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生——一顾平生终不悔,他一双手揽风月,一双眼盛风流,大郢百年锦绣里终于养出来的一只踏云白鹤,但他终究是不在了。
只留下一个沉稳的大郢皇帝。
长宁又喝了一大口酒,热辣的酒顺着喉咙滚落进肚里,再蒸腾进眼睛里,模糊了双眼。谁都不易。
长宁打起精神,先告诉了他好消息,“太医刚瞧过,皇嫂有了一月的身孕,等再过上几月,我们家就该添新丁了。”
他勾起唇角,脸上的笑意真实了些,和长宁碰了碰酒坛,也不嫌地上凉,就这样躺下了,他道,“终于有了一件好事。”他侧头看着长宁道,“我希望能是个女儿,和你一样就更好了。”
长宁失笑,她摇摇头,“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要是个女孩,万一最后是个男孩,你们可都要失望了。”
他仰头看着天空,今夜无星也无月,天空显得寂寥又空旷,他叹了口气道,“皇室子嗣凋零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不会引得兄弟相残。”
长宁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场宫变,于是不语,皇上这次却并未三缄其口,也许是酒意催动,又或许是夜风太凉了,他主动提起,“世人都说我弑父弑兄,我从未反驳,因为其实这话并没有错。”
“长宁,”皇上叫她,声音有些沉,“你可知母后为何要你穿红衣?”
这件事情长宁知道,她说,“母后说我那时受了惊吓,请了高僧来,说需穿红镇压,直到嫁了人才可着别的颜色的衣裳。”
“不是。”
长宁心中猛地一跳,她抿紧了嘴唇,有些不安。
皇上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跳道,“你可还记得父皇是何模样?”
长宁连着喝了好几口酒,她抓紧了坛口,全身紧绷,摇头道,“记不清了。”
那时她还太小,什么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父皇很高大,像大山一样,很温柔,怀抱很温暖,背很宽阔,长宁最喜欢趴在他背上,侧着头看他。
可是她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皇上伸手盖着她的眼睛,声音痛苦道,“你的眼睛和父皇长得很像。”
“所以母后一直不愿见你。”
“父皇不喜欢红色。”
“所以母后要你一直穿红衣。”
长宁睁着眼睛,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下。皇上犹如脱力一般,手臂垂下,露出长宁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看着长宁,像是痛到无法呼吸,声音也跟着落下去,喃喃道,“哪有什么兄友弟恭,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哪有什么夫妻情深,都是假的!”
他一挥手,散落的空酒坛立刻互相推搡着,咕噜咕噜地沿着高高的台阶,争先恐后地滚下去,悉悉索索的,像是寂静深夜里的一场哀乐。
他指着宫门的方向道,“当年太子无道,父皇废了他的太子之位逐去封地,然后便一病不起,所有的皇子皆入宫侍疾。”
“可是——可是!太子他并未出京!他一直藏着这里!他嗅到了机会,带着他养的私兵,攻进了皇宫!”
“可是不甘平庸的又何止他一人。”
“早在他攻破城门率兵入宫之前,宫里已经乱到人仰马翻血流成河了,他的到来,只不过是为这一丛烈火再浇上一捧热油。”
“从宫门口到大殿前,一千零八步,每一个脚印上都沾着鲜红的血液,兄弟反目兵戎相向,父皇就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一视同仁疼爱的的儿子们,一个一个倒在手足刀下。”
“并不是所有人都垂涎那个位置,就像有人生来就不爱受约束一般,可是看着刀尖上一点一点滴落的鲜血,杀红了眼的人就犹如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哪里还能分得清敌我,他们持着一把刀,刀下有无数未眠的冤魂。”
“那个时刻,没有手足,没有兄弟,有的只是一群野心勃勃的野兽,要想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拿起刀,刀尖对准你面前的每一个人。”
“从天黑到天明,父皇的众多子嗣,最后只剩下我和太子。”
“他死了,我活下来了。”
他的声音又冰又冷,像一把冰水淬过的刀,薄且利。长宁捧起酒坛一气饮下大半,她抹掉嘴角的酒渍,稳了稳发飘的声音问,“那父皇呢?”
你弑兄,是被逼无奈,是情非得已,埋在黄土下的诸位皇兄,谁也不比谁高贵,可是父皇呢,他,何曾亏待过任何一人?!
