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没看她,但也从余光捕捉到她从一张照片后抽出什么。他一颗心被揪起。只见抽出的是一张折叠的纸张,她小心展开,纸页泛黄,边角破损不全,是烧过的痕迹。
她把它递过来。
周熠伸手接过。
字迹有些潦草,像是一封信,第一句是,“小熠,请原谅妈妈。”
“我想看着你长大,成家,可是太难了,妈妈坚持不下去了。”
周熠屏住呼吸。
再往下,又像是日记,自言自语,“我是个罪人。”
“原来他的死不是意外,是人为,是因而我起……”
“还记得有一天你从幼儿园回来,我躺在床上,问你今天过得如何,你眼里的表情,是悲伤,才那么小的孩子,就有了这样的神色,我当时很震惊,特别自责,所以答应他搬过去。”
“我想对你笑,可总是忍不住流泪。我想变强壮,却一天瘦过一天,让你为我担心……有这样的母亲,对孩子来说,反而是一种伤害。”
“有这样的母亲,也是一个人生污点……”
后面还有,但看不到了,因为被火焰吞噬。不知为何要烧掉,又反悔,又藏起。但这犹豫不决的背后,是一颗母亲的温柔又敏感的心。
周熠抿紧唇角,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问:“这个一直就在照片后面?”
“是,我真的……”
“我信。”
他笑了下,“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不敢看这个相册。”
“我爸去世后,我妈经常看,每次都泪流满面。我妈走后,我也经常看,每次都嚎啕大哭。”
“这里面,像是下了咒。会让人痛苦,变得脆弱。”
何唯暗自心惊,又觉得的确如此,所以说,根本没有感同身受。她已经尽力去为他着想,想要抚平他的陈年伤疤,可不知道是不是适得其反,又往上撒了盐。
周熠的声音在继续,有些飘忽:“那几年,幸福得像个梦。”
“如果不看,就可以当它只是一场梦。”
“看过这些后,你会觉得这世界不公平,为什么你突然从美梦跌进噩梦,为什么接二连三的不幸都发生在你身上,外面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是他们没了爸爸或妈妈,为什么不是他们变成孤儿?”
他又低头看信,表情平静,但内心一定是惊涛骇浪。
何唯小心地问:“是你母亲的笔迹吗?”
这里的字体和相册上的有点像,又不太像。会不会是有人伪造?而那个人会是谁,不敢想下去……
“是,只是有些凌乱,她那时身体不好,精神也有些恍惚。”
他突然顿住。手有些既不可见的抖,像是回忆到什么。
他定了定神,问:“还有别的吗?类似的东西,线索。”
何唯想了下,“好像没有了。哦,还有一套你的小衣服。”
“我的小衣服?”
何唯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
“这个保存得很好,就跟相册放在一起。”
周熠接过,眼神明显变化。
“这不是我的。”
他用手触摸,放大图片。又低喃一句:“不是我的。”
他似乎迟疑了下,才轻声说:“我本来应该有个妹妹。”
“或者弟弟。但我妈,她想再要个女儿,所以坚持认为是女孩。”
他只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却早忘了细节。有些记忆,真的会突然冒出来。
那天特别冷,妈妈去幼儿园接他,很高兴的样子,还给他买了糖葫芦,糖炒栗子。她说刚去过医院,还说,“小熠,你要有个妹妹了。”
他也挺开心,小孩子都盼望长大,有了妹妹,他就是个大哥哥了。
妈妈说,“你爸爸一定更高兴。”
他们说好晚上一起给爸爸打电话,可是没打通。后来再打,被告知爸爸已经在回来路上了。
终于回来了,却是被抬回来。
他没看到爸爸最后一面,大人不让他看,但很快给他穿上孝衣,因为儿子要为父亲送行。再后来,大人们对他的提防渐渐松懈,他听到一些男人说,那样的天气还上路,太大意,侥幸心理要不得……还有些爱嚼舌头的女人,说男人就不能娶小太多的媳妇,那谁每次出差都急吼吼回家……
总之,不是爸爸的错,就是妈妈的错。其实他也有错,他那时盼着爸爸早点回来,想知道这次给他带什么礼物。
直到多年后,才知道,罪魁祸首是一封信。
爸爸猝然离世,妈妈大病一场,卧床数月。他有一天问起妹妹,因为据说有小宝宝肚子会鼓起来。妈妈凄然道:“妹妹去陪爸爸了。”
他半懂不懂,有点难过,又有点欣慰,妹妹和爸爸在一起,他和妈妈在一起。
周熠声音有些哑:“我妈对这个孩子很期待,当天就给取了名字,叫周煜。”
还记得妈妈说,小熠,小煜,两个闪闪发光的小星星。
他当时想到别的,首先,喊起来容易听错,其次,他同情妹妹,又要跟他一样,写笔画复杂的名字。
有些事,多年间都混沌不明,一刹那豁然开朗。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妈妈那时一心要告诉丈夫好消息。因为这个孩子如果出生,她的内疚会少一点。而且,她对爸爸,并非没有爱。
……
周熠时而沉浸于回忆,时而说一两句。语调平静,却如同抛出一个个惊雷。
何唯眼睛湿润,说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流产,得了抑郁症?”
