只不过是到了走最后一步的时候。
长宁重新带着斗篷的帽子,帽檐很大,落下来能遮住她半张脸,她匆匆对秦将军告别,转身走到秦深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还是一头扎到了他怀里。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秦深的肩膀上却留下了湿漉漉的水痕,长宁头也不回地上马扬鞭,一路尘土远去。
秦深觉得自己生命里的所有色彩也跟着她一起离开了,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北风呼啸的山谷。
他下意识的跟着长宁,直到脚踏上了那条不甚分明的分界,这是他能和长宁离得最近的距离了,背后却突然传来齐岸和秦潇慷慨激扬的高歌。
他们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又唱“天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那歌声激越高扬,像是云中的飞燕一样,张开翅膀穿梭在云霄之上。长宁勒转马缰回头看去,秦深和秦将军,还有他们背后所有的人,都腰背挺直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高歌着送她远行。
那歌声汇聚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作用,长宁直到走出很远很远,回头还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人影,耳边都还萦绕着这个声音,让她不自觉地镇定下来。
秦深陪着她走到这里,可是剩下的路,终归还是要自己走了。
她拉下斗篷,长吸了一口气,看着夕阳下广阔无边的草原,抛下最后一点眷恋和思念,用冷漠包裹着自己,独自迎接未知的前程。
秦深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羌国人人的胆子似乎也大了,对她的恶意简直不加隐藏,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时候会故意撞她,看着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下流,甚至好几次抢走她准备好的食物。
四皇子抱着手臂冷眼旁观,长宁竟然也沉得住气,只要他们不曾踩在她最后的线上,便任由他们施为。
拾风耐下性子,把长宁护得周全,饮食用度不假他人之手,把所有的护卫编排好,保证长宁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守着,甚至连从京都带来的货物,都无一遗漏地好好保管着。
“你就一点都不害怕吗?”一日,四皇子终于忍不住问她。
长宁头也不抬地说,“我一介肉体凡胎,七情六欲尚在,怎么可能不怕?”
“那你为什么还能如此自若?”他疑惑挑眉道。
长宁抬眼,看着羌国的人,慢慢地说道,“怕什么,他们又回不去。”这话听起来耳熟,四皇子一听就笑了。
他右手握着马鞭,在左手上轻轻地敲着,语气飘忽地说,“放心,不用忍他们多久了。”
在大郢的地界死了一半的人,要是剩下的这些人还没走会羌国就一个不剩,再如何说,这也是明着打羌国的脸,就算长宁如约到了,也保不齐两国能相安无事。
所有这些人,要死在羌国的土地上。他还想好好地欣赏一下他们临死前,看到真正的獠牙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众人脚步一直不曾停歇,眼看着即将回到族中,羌国的人终于都松了一口气,眼神阴暗地看着长宁和四皇子,嘴角挂着莫测的笑意。
四皇子和善地冲他们一笑,转身对着长宁说,“明天不必扎营,离他们远一些。”
于是长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了。
夕阳下的草原,有一种静谧到永恒的柔软,夕阳穿透橘黄色的晚霞,融融地浇灌在青色的草地上,一望无际的土地,承载着数万年的光阴,风雨不曾改变它,如今,也不会有人能改变它。
