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就没其他的话,要对二姑娘说?”扈婆子循循善诱,赵筠道:“你把这包袱里的东西,给李二姑娘送去。告诉她,这些东西已经十分的优惠了。此外,这一叠书,劳烦你顺道给杨举人送去。”
扈婆子满以为赵筠说些什么海誓山盟,见他这样的公事公办,只觉无趣。拿了包袱和书,便出了赵宅。
赵筠在心底盘算着对策,过了一盏茶功夫,潇洒地走出书房,望见长顺拎着一块足有五六斤重的羊腿过来,眼皮子忽地一跳,“这羊腿哪来的?——该不会,又是花姨娘从别人家讨来的吧?”
长顺回道:“二爷,您老人神了,一猜就中!花姨娘早先给老爷做了禾花雀,就向李家帮忙去了。才刚要回来,又有好几个在京的扬州老爷携着家眷过来拜访李举人,还送了许多贽见过来。花姨娘瞧人家送了一口猪、两腔羊、许多的鸡鸭,就留下帮忙。李举人的内人过意不去,送了这羊腿给花姨娘。”
赵筠眼皮子越跳越厉害,他伸手捂住眼睛,向李家院子里瞥了一眼:李红豆若是知道了,会不会……算了,不想了,他和她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算她知道他有事隐瞒,又能怎样?埋怨他藏奸,不坦诚?若是如此,就不是他不磊落,是她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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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婆子磨蹭着走进李家,恰望见奉官送两个体面小厮出来,她对奉官笑了一笑,指着包袱说:“我给二姑娘送东西。”
“你等等,我领你进去。”奉官送了两个小厮走,正要领着扈婆子进内院,却见又有四个小厮抬着盒子,紧跟着一位骑马的老爷走来,忙走过去应付。
扈婆子咋舌道:“了不得了!这李家的门槛都被送礼的人踩断了!”先去给杨之谚送书,打量杨之谚一回,细细地问他的家乡何在、婚配与否,之后便抱着包袱,向马房里去,进了马房里听骡子咴咴地叫,不禁心疼起来。把灰马面前的草料,都撮弄到骡子跟前,满足地看着小骡儿眯缝着眼吃草料,这才匆匆地向后宅走。
此时,李家的前厅上可谓是人声鼎沸,爽朗、激昂的笑声连绵不绝。
扈婆子垫着脚向厅上瞥了一眼,见李正清坐着主位上,乔统领、李正白一左一右地坐着替他陪客。下头坐了一圈或清癯或富态的老爷们。
一时没看见猪老钱,扈婆惦记着猪老钱许给他的猪头,忙颠簸着向头去。
到了李家厨房上,便见猪老钱的内人钱娘子,已经拿了围裙、杀猪刀等吃饭的家伙过来,她一家三口正热火朝天地替李家烹猪宰羊。
厨房内,花姨娘俨然成了统帅,她领着胡六嫂、妙莲、柳丝、榆钱几个整治菜馔。
边上站着一个红豆,却只动眼不动手,似乎在认真地学习烹饪,可嘴上却不住地引花姨娘说话。
“嗳,都怪我们没眼色……倘若不是我们杵在那,叫川药姐姐下不了台,她和宋十一的事也就成了。”
“姑娘,你别多情了,压根不关你们的事!这杏花巷里的事,我什么不知道?谁都甭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瞒神弄鬼!”花姨娘手上利落地摆盘,嘴角自信地翘起来,“郑川药瞧得上宋十一?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那女孩子心气高着呢。嘿,这会子,郑太太该难受得吃不下饭了。”
红豆悠悠地一叹:“女儿遇上这样的事,哪个做爹娘的,心里能好受?”
“李姑娘,我说的,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花姨娘嘴角一甜,见红豆塞了一个蜜饯给她,便张嘴噙住。斜溜了红豆一眼,红豆又问:“那是怎么一回事?”
花姨娘一笑,“你们初来乍到,不知道!郑太太叫宋五爷替她放着三五千两的印子钱呢。打人不打脸,当着宋五爷的面,一口否决了宋、郑两家的亲事,宋五爷心里能好受?他心里不痛快,郑太太的三五千两,就不保险喽。”
“叫郑太医去讨,宋五爷敢不给?”