“……可能是。”
“她那时候一直很消沉,都以为是身体虚弱,最严重时,饭都做不了,青姨还来帮做过几次,后来何……你爷爷,把我们接过去,各种补品,汤汤水水喝了几年,基本没见效。”
周熠声音有些哑:“我恨过她。”
“本来就只剩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她还抛下我。”
他自嘲一笑,“当初看《倚天》,看到张无忌父母先后自杀,我难受得不行,觉得这些大人都太自私,为了情,为了义,成全这个,成全那个,唯独对自己孩子最无情。”
何唯试图安慰:“如果真是抑郁症,她也是身不由己。”
他声音更加沙哑:“是啊,我也自私,只考虑到自己。没替她想过。”
何唯喉咙发堵,起身去厨房,水壶是空的,她烧了水。等待过程中,一边抹泪,一边思考着如何开解他,水很快烧开,她倒了两杯端过来。
周熠看着水杯,忽然问,“你什么时候走?”
何唯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指的是哪个“走”。
“下周。”
“股东大会之后?”
“是。”
田云岚必须出席,瑞和正逢多事之秋,各种谣言甚嚣尘上,这次股东大会,也是一次公关活动。
何唯看他平静得有些反常,充满歉意道:“对不起,我好像又做了件错事。”
周熠却道:“知道真相总比糊涂好,比自欺欺人好。”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何天奎因为一人私欲,毁了我的家,我没办法和他和解,也没办法放下过去。”
何唯说:“可你总要放过自己。”
他摇一摇头。
他这些反应,和顾远钧描述的何其相似。
何唯张了张嘴,“你愿意……”
周熠打断:“你为了你的家人,我也为了我的家人。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现实,你走吧。”
何唯一出门,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想问,你愿意等我吗?
等我学成归来,等我真正成长,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擦去眼泪,转身回去,“还有一件事。”
“有人给我爸寄了一封匿名信。”
她从手机调出照片,“信已经被我爸烧了,没机会拍,这个是我找私家侦探调查的,内容差不多,比那个信里要具体一些。”她问,“我发给你?”
周熠拿手机看了遍,面不改色,然后把手机还给她。
她问:“这上面写的?”
“大致属实。”
何唯一颗心“咚”地沉下去。
周熠抬眼看她,“你还有事?”
何唯抓紧时机,“你能想到会是谁寄出来的吗?还是说……”
她怕是爸爸自编自演……
周熠想了想,“大概能猜到。”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何唯说了个时间。
他点下头,没再多问。
逐客令已下过一次,他满脸都写着拒绝沟通,再多说只会自讨没趣。或者,徒增难过。
何唯说:“你要小心。”
他看着她,说:“一路平安。”
何唯心里酸楚蔓延,勉强一笑,“谢谢,我走了。”
她走到大门口时,还是回了头,他仍是那个坐姿,没有在看她。
她失落地苦笑,他的心门关上了。
***
这一晚,周熠做了个梦。
一片开阔草地上,有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小女孩,都穿着白裙。
阳光太耀眼,光斑落在她们脸上,头发上,看不清面容,但感受到她们的快乐。手拉手玩闹一会儿,小女孩开始采花,摘一两朵就跑回去交给妈妈。妈妈坐在地上编织花环,每次分开都要亲一下。
他想加入她们,却迈不开步子。他大声喊,“小煜,妈。”
她们像是听不到,依然有说有笑,眼里只有彼此。
他急得跳脚,当然跳不起来。
小女孩东采采,西采采,然后朝这边走来。原来他脚边也有一丛挺特别的花。
他忙说:“小煜,我是哥哥。”
就在他以为她还是听不到时,小女孩仰脸,“你是叔叔,不是哥哥。”
他看着自己成年人的鞋子,没法解释这是因为他们阴阳相隔。只好说,“你告诉妈妈,小熠在这,我要跟她说几句话。”
小女孩转身跑开,大声喊:“妈妈,有坏人,快跑。”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2.24
第61章 平地惊雷
几天后,瑞和实业召开一次临时董事会。
何天奎坐在董事长位子上,西装笔挺,气定神闲,让人怀疑这位置上从来就没坐过第二个人,之前一切,宛如一场梦。再看那挺直的腰板,浓密而整齐的黑发,满面容光,哪里像是大病初愈的人?