狼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最活跃的动物,它们和人类相伴,争夺食物,也争夺生存空间。
现在,它们出现在了这里。
长宁看到一双又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周围亮起的时候,后背不能自抑地战栗起来,面对成群野兽和獠牙的时候,人类躲避危险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下意识地戒备和逃离。
然而狼群没有给他们机会。
四皇子站在狼群中间,嘴角勾起一抹闲散舒适的笑意,那些半人高的狼就乖顺地蹲在他脚下,呲着牙露出尖利的犬齿,口水滴答滴答滴沿着狼吻落下,眼睛闪着看到食物的饥饿的光。
他弯下腰,手法娴熟地在卧在他脚边的头狼背上摸了摸,那匹高大的狼舒服得简直要满地打滚了,他半蹲下,揪着头狼的脖子,和它蹭着脸,指着羌国人扎营的方向,一拍它的背,轻说了声,“去。”
所有的狼一跃而起,化成一道残影,飞快地穿过长宁他们,喉咙里发出兴奋的低吼声,离弦的箭一样,眨眼就跑出去好远。
拾风他们离开把长宁围在中间,时刻警戒着,担心有落单的孤狼蛰伏在周围伺机而动。
四皇子脚步轻盈地踩着青草走到长宁身边,和她并肩而立,背着手,欣赏名画一样,眯着眼睛看着狼群追逐狩猎。
而猎物是他的族人。
长宁狠狠地掐着手心,止住自己的颤抖,可是狼群锋利的牙齿刺进人体中迸溅出来的鲜红血液,还有生死一瞬人爆发出的惊惧求救声,在眼中挥之不去,在耳中绕梁不绝。
像是夕阳下一场盛大的葬礼,是属于狼群的盛宴,是鲜血浇灌在土地上的红花。
这是她这一生都从未见过的场景,像是地狱来的恶犬,茹毛饮血,肆意地咬断喉颈,掏出脏腑,血淋淋的内脏落在地上滚了滚,沾了一地的泥土。
四皇子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侧着耳朵像是在聆听一首美妙的歌声,他指尖在虚无中轻盈地跳跃,像是在演奏一篇华美的乐章。
而后这双手落在长宁面前,遮住她的双眼,替她掩去这场群狼的猎食。
“你该习惯的,”四皇子声音柔和地说,“毕竟现在每人护在你面前,你需要自己拿起刀,刀尖对着站在你身前的所有人。”
“这只是个开始,你应该知道,往后你见到的会更多,更残忍,人心向来是见不得一点光的,你不能再天真下去了。”
长宁惨败着脸,嘴唇不见丝毫血色,她声音平静地说,“知道了。”
第64章
四皇子一个人带着长宁一行回族, 他又变回了那幅温吞畏缩的模样, 缩着肩塌着腰, 像一只闯进狼群的鹌鹑。
狼王已经很老了, 坐在王座上脸腰都挺不直,手上布满了皴裂的老皮,颤巍巍地端起酒杯撒出来一半的酒。
可是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还有很多个年轻气盛的儿子们。
草原上最大的一个帐篷,装不下狼王在草原上留下的后代们,能过坐在这里的,都是磨砺过爪子和獠牙的凶兽。
他们看着长宁的目光, 不屑极了,在这片实力为尊的土地上,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们都没有放在眼里。
甚至看着柔弱的长宁和窝囊的四皇子,也只是在知道派出去的所有人都死了之后很愤怒,却并没有往他们身上想。
他们对自然有与生俱来的敬畏,更是视草原上的狼群为神明的化身,他们的族人死在狼群的口下, 是最崇高的归宿。
四皇子深谙他们的想法, 隐下之前的蛇毒不报,只把一切推到狼群身上, 反正草原这么大,在狼群口下,少几具尸身, 也并非毫无可能。
他一顿称赞,吹嘘着狼王的英明雄武,歌颂着他的兄弟们的聪明才智,只把他们夸的天上有地上无,哄得他们开开心心的。
长宁却在心里摇头,没看出来他是个如此促狭的人,专门找别人没有的优点来夸,听起来就像是反讽了。
不过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是他能够活这么久的唯一依仗,也是他对别人存在的唯一价值。
现在轮到长宁来找她活下去的路了。
