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王府。
容离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干燥,薄薄眼睑下一片青色。
他静静盯着案几上天地玄黄四部呈递上来的奏报,半天没有动了。
“殿下?”天阙视线询问。
“证据确凿?”容离掷地有声地扔出四个字,周身笼罩在一层未明情绪中,叫人无端害怕。
萧亦然之前暗暗下定主意一定要取云芷狗命,此时看着这样的容离却有些不敢开口。
“师弟……事已至此,云芷包藏祸心,藏匿容戈,陷害朝臣……”后面一肚子腹稿,却在容离眼神下咽了下去。
他有些担心:“师弟,你身体尚未大好,不可心思太重。”
说起这个他更气。
这个云芷她不是人!
为了容戈骗小师弟感情不算,她竟然连命都能不要,故意下迦叶散之毒,就为了毁去小师弟功力!
何其歹毒!
容离细长指节捏住奏报粗糙的纸张,在众人紧张目光中垂眸扫过所有文字,漫不经心放到一边,又拿起下一页。
明明是不轻不重没有丝毫情绪的动作,却令人无端心头一跳。
四部呈递之人跪在下首,屏住呼吸,汗水渗满额头。
容离一张张,一字字,将厚厚一沓奏报没有丝毫遗漏地看完。
他脸上没有情绪,清清淡淡,更无法分辨喜怒。
殿里一片安静。
紫金镂空香炉飘出缕缕白烟,纸张翻动的声音“哗啦”“哗啦”响起。
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悬在头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他们记下这些事实时,就深觉自己可能活不下来。
这个云芷胆子太大了。
萧亦然被这沉闷氛围压抑得浑身难受,他只想吼一嗓子赶紧让容离把人抓了再说。
这个女人跟天借了胆子,等抓过来,他有的是手段好好收拾。
“殿下!属下有急事奏报!”
天阙、地晨、玄机三人对视一眼,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
门外,黄烈正满目着急等容离宣,岂料眼前门扉骤然破裂,一道雄浑掌风呼啸而来!
他大惊失色,立刻闪身躲避。
“轰隆——”
殿门轰然倒地,碎屑四处纷飞,殿外所有下人软倒在地,颤抖着身子立刻跪地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黄烈万年吊儿郎当的脸上此时满是凝重。
容离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收回广袖之中,目光淡漠地扫向黄烈:“何事?”
黄烈心沉了下去。
他视死如归:“殿下,云小姐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云弋。”
殿里落针可闻。
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所有人的心沉到谷底。
这是继云芷背叛后,更令人无法忍受的噩耗。
四部首跪在地上等待容离指令。
萧亦然没想到云芷竟这么狠。
在容离心上插一刀不算,此时跟容戈一起消失,跟私奔又有何异?明日大婚,她到底是提前得知他们查到之事逃走,还是不愿嫁给师弟故而私奔?
他有些小心地看着容离:“师弟,此事——”
“噗——”
萧亦然说到一半,眼睁睁看着容离吐出一口血来,漆黑的眼睛闪过一丝什么,人已经仰倒了下去。
他目眦欲裂:“师弟!”
天阙地晨玄机黄烈看见洒落在地的血液脸色早已大变。
“殿下!”
几人一阵风一般掠至容离身边,没有让他倒在地上。
萧亦然替他把脉,眉头蹙紧:“云芷跟容戈私奔,极有可能得知了消息,搜查内鬼,派人去拿,不论死活,给我将人抓回来!”
“是!”