反而是在座诸位,因为心事重重,平时也疏于锻炼,心肝脾肺肾那点儿毛病都挂在脸上。
有人终于想明白,为何他出院后拒不见客,任由猜测,那是在恢复元气,以最佳姿态出场,这才符合他的性格。如此深沉,如此城府,让人不由心生畏惧。同时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周熠提交了辞呈,本来就是代理,也无需重新选举。
众人还想看戏,又怕被血雨腥风波及,怎知人家早就悄悄完成了大权交接,至于如何完成的,说到底还是自家事,不足为外人道。
尽管如此,众人还是要抒发胸臆,欢迎何董事长回来主持工作,有的措辞谨慎,有的热情得略显浮夸,比如那位李董。
会议主要内容,总结阶段性成果,以及即将召开的股东大会。说起业绩,自然少不了最近的重头戏,新车上市。
那个孙导,拍完宣传片就接了个网剧,一不小心爆红,而瑞和作为赞助商之一,不客气地植入广告,车子露脸不算,还加了强调环保的台词,被弹幕讨伐的同时,也引发了一波关注。孙导接受采访时说到演员的选择,为了炒话题,表示本来另有人选,一个是野性霸道总裁,一个是灵性豪门千金,奈何人家无意进入演艺圈,顺便提到瑞和名字,总之又带来一波关注。
何天奎对销售情况表示满意,感谢诸位戮力同心,大家都有意忽略某人名字,只说这是何总英明,运筹帷幄,高瞻远瞩。
反倒是张董一如既往的耿直,一语道破,“周熠还是有几分能耐,也是个做实事的,这样的人正是眼下瑞和最需要的。”
何天奎微微一笑,“我也欢迎他回来。”
李董立即拍马道:“董事长度量不凡。”
***
五月底,股东大会如期而至。
周熠没出席,虽然他还是第一大股东。他近日一直宅在家,那晚做了个奇怪的梦,被梦里那个熊孩子气醒了。他浑身燥热,又无比憋闷,开了窗透气,于是就感冒了。
他喝了热水,做了运动,蒙头大睡,发了一波又一波的汗,也无济于事。向来强悍如牛,忽然就变成了娇花儿。
他觉得,可能是身体里某根绷紧的弦忽然断了。
这次感冒来势汹汹,连绵不绝,把他折腾得食欲不振,四肢乏力,却又不想去看医生,或者说不想好,宁愿这么自生自灭,睡得黑白颠倒,三餐不继,胡子拉碴,整个一个大写的“自暴自弃”。
电话一直响,周熠懒得理会,直到有人按门铃。
快递小哥送来一个大信封,寄件人一栏,写的是某鉴定机构。回屋后电话又响,他拿起想要关机,看到来电显示,田云岚。
他迟疑了下接听,她急切地问:“小唯在你那里吗?”
“没有。”
“她失踪了。”
周熠第一反应是,何唯要私奔?不对,没通知他啊。
那边说:“股东大会上出了点意外。”
周熠立即清醒了,“什么意外?”
“我现在不便多说,还要去找她。”
“问过倪佳佳了吗?”
“问过了,她这种时候应该不会找朋友。”田云岚声音里透着焦急,以及无措,“她从小就是,心情不好就一个人躲起来,你能不能……”
“我马上出去找。”
周熠立马换上出门的衣服,拿起车钥匙。他用烧得晕乎乎的脑袋努力思考,应该从哪儿找起。
车子开上大路,又有电话,这次是何天奎。他声音低沉,咬牙切齿:“周熠,你好手段。”
周熠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边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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