四皇子舌灿莲花地游走在狼王的众多子嗣间,饮水一般地灌着烈酒,皇子们瞧不起他,更加不能由着自己输给他,气势如虹地灌下比他更多的酒,帐中摆满了空坛子,让人无从下脚。
老狼王就乐呵呵地做在高位,笑眯眯地看着,良久,他对着长宁招了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四皇子脚步踉跄,他侧着头,装作不经意地点了下头。
长宁端着一杯酒,举杯敬他,老狼王摆摆手,“不喝酒,你过来坐。”
他下首放了一张空的酒案,上面放着些瓜果肉菜,却并无酒杯。
长宁也不推辞,在他旁边坐下,老狼王对着她态度和善,同她随意说着话,问她中原的风土人情,长宁一一道来,对于有些不能说的就含糊带过或者推说不知,他也并无愠色,看起来就像个性情温和的老人家。
一群热血上头大男人,除了和四皇子拼酒已经醉晕过去的,剩下的都是红着眼睛喷着酒气,自觉老子天下第一。
不是没有人往这里瞄,可是老狼王就算是老了,他也还是王,这些狼崽子们爪牙再如何锋利,见着他还是要趴下。
宴尽人散,长宁摸了摸袖子中藏着的匕首,整理了一下衣衫,从东倒西歪弥漫着酒气的帐中走了出去。
这一夜注定很长。
四皇子塞给她一把短刀,刀没有鞘,握在手里随时都可以挥出去。
他面脸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声音嘶哑地说,“这刀你拿着,今天夜里不会好过,我放倒的那些人今天晚上不会起来了,可是剩下的那些保不准会起什么心思,我和你的那些侍卫在外面守着,你也警醒些,要是有漏网之鱼溜进来,你自己尽人事听天命吧。”
长宁抱着短刀缩在帐中的角落里,没有点灯。那些人的来意简直不加掩饰,先是胡言乱语地纠缠不休,然后就是硬闯,拾风婉拒,侍卫强留,做的滴水不漏。
但是没有用,最后还是起了争执。
长宁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有人受伤了。虽然他们没有手下留情,但是奈何闹事的人太多了,他们□□乏术,还是让一个人溜进来了。
那人身材魁梧,一身的腱子肉,眼露凶光面目狰狞,脚步跺在地上恍惚能够听到大地都在颤抖,他在帐中转了一圈,在黑暗中盯着长宁的方向,目标明确地直奔她来。
他的手足够有力,可是他也足够轻敌。
长宁这双手曾摘花穿叶,也曾泼墨弄弦,如今她握起了刀,刀尖指向身前的人,不退一步地,为生死而战。
浓稠的血液飞溅在脸上的感觉,就像是雨天腐烂腥臭的泥土,脏污,不堪。
也许是来人没有想过她会反抗,能反抗,这把刀很锋利,也足够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砍断了伸手来挡的手臂,轻“啵”一声,穿透他柔韧的胸口的肌肉,插进了他的心脏。
人生死一瞬能够爆发出的力量足够惊人,至少长宁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足够的力量伤人。
一击致命。
长宁握着沾血的刀,和一具凉透了的尸体独处一室到天明。
天色破晓,天边泛起了藏青色,一夜未睡的四皇子挑帘进来,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愣了一下,直到看到长宁无事,面色才和缓了些。
他踢了尸体一脚,哑着声音道,“天黑,看错人了,没想到放进来的是他。不过也好,把他扔出去,至少以后他们再来烦你就该掂量着了。”
他说完也没等长宁答话,自己拖着他的双脚,倒拽着把他拖出去,地上的血迹也不管,就把这人横扔在长宁帐门口。
他绕着尸体打转,端详了片刻,抄起一把刀,在他身上横劈了几下,然后后回到帐中,吩咐长宁,“衣裳先不要换,脸也不要洗,就这个样子,等天亮了,聚起的人多了,你拎着刀出去转一圈。”
“这里以强者为尊,只要你足够厉害,杀死一两个这样的小角色,没有任何问题。”
长宁一夜没动,僵成了一块雕像,闻言摸了一下刀,问他,“这刀不会有人认出来吧?”
“不会。”四皇子脚踩着地上的血迹蹭了蹭,“这刀我没在人前露过,你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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