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是俩人都明白。
宋颂的手终于再也没了力气,软绵绵耷拉下来,从萧亦然衣角滑下。
她眼眶一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我不想,我不希望他觉得,欠我一命。我不稀罕。”
她执拗地一遍遍地抬起手,每次都触不到萧亦然便摔在床上。
她这具身体太虚弱了。
萧亦然直起身来,目光冷漠,嗤笑了声:“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不成?不告诉容离,此事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不会知道你死了,不会知道你将唯一活命的机会让给了他,更不会将你放在心上,如此他便能安心离京,追求佛道,远离俗世,这正是他所追求的。”
说完,他低头看到宋颂虚弱得眼睛快要阖起来了,长长的睫毛好像蝴蝶翅膀,颤抖着,努力挣扎着,却还是抵不过身体的意志,渐渐没有了力气。
“艹!”萧亦然胸中陡然一阵憋闷,他踢了一脚床柱,脚下走了几步,又退回宋颂眼前,抓起她的手腕再一次诊脉,两条眉毛拧得紧紧的,一张俊脸满是暴躁:“我不会告诉他的。”
他很清楚,以容离刚刚萌生不久的那点心意,云芷只要好好的,他必然不会生出留下来的念头。
只是如今……他醒来若是知晓云芷不仅快死了,她还对他有着那么重的情,将唯一活命的机会留给他。
他不能保证容离还能坚持本心。
指腹下的脉象越加不容乐观。
幸好他研究此毒早已多年,昨天发现二人中了迦叶散,便立即替她灌了药,药材都是常备着的,这才能替她夺得喘息之机。
否则以迦叶散的霸道凶残,她活不过两个时辰。
容离当年也是命悬一线,是他们的师父纸言,耗尽半生功力,才将毒压制了下去。
这十多年中,师父为他的毒,更是将剩下功力全都传给容离,方才保他活了这么多年。
但是,靠功力压制,如今也已到了极限。
本来,他翻遍古籍,在浩海卷帙中发现了可以解迦叶之毒的人间白,又花费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株,用了那么多人守着,只等它结果便可助容离度过这一关,谁料竟不见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宋颂,心里对她自然有很多怀疑,只是,这些怀疑在她这样连命都不要的事实面前,似乎都太无力。
萧亦然替她把完脉,将她胳膊塞进被褥:“你好好休息,睡一觉,精神会好些,你现在太虚弱了。”
说完这话,他被胸中那股气闷得憋屈,整个人笼在一层阴翳中,肚子里邪火一直涌到了胸口。
他大步走出殿外,大吼:“还没查出来吗?”
宋颂仰头躺在枕头上,泪水沾湿茵褥。
“真好。”她喃喃。
她眼皮子沉沉盖上,解决了心头大患,不用强撑着精神,意识一下子便滑进了漆黑的深渊。
她或许根本没听清萧亦然后来说了什么。
除了容离,没有人知道黄烈一直在暗中保护宋颂。
萧亦然根本没有想到容离对云芷的心意已经到了动黄烈保护她的地步。
黄烈隐在暗处,将宋颂和萧亦然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就连萧亦然走后,宋颂眼角的泪和那句无声的低语都看在眼中。
*
宋颂再次醒来,仍旧是系统呼唤。
萧亦然见她醒了,皱眉道:“我听喜鹊说,你不吃药?”
他看着手中药碗,笑眯眯地搅了搅,舀起一勺吹了吹,热气飘散开去。
宋颂奇怪这具身体虚弱得连感觉都消失了,怎么还会对一碗药产生那么大的反应。
萧亦然药还未送到宋颂嘴边,她已然佝偻起身子,空荡荡的胃仿佛被一把刀子搅动一般,狠狠皱缩着。
她“呕”了一声,什么都没吐出来。
虽然屏蔽了痛苦,但她脸色太吓人了。
本就病入膏肓,这番折腾,人更是虚弱下去,萧亦然看着她这副样子几乎后悔逼她吃药。
他将药碗一扔:“罢了罢了,待你睡着再说。”
宋颂艰难地眨动了下眼睛:“殿下,醒了?”
萧亦然几乎是无奈了:“你好好养病才是,他已经无碍了。”
宋颂执拗:“你答应,不跟,他,说,说——”
萧亦然一只手伸出去将她按下:“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倔的人,怕了你了,病成这样还不消停,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正说着,殿外有人声音慌张:“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萧亦然神色一变,宋颂眼珠子定了定,她吃力地向门口看去。
“萧公子,有,能,让人,恢复力气,的,药吗?”
