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一个伙计指着蘅姑说:“姑娘,你瞧你!无端端的,用雪球砸马眼睛干什么?现在马蹄折了!”
“你不要冤枉人!是你的马发疯了。”蘅姑吓得脸色煞白,一扫方才扔出雪球后的得意,缩着脖子,拉着蕙娘就向家门走。
“呸!什么货色!”一个伙计忍不住啐了一声,赵简嗔道:“不得胡言乱语。”
“豆子姑娘,没事吧。”赵筠从容地站了起来,向红豆生出一只手。
红豆没理他那只手,瞧见赵籍站在台阶上,料到蘅姑是咽不下一口气,揉了雪球要砸赵籍,一时失手,砸到了那匹长途跋涉后已十分疲惫的灰马,她满脸歉意地说:“家父潜心读书,家母忙于养家糊口,小妹疏于教养,还请各位见谅。不知这匹灰马价值几何?”
赵简说:“姑娘,切邻之间,不必计较这些锱铢小事。”
“八十两。”赵筠笑着指了指那匹灰马,“亏得马车上装的不是瓷器,不然,有得赔呢。”
第008章
红豆忙说:“容我回家禀明家母。”瞧了瞧那匹可怜的灰马,掸落头上、身上的雪,就忙走进家门,在仪门下被李正白遇上,李正白絮叨说“你瞧,这倒座房里哪住得下一家四口?叫你莲姐姐跟着你住吧”,她敷衍了一句,又向厅房上走。
厅上,邹氏还不知道蘅姑惹祸了,喜滋滋地对红豆说:“真是捡了大便宜,买这个宅子,就省了不少钱,邻居们还都是这样的好性子。快来,瞧人家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咱们。”
“娘回礼了吗?”红豆向桌上看了一眼,见不是烤鸭、烤鸡,就是蹄髈、烧鹅,这些肉菜,都是邹氏绝对不会出钱买的。邹氏笑道:“你娘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已经打发胡六嫂买了上等点心给人家送去了——我听外头马不停地叫,怎么回事?”
红豆说:“蘅姑惹祸了,惊了人家的马,折了人家的马蹄子。那匹马算是废了,娘速速取出八十两银子,赔偿人家吧。”
犹如兜头淋了一身的雪水,邹氏脸上瞬时没了血色,颤声道:“真的吗?这才刚来她就惹祸?”
“娘,别听二姐胡说!”蘅姑匆匆地兜着鞋子走进来半边脸颊高高地肿着,她还不自知,振振有词地说:“是他家的马自己发疯——”
“你脸怎么了?”邹氏掰着蘅姑的脸看,瞧了瞧红豆,又看向陆续走进来的蕙娘、荣安。
蕙娘讷讷地说:“她叫人打了……”
“谁打的?”邹氏两条柳眉向上一跳,护短地要立刻拉着蘅姑找上人家家门。
蘅姑赶紧地说:“是一个登徒子,他要调戏我们,大姐姐胆子小,二姐姐,她不管!就只有我敢出头……他打我时,二姐姐就在一边干看着,吭都不吭一声。”
“红豆?”邹氏狐疑了,荣安说:“娘,是有人来找茬,二姐姐原先已经把人家说得笑了,两边顺着台阶下了就完事了。三姐姐非要和人家吵嘴。”
“荣安,我把你个——”蘅姑叫了一声,脸上啪地挨了一巴掌,见是红豆扇她,狰狞着脸就要扇回去。
邹氏赶紧地抱住她,把她两举起来的一只手摁下去。红豆兜脸又给她一下,邹氏忙劝道:“红豆,打她干什么?”
红豆早看出来,邹氏只会雷声大雨点小地呼喝蘅姑,蘅姑这性子,都是她惯出来的。深吸了一口气,十分和气地说:“娘,现在,结果比原因、经过更重要。不管原因怎样,结果,就是蘅姑冲动鲁莽,折断了人家的马蹄。”
“还医得好吗?”邹氏小声地问。
蘅姑还要狡辩,邹氏怒上心头,狠狠地在她肩膀上拧了一圈,“再让我听见你大呼小叫,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红豆说:“那是一匹跑远路,最看重耐力的马,折了一次,还怎么敢用它?”
“……若是买点酒菜过去,再摁着蘅姑磕头赔不是,是不是,这事就了结了?”邹氏咽了一口唾沫,虽说蘅姑惹祸是常有的事,但那会子在县里住着,邻居们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领着蘅姑,当着人家的面打骂蘅姑一通,人家碍着面子,出手拦她,这事就算了结了。现在,和人家又不熟悉,八十两又不是小数目……再说,拢共就剩下不到一百两银子,还要赔给人家八十两。赔了人家,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要人尊重,先要自重。不赔了人家,从今以后,咱家在这杏花巷里,还怎么能抬得起头?”