四部昨晚连夜查云芷,查到的事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这些事他们当然要烂在肚子里,但是无法磨灭他们对云芷的印象。
这是他们见过最不择手段的的女人。
谁能想到她戴了层层面具,谁也不清楚她的真面目。
几人胸中满是怒火与愤懑。
尤其是玄机和地晨。
“当初就该一刀杀了她。”玄机将血饮刀扛在肩上,一字一句咬碎了牙。
“欺殿下者,死。”地晨留下一个冷酷无情的背影,消失在原地。
从小到大,萧亦然非常心疼这个病弱的小师弟。
正因为如此,云芷所作所为,要她死一百次也无法消除他心头怒气。
他真后悔当初说破容离的心意。
不说破,容离可能永远也发觉不了。
容离体内脉象一片紊乱,昨夜整宿没睡,先是自虐一般看完云芷为了容戈对他所作所为皆是欺骗,后又得到云芷跟着容戈消失。
他不知道容离对云芷的感情深到何种地步。
他只知道他会因她而喜。
此刻,因她心性大乱,真气在体内四散,才会吐血。
这个女人太凉薄,决不可留。
*
宋颂跟容戈骑马翻越终南山,出了沅州地界,已经进了宿州。
之后一路沿着江晚泊布置好的藏身之处,从宿州到沧州,再到凉州,往北便可直抵西平城。
系统:“容离昏睡过去了,他已得知你跟云弋一起逃走。”
宋颂眸子轻闪了一下,语气毫无置疑:“给他用‘梦中梦’,让他至少三个时辰之内无法醒来。”
系统不太敢跟这种状态的宋颂犟:“哦。”
“你觉得他会梦到什么呢?”它有些好奇。
宋颂:“不知。”
系统:“……”看在你做了亏心事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所谓“梦中梦”,顾名思义,可以让人处在梦中创立的梦境中,很难分辨。
它制造幻觉。
系统喜欢拿它尝各种食物。
不管是红烧肉还是棒棒糖,只要有“梦中梦”在,它就能尝到这些东西真正的味道。
不然,它一串数据,怎么知道那些美味的食物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宋颂冷哼:“说白了,就是个自己欺骗自己的玩意儿。”
系统噘嘴:“我开心,我乐意,哼!”它小声道,“你还不是要跟我打赌才能用一次!”
它觉得宋颂这几天脾气见长,坏毛病不能惯:“容离昏过去了,干嘛还要给他用‘梦中梦’?”
“他不醒,一定是萧亦然下令追捕。我有更大把握。”
“如果容离追呢?”
“……容离追,他醒来的时候我已抵达宿州,哪怕他有天大本事,也追不上了。”
宋颂面有冷色,不再多言,一心赶路。
容戈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越发冷厉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明晚见!
第77章
容离眼前一座高高耸立的八角楼。
拔地而起,七八丈高。
红木雕刻,琉璃瓦片,屋脊八个角高高翘起。
风吹过,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头望去,眸子蓦地一顿。
第八层栏杆处站了一个小男孩。
小小年纪,却已经是老成模样,看不出孩童天真。
小孩看着楼下,不知在想什么,视线一转,乌黑的眼睛突然跟容离对上。
容离心中一动,迈开脚步,往上走。
他知道接下来的事。
容离视线没有离开小孩。
小孩似乎只是看他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随即又往下面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似的。
容离加快脚步,只是,他走到五层的时候,小孩嘴角笑了笑,露出个堪称稚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酒窝,眼睛弯下来,越过栏杆做出了要往下扑的动作。
容离瞳孔一缩,心跳加快。
“喂,你干什么!”一个小姑娘娇俏的声音响起。
女孩力气很大,将男孩拽得摔在地上,她自己也“哎呦”一声摔了个屁股墩。
小孩眼睛很冷,看得女孩有些瑟缩,嗫嚅道:“你长得这么好看,衣服也这么好,为什么想不开呢?”