萧亦然往外走的脚步一顿。
宋颂勾着嘴角笑了。
果然,没一会儿,有个一脸陌生的侍女替她送来一颗药,只说了句萧公子给的,便悄无声息消失在殿内。
系统:“这萧亦然心够黑啊。”
宋颂:“呵呵。”
她让系统查了药效,确认是可以让人短期恢复力气的药。
她毫不犹豫吃了下去。
“知道他为什么一定会给我吗?”
系统:“因为你碍眼?”
宋颂:“因为他对别人狠,也因为他是真为容离着想。从他答应我的那一刻起,想必心中早有成算,我这副样子,想要瞒过容离去,只能借助药物。”
当然,黄烈在监视这件事,不能怪她不厚道,没有告诉萧亦然。
吃了那颗药以后,宋颂明显感觉身体又在掌控之内了。
她惨白的脸色渐渐被红润代替,额头冷汗消失,整个人如同新生,容光焕发。
被迦叶散折磨了一天一夜,难得身体回到掌握之中。
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叫来侍女替自己收拾打扮好,听着外面一片欢喜,挺直脊背,仰起脸来,露出个倔强但难掩伤心绝望的表情。
系统:“这是接着容离要离开沅州没有告诉你继续演?”
宋颂给它一个爆栗:“乖。”
她一路走过,发现都是生面孔,几乎看不到认识的人。
她想萧亦然已经把昨晚见过她的人都换掉了。
至于天阙,以萧亦然的精明,骗过他去可太容易了。
她猜测,萧亦然一定是说人间白够解两个人的毒。
容离能好,没道理她却好不了。
想着这些,宋颂脚下没停,一路走到容离寝殿。
她迈过齐膝高的门槛,一双倔强的眼睛看着倚在床头那个脸色有些许白,唇色却较以往红的人。
容离几乎瞬间察觉,他转过头,原本含了一丝忧虑的眼睛闪过光亮。
若不是宋颂为了演戏效果一直盯着他,怕还发现不了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
她眼睛里酝酿着泪水,身躯渐渐颤抖。
容离:“你可有事?”
宋颂咬了咬牙,眸子里情绪复杂得难以分辨,她挺直了腰板坚定地向容离走去,每走一步,都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我便如此让你难以忍受,你要去云南了也不能告知我一声?你以为我会缠着你不成?”
容离眸子一怔,看着她走来,不语。
宋颂:“你知道我从明珠郡主嘴里听到这件事心里是什么感受吗?我宁愿你说讨厌我,不想见到我,也不想被人如此嫌弃,似连一句道别都会沾一身脏!”
容离眼睛彻底暗了下去,大殿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难掩震惊。
宋颂似是承受不住殿中众人无言的视线,脸上红润褪去,泛起苍白,张扬的眼睛没有力气似的,垂落下去,谁都看不清她眼里情绪,只有一颗颗水珠砸在大理石地板上。
很小的声音,却犹如惊雷般砸在众人心上。
伤心欲绝。
难过在大殿中久久弥漫,消散不去。
容离手指攥紧,掀开絪缛,却被一双手拦住。
萧亦然冲他摇了摇头。
“既决定了要离开,就不要给她希望。”
容离动作停下,看着垂着头哭得没有一丝声息的人,心好像被人攥住了。
宋颂渐渐平息下来,拿袖子抹了两把狼狈不堪的脸,方才死心了一般,沉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早就说过,不会纠缠与你,让你有困扰我很抱歉。”
她喉咙颤抖得说不下去,狠狠吸了口气,牙齿在手背上咬了一会儿,手背都见血了,才斩钉截铁接着说:“你既要走,我绝不会求,如此,婚约作废罢。”
她抬起一双哭得没有什么威慑力的眼睛,语气里的决绝却让人心里一凉:“你欠我一个承诺,今日我便要你兑现——你记好了,婚约是我取消的,我云芷不稀罕嫁给你,从此天高云阔,我们两不相见!”
说完,袖袍翻飞,青丝流转,整个人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灼伤了他人,也灼伤了自己,毫不迟疑转身离去!