蘅姑咕哝说:“反正咱也不认识他们,以后不来往——”
“你闭嘴!”邹氏心浮气躁地说。
红豆见蘅姑死不悔改,心道这样的人,和她没瓜葛就算了,偏又是她的亲妹子,望着蘅姑说:“娘,只留下蘅姑的棉袄、棉裤,其他的衣裙、簪钗,统统拿去当铺典了——记住,不要典到有容典,那就是东边赵家的铺子。免得才来,就在邻居跟前露怯。”
“二姐姐,你好狠!”蘅姑瞪了红豆一眼,身子一矮,抓着邹氏的裙子缓缓跪下,可怜兮兮地说:“娘,我知错了,你打我一顿……罚我干活吧,我什么都愿意干。”
“红豆,你妹妹这么大了,也该叫人相看了,怎么能没几件好衣裳?”邹氏恨不得掐死蘅姑,但又优柔寡断地觉得这惩罚太重了。一个正当韶华的女孩子,没了衣裙、簪钗,见不得人,那不就等于坐牢了么?
红豆说:“既然娘这样说,那我也得说一句让娘寒心的话。今日娘不好好地惩治蘅姑,日后娘手里的银钱替她赔光了,我是绝对不会拿出自己的体己,补贴家用。”
“稀罕你的!”蘅姑叫了一声,邹氏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咬牙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连连叹息着,料到不赔人家不行了,忙回房取了八十两银子,叫奉官拿去赔给隔壁。
“娘~”蘅姑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邹氏唉声叹气地说:“吃饭吧,有什么事,明天在说。”
蘅姑见邹氏并不提卖她衣裳、簪钗的事,就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又背着邹氏,冲红豆一皱鼻子。
红豆见邹氏这样纵容蘅姑,简直比那卖馄饨的女人还要不堪,转身出了这厅房。
“红豆,先吃了饭——”邹氏话没说完,见那排行第二的女儿,已经没了踪影,不由地气恼起来。
蘅姑说:“娘,别理她,她吃惯了山珍海味,还稀罕这个?”
“都是你惹出来的事!等吃了饭,看我怎么揭你的皮。”邹氏拿着筷子,重重地在蘅姑手背上一敲。
过了一炷□□夫,奉官仍拿了八十两银子回来,禀明邹氏:“太太,赵家老爷说,是那匹马累了使性子,不是三姑娘的错。”
“我就说嘛。”蘅姑忙抢了银子,递给邹氏。
邹氏见银子失而复得,忙欢天喜地搂着银子向上房里走,望见红豆向外去,以为她去厅上吃饭,就没问,待把银子放回柜子里锁住了,回到厅上,见李正清已从花园过来了,正抱着荣宝坐在桌子边,仍不见红豆,不禁错愕了一下。
须臾,听见一阵马嘶似乎从自家空着的马房里传来,邹氏、李正清忙走过去瞧,走到马厩前,听见红豆对一个人说:“林三叔,多谢你了,请你帮忙叫人寻个大夫过来。”
他们赶到马房边,就见一个人影走了出去,依稀是隔壁赵家的仆人。
“红豆,你这是干什么?”邹氏瞧见马房里,躺着一匹不住哼唧的灰马,不由地生起气来。
红豆说:“这匹马,人家要牵出去杀掉,眼瞅着过年了,我花了二十两银子,把它买下了——就当积德了。”
“你哪来的菩萨心肠?”邹氏一听这匹废马是二十两银子买来的,被人割了肉似地心痛起来,“这个累赘又派不上用场,又要使钱买草料,买它干什么?”
红豆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平静地说:“我自己出钱,除了这个马房,还要租下倒座房里两间屋子。”站起来,递给邹氏十两银子,“我已问过林三叔了,这十两,足够我租住到来年四月。”
邹氏接了银子,猛地掼到地上,冷笑道:“你是要和我们离门离户过日子了?”
荣安赶紧地把银子捡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邹氏、红豆。
李正清对家里的纷争一无所知,忙打圆场说:“亲娘母女的,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红豆,你买马干什么?”
荣安忙贴着李正清,小声地把前因后果说给李正清听,李正清听了,无奈地摇头望着蘅姑,“你这孩子,这才第一天呢。”
邹氏还有个雷声呢,李正清连个雷声都没有,红豆指向蘅姑,淡淡地说:“娘一天不卖掉蘅姑的衣裳、簪钗,我一天不搬回内院。”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蘅姑又要说话,荣安赶紧地捂住她的嘴,嗫嚅说:“二姐姐,就算三姐姐有错,可是……你怎么跟娘亲闹起来了?”
邹氏不由地抹起眼泪,哽咽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那会子你爹染了风寒,蕙娘她……她小胆子,进了人家,可不得吓死!蘅姑,人家又不要她。算来算去,也就是你模样儿生得好,人又乖巧听话……老子、老子娘也是实在没法子!不然,谁干这叫人戳脊梁骨的事?”
“娘,你把话扯远了,”红豆不为所动,年幼时也曾想过为什么邹氏只卖她,不卖蕙娘、蘅姑。但那都是老黄历了,和眼下的事,没关系,她坚持着问,“究竟卖不卖?”