“你话说得轻巧,可银子一天没到自己个手里,谁能安心得了?再说,郑太医现在把郑太太看成马棚风一样,郑太太瞒着他放债,还不知道把郑太医气成什么样!现在女儿又惹出祸——哼,就算叫我亲眼瞧见,我也不信郑川药能看得上宋十一!——郑太医不知道有多恨郑太太呢。就算他把银子讨回来,那银子郑太太也未必能留下一半。”
红豆用帕子擦去手指上的糖粉,向外瞥了一眼,就对柳丝道:“你赶紧去帮着洗一洗肠子。”
“我?”柳丝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红豆道:“不是你,难道叫榆钱去?反正你以后也要做的,早两天做,练熟了手,也省得以后麻烦。”
柳丝抿了抿嘴,妙莲向外看一眼,遇上钱程的目光,脸上一烫,怕累到钱娘子,也叫柳丝快去。
柳丝憋着一口气,走出厨房,在台阶下蹲着洗猪肠子。
榆钱抿嘴一笑,见红豆没话和花姨娘说了,就道:“姑娘,仿佛太太在叫你。”
“是吗?等我去瞧瞧。”红豆给扈婆子递了个眼色,在上房廊下绕了一圈,见邹氏、蔺氏在和一群祖籍扬州的妇人们说话,便领着扈婆子进抱厦里说话。
扈婆子先把包袱放下,旋即堆笑说:“姑娘,这是二爷叫我捎带过来的。二爷说,他是气不过郑川药冒充二姑娘算计他,这才去作弄郑川药。”
红豆指甲轻轻地在桌上瞧着,听花姨娘的话音,郑太太的三五千两危险了,难道,赵筠没打那三千两银子的主意?
“筠二爷只说了这一句话?还有其他话没有?”
扈婆子见红豆要吃茶,忙替她斟了一杯,和她在炕上对面坐着,微笑说:“还有许多话呢,只是,筠二爷只想对着姑娘说,对着老身,说不出来!”她又细细地端详红豆的神色,却见红豆一张梨花般洁净的脸上,没有一丝情、欲。往日里,那些女孩子们等她传情郎的话时,不是羞答答地抬不起头,就装作满不在乎,眼前的李红豆,分明在乎,可在乎的,却不是赵筠的情爱。
“老妈妈,你把过去见到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一一地说给我知道。”
扈婆子怔了怔,又忍不住用言语试探道:“老身怕说出来,姑娘日后和筠二爷一对账,筠二爷又来找我的不是!”
“我和他对什么账?细算起来,也不过是见了两面的交情,论起来,还不如和老妈妈你交情深呢。”
这两个小儿女之间,当真没有私情吗?扈婆子狐疑着,便将在赵家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说给红豆听。
红豆笑了,庆幸自己及时地叫扈婆子去走一趟。
“……老身瞧着,筠二爷心里是有姑娘的。不然,郑川药如花似玉的,他会那么一点不怜香惜玉?”扈婆子忍不住做起媒人婆。
红豆噗嗤一声笑了,心知在扈婆子看见青春男女说两句话,就忍不住拉扯起红线来。她兴许会嫁给赵筠,兴许不会,这些都是不确定的事。唯一可定确定的,是银子越多越好。
“郑太太的三五千两,这下子,可成了群狼环伺下的一块肥肉了。”红豆不想再和扈婆子打哑谜。
群狼环伺?那就是谁先抢到,算谁的!扈婆子向红豆挨近两分,“姑娘,听筠二爷的话,郑太医是不知道郑太太在放债。不然,他就不会典了玉观音,也不会为赎玉观音的事犯愁。”
“既然如此,郑太医正缺钱呢,老妈妈不如做个好人,告诉他向哪里借钱去。”
“就怕利息高,郑太医没这胆量。”
“老妈妈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难道连个赌徒都应付不了?郑太医借钱,宋五爷会收他利息?”
扈婆子笑道:“姑娘,等我给郑太医灌迷魂汤去。只是数九寒天的,老身东奔西走……”
“事成之后,我分你二成。可是,你要是瞒着我弄手脚……小骡儿怎样死,你就怎么死。”
扈婆子心中一凛,嘴上不服输地说:“姑娘,你个漂漂亮亮的女娃娃,怎么能说这样狠毒的话?仔细移了性情。”她心里不满足,待要抬价,榆钱走来说:“姑娘,郑家的篆儿过来,说她家姑娘正寻死觅活呢,她家太太哭成了泪人,想让姑娘过去开解开解郑家姑娘。”
“不去,”红豆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珠儿线打络子,“你问篆儿,是她得了失心疯,还是我得了健忘症?她家姑娘胡言乱语,又说我借她的钱、又说我叫她替我背锅……再和她来往下去,我还有脸见人吗?”
窗子外,榆钱没说话,跟着的篆儿猛地跪在地上,磕头道:“李二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家姑娘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你大人有大量——”
“行了,走吧。”榆钱不知道郑家里发生了什么,见红豆不乐意,便拉篆儿起来。
篆儿听红豆的话冷冰冰的,全不似昨儿个初次谋面那样好脾气。她认定是红豆算计了郑川药,爬起来,便向外头去。
扈婆子赶紧地跟上她,出了李家门,就小声地问:“出什么事了?你家姑娘那样大方舒展,她能遇上什么情急的事?”