顾平生疲惫地闭上眼睛,抱着酒坛声似呢喃,“我虽未亲手加害父皇,他却是因我而死。”
“父皇虽病重,却并未到弥留之际,只是那时也无力阻止这场惨剧的发生。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此事无论如何,也算是有了结果,我把父皇交给母后照看,本欲待清理之后带他们出宫。”
长宁咽下最后一口凉到发苦的酒,心中已是明了,知晓后面会发生什么。
怪不得每年的宗庙祭祀母后从不露面,怪不得她整日跪在佛像面前诵经,怪不得她一直不喜欢见长宁,怪不得她一直让长宁穿红衣。
“她说父皇向来仁厚,见到别人掉一滴眼泪都会自责不已,要是他活下来了,就算所有的兄弟只剩下我一人,他也不会把皇位传给我。”
“她说,她是在帮我。”
他终于落下泪来,“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皇位啊,我只想做一个闲人,醉马簪花游街,赏春时风秋时月,和皇后白头携手终老,一辈子平安平淡。”
“这天下那么大,天下之人那么多,我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拿什么来换天下太平!可是那时我没有选择,现在,”他扭头看着长宁,“我依然没有选择。”
“皇兄,”长宁叫他,声音哽咽,又唤他,“哥哥。”
顾平生声音冷淡道,“我被人骂了十多年,骂我枉为人子枉为人兄,骂我朽木顽石废物不堪,骂我软弱无能柔弱可欺。”
“他们骂的没错,我这双手前二十年只弄风月,何曾撑起过家国天下。可是我不想,不想成为大郢的罪人,不想百年后史书提及,只寥寥一句庸才,叹一句可惜,恨一句不争。我也想为大郢,为自己,做些什么。”
“可是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我只需要两年,再两年就好,就连羌国不曾来犯,我也定会挥军西行,给我大郢子孙留百年边境太平。”
“老天逼着我坐上皇位,却不给我雄才大略,不给我风调雨顺,如今连两年的时间都不给我!还要夺走我的长宁!”
他恨极,怒极,却也无奈至极。他的每一步,都是带着尖刀踩在身边最亲近的人心上换来的。用父皇和兄弟换来皇位,纳权臣之女,伤了皇后的情谊换来大权在握,如今,他又要用自己的妹妹,来换一段短暂的太平。
庸才是他,朽木是他,废物更是他,要是当初他不曾——
“皇兄,”长宁叫他,“你看,”她指着头顶的万里星空无边皓月,“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多漂亮啊。”
“也许无星无月的时候很难,让人心生绝望,可是只要我们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什么时候,星星和月亮就都出来了。”
“你别怕。”她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声音很轻地说,“别怕,你还有皇嫂和安儿,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小宝贝看着你呢。”
“不用怕,一家人在一起,没有什么风雨是过不去的。夜很深了,皇嫂还等着你呢,皇兄去看看她吧。”
他躺着没动,长宁却站了起来,一口喝干酒坛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回身看一眼背后巍峨的议事殿,又扭头看明月下的万家灯火,砸了酒坛,一手指月,“愿我大郢千秋万代犹如此月,耀耀光辉普照万民!”
第62章
长宁好不容易劝回了皇上, 自己亦是不胜酒力, 只剩了一丝清醒, 上了马车便歪倒在软榻上。
马车的车轮平静地碾过地板, 这地板曾经浸透过无数人的鲜血,从大殿到宫门口,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着,最后却停了下来。
长宁揉揉眼睛,扶着脑袋撩开帘子,却是愣住了。
秦深站在这里,牵着那匹高大风骏的黑马, 平素在他手下极为乖顺的马儿如今躁动不安,鼻孔里不耐地哧着气,蹄子不耐地刨着地。
他一身黑衣,沉默地隐在黑暗里,像一尊无声的雕像,静静地守护着从这条路上缓缓驶来的长宁。
长宁脸颊上泛着酒醉后的酡红,双眼朦胧含泪,她从车窗里伸出手, 隔着一臂的距离, 手指虚点着描摹他的容颜。
如梦似幻,似真似假, 像一场千秋大梦,他是她唯一的真实,是藏在心尖上, 永远无法割舍的一点嫣红。
秦深看着她,目光专注,长宁跌跌撞撞地跳下马车,不顾从高高的车辕是否会崴着脚,她只一心地冲下去,跌入秦深的怀抱里。
长宁在他怀里仰起头看他,喃喃道,“秦深。”她伸着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又叫他,“秦哥哥。”
她目光沉且痛,声音惶惶,是不安更是急切。秦深便伸手,扶着她的后脑按在怀里,声音沉稳极了,他应道,“我在。”
“我好累啊。”她疲倦至极,甚至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轻声说,“你背背我,好吗?”