天阙惊得脸色都变了。他忙向主子看去。
容离有些茫然地看着殿门,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不觉中震碎了榻上被褥,空气中都是细小的漂浮物,大殿笼在一层朦胧中。
所有人骇得跪倒在地,眼珠子突出,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作者有话说:拍手,好演技。
抱歉,说顺口了,明天出差,没有更新,周六六点见~
第65章
宋颂一走出容离寝殿,眼里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全都砸落在地。
她一只细白的手不由得捂住胸口,那里好像被人攥住了,喘不上气来。
大殿肃穆,殿前瘦弱的少女一袭水墨长裙,薄得如同纸张一般,似乎轻轻一碰就要碎裂。
天空暗沉下来,一阵风过,落叶遍地飘落。
宋颂一头墨发被风吹得凌乱,有些挡在脸上。她低垂着头,一步一步咬牙往外走,既没有力气抬头看路,也没有精神思考其他。
她只是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向前移动着,谁也不知道她想往哪里去。
地板上一滴、两滴、三滴……水滴氤氲开来马上又蒸干了去。
似乎有轻轻的啜泣声,却又好像是幻觉。
萧亦然不放心跟了几步,见她这副失了魂的样子,看不过去,捉了她袖子将她往外引。
他眼里有探究,有怜悯,亦有疑惑,但对着宋颂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再振振有词的拷问也问不出来。
他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里闪过不忍,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真的可以做到这一步,这不禁教他疑惑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瓶药来。
“这个你拿着,每次疼痛难忍时吃一粒,切记,不可多吃,于身体无益。”
宋颂有些恍惚地伸出白皙细嫩的手指,从他手中接过那看起来颇为珍贵的瓶子。
她将瓶子托在掌心,泛红的眼睛有气无力耷着,眼神直勾勾看着瓶子,半天也不知道动一下。
刚才面对容离时身上那股连萧亦然都骗过去的怨怼与绝望一下子消失不见,好像已经换了一个人。
她身上的气息变了。
变得有些冷淡、有些麻木。那双樱红嘴唇微微弯曲,冷不防问:“我还能活多久?”
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无论她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萧亦然都不会太过惊讶。
他只是看着宋颂,跟看以往所遇所有即将死亡的患者一样,内心并没有波动,声音也很平静:“不出一个月。”
宋颂“哦”了一声,神色未变,只是眉眼冷淡了许多。
方才哭过,她脸上泪痕未干,漂亮的眼睛染了绯红,白皙的脸擦得泛起血丝,再加上病弱,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弱不禁风的清冷之美。跟她以往张扬而健康的美截然不同。
“我知道了,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多谢萧公子的药。”
她两根细白手指捏着药瓶瓶颈处,轻轻摇了摇,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容。
任谁都能看出她眼睛深处的绝望与难过。
萧亦然想起方才那番,心中虽然有震惊,但更多的是对这个女人的疑惑。
她到底有多少面还不曾为人所知?
每次见她,都好像发现了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若是……我能找到其他解毒之法,自去找你。”萧亦然道。
宋颂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手里那个瓷白药瓶,嘴里喃喃:“就连唯一的承诺我也用了。这下,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说着说着,她眼眶又开始泛红。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决绝,却没有后悔:“不必安慰我,只我让容离好好活着。”
说完转身就跑,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经消失在小径深处。
萧亦然望着路的尽头有些分不清心头的情绪:“造化弄人。”
他借着熬药的间隙出来,容离毕竟刚刚痊愈,身体还没大好,药需常备着。
离开太久会让容离怀疑,他整理好脸上表情,刚才对着宋颂流露的同情、怜悯、不忍通通消失干净,仿佛变脸一般,一眨眼,他脸上已经换了一番神色。
*
寝殿里,容离从宋颂方才出去,便保持着一个姿势许久没有动一下。
因为卧病在床,他此时并未束发。
满头青丝铺散在雪白寝衣上,脖颈皮肤苍白,下颌线条冷硬,惨白的唇紧抿着,上面是挺直而陡立的鼻梁。一双棋子一般漆黑的眼睛笼着一层雾气,情绪仿佛幽井深处的死水,没有丝毫波澜。
谪仙一般的眉目如山水墨画清隽秀逸,只是,仔细看去,他一贯清冷的眼底,似乎酝酿着什么。
殿里众人早已被萧亦然打发到殿外候着,这会儿空荡荡、冷清清,谁也不敢进来触霉头。
容离从小受迦叶散折磨,毒发时犹如烈火焚身,平日里身体却又寒似坚冰。旧毒未愈,又中迦叶,相当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五内时时疼痛,绵延而密集。
这些他早已习惯。
比起身体疼痛,此时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胸口那一阵一阵无法言明却又实在提醒着什么的疼。并不激烈,然而一刻都不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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