邹氏反手在蘅姑背上拍了一巴掌,指望蘅姑的“惨状”,能打动红豆。
李正清不擅长处置家务事,他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道:“卖了吧,不叫她吃个大教训,她几时能有个长进?”
“爹——”蘅姑宛若被人捅了一刀,惊呼一声后,慌地跪下来,赌咒发誓说:“爹,娘,我改了,我改了还不行吗?……卖了我的衣裳,我还不如剃了头,做姑子去呢。”
红豆摸了摸灰马,对荣安说:“看着这马,等住叫大夫来给它瞧瞧,那十两银子,你凿了,一付诊金,二买草料。奉官、胡六嫂,替我搬东西,我到娘屋后抱厦里住去。”
“……是。”奉官、胡六嫂迟疑地答应了。
红豆怕邹氏反悔,挽住她的臂膀,“娘,咱先去收拾蘅姑的东西。”
乔迁之喜,早已荡然无存,邹氏也没了吃饭的胃口,被红豆挽着进了西厢北间里,懒懒地开了蘅姑的箱子,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蘅姑一眼。
仅仅在今秋之前,李家还因为贫寒,扯不起有颜色的尺头给女儿裁剪衣裳。李正清中举后,邹氏想着亏待了女儿十几年,这才咬牙买了许多的衣裳、花翠,把一双女儿打扮起来。
如今,蘅姑得了这些东西,只把它们看成宝贝,每天都要一一地清点两遍。现在,宝贝还没暖热,就被人夺了去,蘅姑手脚发软地跪在地上,抱着邹氏的腿,竭力地撒娇撒痴。
蕙娘趁着红豆转身时,捂着嘴,小声地跟邹氏说:“娘,你随便拿两件,剩下的,就说是我的。”
邹氏还没出声,就见红豆已经准确地找到了蘅姑的镜匣,把镜匣向桌上一放,又找到蘅姑的箱子,把里面的衣裳,留下小衣裳,并两件棉衣,其他的全部丢到桌上。
“这件不能卖!”蘅姑张着手去抢,红豆把那件水红的长袄拿起来,递到蜡烛上去,“不卖,就烧掉。”
“你凭什么那么横!”蘅姑伸手去抢时,长袄已经被蜡烧出了一个破洞。
红豆笑了,“就凭我比你有钱!懂了吧?我烧了你的,我赔得起;你折了我的,你赔不起。所以,说话做事长点脑子,要想一想后果。”
“……二妹妹,这话说的太狠了点。”蕙娘掐着衣角,几不可闻地说。
“等大姐姐尝到被她祸害的滋味,就知道我的话没错了。”
蕙娘咬住嘴唇,她并非不知道蘅姑只会鲁莽坏事,只是姊妹两个耳鬓厮磨、打打闹闹十几年,不忍心看她落到这么一个凄惨的下场。
“奉官、胡六嫂,把三姑娘的衣裳、镜匣搬到抱厦里,明儿个一早,奉官跟着我去当铺。”
奉官瞅了瞅哇哇大哭,已经成了泪人的蘅姑,不敢违抗红豆的话,忙和胡六嫂把起蘅姑的东西,就向抱厦里走。
红豆看着奉官、胡六嫂搬完了东西,就离了西厢,去抱厦房里整理东西。
不觉间,二更的梆子声响起,荣安走来说:“隔壁赵家送了些干草过来,大夫说,那匹马至少要养上一年多,才能使唤。”又把找来的碎银子,都搁在桌上。
红豆捏了一块给荣安,“拿去买些纸笔。”等荣安走了,瞧着布置整齐的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不由地心情大好,又从匣子里取了香料,放在一个小小的鎏金铜炉里点燃。
西厢里,蘅姑仍不死心地嚎啕大哭,红豆知道蘅姑在哭给她听,也不理会,只拿了绣架摆着,在袅袅青烟下,静静地绣花。
次日一早,踩着满地积雪,红豆带着奉官出门,把蘅姑的衣裙、簪钗卖了十八两银子,回来交给邹氏。
蘅姑红肿着一双眼睛,穿着灰不溜秋的大棉裤、大棉袄,愤恨地看着红豆;蕙娘待要劝和,又因蘅姑早晨起来,非要抢她最喜欢的一套衣裙穿,而她又哭闹着不许而悻悻的。
虽然昨天晚上只是一场“虚惊”,但邹氏总算明白,把所有钱都压在这座宅子上,无疑是一场豪赌,一点小小的波澜,就能把她家整个地掀翻。于是邹氏赶紧地走到前面倒座房那,站在廊下问,“大嫂,昨儿个跟你说,要找租客的事,跟大哥说了吗?”
蔺氏说:“说了,等你大哥换了厚衣裳,就去状元巷里走一遭。”
“就怕,不好招揽人。眼瞅着就过年了,谁没个住处?”李正白剔着牙,从房里走出来,瞧外面白茫茫的,不乐意出去喝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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