她黯然低头看了眼自己脏兮兮、补了好多补丁的衣服,羡慕地看着男孩干净好看的衣裳。
小孩冷冷道:“多管闲事。”
女孩梳着双髻,绑了红绳。
唇红齿白。
她有些委屈,眼眶红了,唯唯诺诺地抹眼泪:“我天天被人打,也没想不开,你一看过的就是好日子,比我好多了。”
小孩起身,走出两步,却又转身,低头看了她一眼,抿唇:“不想挨打,就别偷偷抹眼泪。”
容离看着这一幕,很多他以为已经忘掉的事情全都涌入脑海。
这是十岁,母亲离世不久。
他身中迦叶之毒,每日痛不欲生。
父王醉生梦死,沉浸在母妃离世的悲痛中走不出来,燕王府倾塌之象。
“母妃。”容离有些生疏地动了动嘴唇。
记忆中母妃的脸早已模糊不清,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满园木槿,满园草木。
他又看了眼空荡荡的栏杆处。
那日,他是看见了母妃招手,所以满心欢喜想扑过去。
云芷那小丫头却以为他要跳下去。
正想着,眼前画面一转,皇宫里披红挂锦,宫殿长长的甬道上铺了红毯,众人脸上喜气洋洋。
他手里牵了长长的红绸,红绸的那一端,是凤冠霞帔盖着盖头的新娘。
他平静的眸子蓦地一缩,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是大红礼服,袖口镶嵌了一圈白珠,交领处绣着龙凤鸳鸯。
他有些缓慢地将视线移到对面与他牵了一段红绸的新娘身上。
她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隔着一层红纱,笑了笑。
那笑容,让他心里酸涩,发软。
他看着新娘子,迟迟不肯移开目光。
容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只是任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云芷。”他不受控制地低声重复这个名字。
“一拜天地——”礼官脸上满是笑容,站在一旁唱礼。
容离手指蓦地攥紧手里红绸,眼睛看着云芷。
云芷又笑了笑,对他点了点头。
容离心胀得满满的,像塞满了棉花。
他跟云芷一起跪下,头磕在青石地板那红得刺目的“囍”上,一阵冰凉浸入额头,与从骨头里渗出的丝丝甜意和暖意碰撞,他抿紧了唇,心里生出密密麻麻的酸痒。
“二拜高堂——”
“哈哈哈哈哈好!愿太子、太子妃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祝太子和太子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朝臣齐声传颂,郎朗之声在大殿回荡,震耳发聋。
“夫妻对拜——”
容离将视线放在云芷蒙了红纱的凤冠霞帔上,似乎想透过这层红纱看清她的眼睛。
他手指攥得太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定定看着云芷,心里突然空了一块,他有些茫然,沉静的眸子里一片空白。
云芷弯下腰,发觉他没动,轻声问了句:“殿下?”
容离听着满殿欢声笑语,看着眼前人,抿了唇,缓缓牵着红绸,弯下了腰。
“礼成——普天同庆——天佑大顺!”
宫女将云芷的手放进他掌心。
容离垂眸,两人衣袂交叠,红绿相映,赭红与靛青,龙凤与鸳鸯,交颈相拥,缠.绵悱.恻。
他忍不住想要握紧却又用尽全力克制着。
他颤抖着手松松握住那一截柔软温暖的手,十指相扣。
云芷笑了一声,一贯的张扬:“殿下高兴吗?”
容离胸口满胀,骨头里都是泡沫,所有的感觉仿佛全都消失,只有那一句“殿下高兴吗”。
他嘴唇动了动,不知为何喉咙有些发涩:“高兴。”
他忍不住摩挲了下掌中略有些茧子的手心,缓慢,一字一句,有些艰难道:“你呢?高兴吗?”
云芷笑得很开心,笑声响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香甜。
“高兴呀!”她道。
容离嘴角忍不住扬起。
他玉一般莹白的耳廓渐渐红了,红色一直蔓延到苍白的脸上,融化了眼睛里常年冷冻的冰霜,打破了眸子深处古井般幽深的死寂。
他眉眼柔软,褪去全部冰霜,目光中只剩下眼前人。
礼官引着他们向寝殿走去。
云芷眉目即使在红纱下面,依旧鲜活张扬。
她高兴地说着什么,容离有些听清了,有些听不清,他握紧手中柔夷,听她讲。
“日后我们便是夫妻啦,我们生同衾,死同穴,还会有儿女相伴,子孙绕膝。等我们满头白发时,我每日清晨送你一枝花,花瓣沉甸甸的,沾了露珠,带着凉气,香味一天不散。你若是读书,我就躺在旁边晒太阳,再养一个小孙子,看他满地爬,白嫩嫩地跟汤圆似的,口水流了满下巴。若是无聊了,我们就搀着扶着到山里去,听雨打竹林,海棠花开的声音……”
容离不由得想象那副画面,心好像被一只柔软的手包裹着,生不出挣扎之心,只想沉溺在那温暖中。
他眼睛忍不住弯下来,轻启薄唇:“好。”
“我骗你的!傻子!”
容离愕然,眼前人揭开红纱,面目憎恨地看着自己,周围欢声笑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寒风呼啸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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