“关你这虔婆子什么事?”篆儿没好气地说。
“你这丫头——”
“老妈妈,我知道出了什么事。”曹秀儿嗑着瓜子,斜倚在乔家的院墙上。
“你知道什么?你不要胡说八道。”篆儿威胁地瞅着曹秀儿。
曹秀儿一使劲,将瓜子皮啐到篆儿身上,“哼,做都做了,还怕人家说!”一扭身,走进乔家的院门。
篆儿疑心是乔茵茵、乔莹莹姊妹两个回了乔家胡说八道,耕牛似地喷着两道白烟,便向郑家门上跑。
扈婆子小跑着跟上,到了郑家门上,才要被推出来,又见魏姨娘的小丫鬟走来说,“老妈妈来的正好,我们姨娘知道你在这巷子里,一直找你呢。”
“我这就来。”扈婆子整了整衣裙,踏进门槛内,便随着那小丫鬟径直向跨院里去。
才进跨院,就听房内魏姨娘不住地哭诉,“老爷,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儿个的事迟早会传扬出去,与其等人家笑话,不如先把大姑娘和宋十一的事定下来!”
“你一定要逼死她吗?我就川药和大哥儿两个,川药觅个好前程,将来给大哥儿做个臂膀,不好吗?”郑太医好声好气地劝。
魏姨娘哭道:“眼下的事,都顾不来,还顾什么以后?太太说过了,家里没钱了!不但官中的钱没了,就连她的嫁妆,一大半都贴到家里了,就剩下一个庄子了……那庄子,我不稀罕!老爷你一闭眼走了,我做乞丐婆,讨饭也能养活得了大哥儿,绝不叫他丢老爷的人!可是,老爷你偌大年纪了,什么都没准备下,要是太太把那庄子陪送给了姑娘,老爷要是有个万一,叫婢妾拿什么料理老爷的后事?”
“这事远着呢。”年纪越大,越是怕死,郑太医很不喜欢魏姨娘嘴里的话。
魏姨娘说:“就算这事远着,那玉观音呢?虽东西是咱们的,但族里一群迂腐古板的老家伙们盯着呢,那东西可是只许供着,不许典当的!”
“……等我和太太合计合计。”郑太医耷拉着脸,更显沧桑老迈地从房里走出来,顶头望见扈婆子,喉咙里吭哧一声,“老家伙,你这两天都赖在我们杏花巷了?”
扈婆子干巴巴地赔笑,魏姨娘走出房门,招呼道:“老妈妈快来,我有话和你说。”
郑太医猜到魏姨娘要和扈婆子商议郑川药的亲事,不想和她再起口舌之争,便背着手,一径地向前面去。到了上房外,就听里面郑太太、郑川药娘儿两个在互相劝慰。
篆儿打起帘子,郑太医走了进去,见郑川药鼻子上青了一块,咳嗽一声,“伤到骨头了吗?”仔细地又看了一回,“不妨事,养一养就好。你们娘儿两个捣什么鬼?好端端的,非要请宋家老五、十一吃酒。”
郑太太道:“我们能捣什么鬼?还不是怕你突喇喇地向人讨本金,得罪了人,替你周全周全。谁能料到,那李家姑娘心机这样的深……我瞧她家人也没什么教养,只怕她是瞧上筠哥儿了,又知道咱们川药讨赵二太太喜欢,所以使计……”
“娘,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只恨我没人家有城府,着了人家的道。”郑川药用帕子捂住鼻子,有心叫郑太医、郑太太夫妇二人好生说些体己话,便起身向外走。
郑川药一走,郑太医又咳嗽一声,摩挲着拇指上被斗鸡啄的一点伤疤,腆着脸说:“你这还有银子吗?暂且挪个五六百两给我使一使。”
“要这么多干什么?”郑太太睁大眼睛,满脸委屈地说,“老爷,我出嫁时的压箱钱,都拿出来替你还债了。哪里还有闲钱?哦,对了,”她忽地坐起来,走向卧房。
郑太医心里燃起希望的火苗,忙跟着郑太太向里间走。
郑太太开了柜子,取出一封银子,“这是我那庄子里送来的,年景不好,只送了二百多两银子来。年里人情往来多……老爷,我匀给你五十两?”
“五十两够什么用?”郑太医心中的火苗刺啦一声熄了,瞅着郑太太脸上的细纹、头上的灰白,对这个兢兢业业为他打理家务的老妻生出一股同情来。他叹了一声,摆摆手,“聊胜于无,先把五十两拿给我。”
郑太太把两锭元宝递到郑太医手中,郑太医接了,揣在怀里,便趔趄着向外走。
郑川药使劲地抓着珠帘向墙上摔,“娘,你怎么还拿钱给爹?开了那姓魏的箱子瞧一瞧,她箱子里不定藏了多少金银珠宝呢!篆儿说,姓魏的把个媒婆子叫进来了,不定又打什么算盘呢。”
“你不懂你爹,要是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只怕他会算计到我的庄子上去!”郑太太老实巴交地一张脸,猛地向下一板,“姓魏的再算计,你的亲事也由不得她做主!你好生地给我待在家里,等我去和花姨娘说说话……”
“娘,我不要嫁给赵籍!”郑川药猛地把珠帘子扯下来。
“你还有得选吗?赵筠对你怎样,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还不死心吗?今天的事,花姨娘只怕也听说了,不过不碍事,把你的嫁妆亮出来,她恨不得把你当祖宗供着。你老子不中用,又没个兄弟做靠山,若嫁到远地方,谁管你的死活?就嫁到对门、我眼皮子底下去,我在一日,也能护着你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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