秦深直接反身把她放到背上,轻轻地颠了颠,侧着头柔声问她,“回长公主府吗?”
长宁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额头眷恋地蹭蹭他的肩膀,“不想回去,去你的小院。”
秦深就背着她,在月下无人的大郢都城缓缓走着,身后跟着皇宫里出来的马车和那匹桀骜的黑马。
不知道走了多久,长宁突然开口问,“秦哥哥,你还记得父皇是什么模样吗?”
秦深认真地想了想,他倒还记得,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言简意赅地回道,“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长宁伸手摸了摸自己眼睛,又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秦深走得不紧不慢,背着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声音依然平稳,他道,“先帝仁厚,他执政的那些年里,至少他身边的人从没有说过他一句不好。”
“他对我的皇兄们如何?”
秦深敏锐地捕捉到她说的是“皇兄们”,立刻就知道她必定是知晓了一些往事,但他依然如实地说,“先帝是个好父亲,就算几位皇子出身各不相同,但他一视同仁,从不会厚此薄彼。”
“那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喽?”长宁总结道。
秦深顿了一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可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应该是做一个好皇帝。”
长宁趴在他肩膀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很软,她轻声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是很好的夫君,是很好的父亲,可是他的儿子们手足相残,我的母后,他的妃子,最后葬送了他的性命。”
秦深脚步一下子停了,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长宁不需要,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长宁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有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裳里,她平静地说,“我身体里,一半流着父皇的血,一半流着母后的血,可是早在十多年前,母后手中就沾了父皇的血。”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好像没有人来爱他。”
“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想从他手里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利,他死了,他们还要借着他的荫护,享受着举世无双的尊荣。”
“也许生为皇室,从来不是眷顾,而是一种枷锁,父皇是,皇兄是,我也是。”
“可是我们谁都无法逃脱。”
秦深站定了,他仰头望着天上一轮皎洁明月,就像在望着他曾经无数次放在心里思念的人,可是这轮明月,也曾被乌云隐蔽,不见天日。
他有些艰难地问,“长宁,上一世,陈世待你好吗?”
长宁一僵,却不语。这些话她可以在皇兄面前毫无顾及地讲出,可以在皇嫂面前坦露坦白,可是面对秦深,她只愿隐瞒一世,让他永远都不知道。
她犹豫片刻,还不待她回答,秦深便说,“此时让他逃脱,但终有一日,我会寻出他的踪迹,让他这辈子用这条命来向你赔罪。”
“我可以忍受他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忍受你们三书六礼三拜九叩成亲,忍受自己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至少他不曾让你远赴边疆为质,这件事,我便该谢他。”他痛苦,咬牙切齿道,“可是我不能容忍,他得到了你,却不曾珍惜你,没有照顾好你。”
“最后更是下毒害你,他——该死!”
长宁揽紧了秦深,感觉有一张无形的大网一点一点勒紧她的心口,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父皇富有天下,最后却还是死于最亲近人之手,皇兄登上高位,却几乎是众叛亲离,她上一世死于非命,这辈子即将孤身远赴敌国——
像是一个逃不出的怪圈,一个无声的诅咒。
这辈子,她还有机会,活着回到故土吗?
她虽表现得平静,但终究是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人的幼鸟,她也会不安,会害怕,会恐惧,可是她不能退后一步。
长宁小声问,“你都知道了?”
是的,他都知道了。“我希望你这辈子能够平安顺遂,百事无忧。我会护你平安喜乐,百岁安好。”
“我送你西行出大郢的边境,也定会率千军征万马,迎你回来。”
“长宁,”他坚定地说,“我等你回来,你也等等我,好吗?”
好吗?怎么可能不好,只要秦深还在,哪怕让她等十年,等二十年,等到下辈子都可以。
“好,”长宁轻声应下,“等我回来了,你要娶我。”
秦深此时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她,眼神柔和道,“求之不得。”
空荡无人的街道,两条影子拉得斜长,却又亲密无间,贴近得像一个人,交融的,是落下的一个轻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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