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烟细细回想着,上一世浑然不觉的事儿,这一世带着结果去看,便清明起来,许多未曾注意的细节也随之惊觉。
比方此次落水,便是凉婉香说那塘里有着三色鱼,色彩斑斓,煞是好看。凉烟听得心动,才非要去探个究竟。
后探身往那水里看时,抬步间不知绊到了什么才落了水,虽没淹着,但天凉水冷,一时间高烧不退,昏睡不醒。
如今回想,凉烟便觉出了不对劲。那塘边只有湿润的泥土,连个石块都未曾有,又怎可能绊倒?
正生着疑窦,凉婉香柔柔弱弱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在凉烟听来格外刺耳,不禁抬眼去看。
“是我错了,没能劝住妹妹别去塘边,这才遭了一番罪。我甘愿领罚,只要妹妹能快些好起来。”凉婉香脸上满是自责,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怯懦,脸颊挂了泪珠,加之婶婶在一旁严厉苛责,更显出了凉婉香的楚楚可怜,好似委屈的倒是她一般。
在上一世,同样的话语,婶婶接过话头作势要罚,母亲极力劝着。而凉烟高烧刚退,正头昏脑涨,见凉婉香哭的梨花带雨,便也只能安抚着,将错尽数揽到自己身上来。
然此刻,凉烟面色平静,只一双眼微垂,霎时便聚拢起了朦胧水雾,泪蓄在眼眶,带着几分隐忍,配上那略带苍白的病容,更显娇弱。
“烟儿怎敢怪姐姐,对姐姐,烟儿向来都是顺从的。姐姐说那塘里有三色鱼,想再看一次,我便坚持想要满足姐姐的心愿。一切都只怪我自个儿站不稳,在那平坦如席的塘边也能无故绊倒落水。”
凉婉香听到这话,再看着凉烟泫然欲泣的模样,登时就愣住了。以往凉烟从不会这般示弱,她骨子里是傲气的,故而多是不在意或谦让。
而在章雁菱和俞青曼耳中,凉烟的话又大有不同。特别是章雁菱,先前想着的只有这高烧何时能退,心中难免焦灼。再经凉婉香揽住责任哭诉,只说是没能劝住烟儿的坚持,倒也叫人心疼她的这份小心翼翼,不会过多联想。
但再怎地照拂凉婉香,凉烟才是她捧在手心的亲闺女,见她病得这般虚弱,章雁菱心都是揪疼的,眼下听得话里的意思,瞬时明了。
凉烟坚持要去塘边,那是凉婉香鼓动的。且更让人猜疑的是,在塘边无故落水,很可能就是凉婉香下的绊子。
章雁菱不再劝阻俞青曼了,面色冷下来。
“既然弟妹要罚,那便罚吧,让香儿去祠堂跪着反省,今日的饭食也不用吃了,等到什么时候醒悟知悔了,就再放出来。”
凉婉香吃惊不已,章雁菱待她一向宽厚,这还是第一次罚她。十三岁的少女,有的只是些小聪明,一时没能明白章雁菱为何突然就转了态度,心中惴惴不安,也没敢继续装下去,垂着头应声領罚。
俞青曼明面上向来给足章雁菱面子,叫随行的丫鬟奉上补品后,便领着凉婉香去了祠堂。
一行人离去,床榻前空旷了许多。凉烟望着母亲和其怀中的桑儿,眼里露出温情。
章雁菱坐在床榻边,伸手轻探凉烟面颊。
“烟儿,你大病初愈,这几日就好生歇着,屋里的炉火莫叫人撤了,一会我再让下人给你加床锦被,夜里凉,你可得注意些。”
母亲向来细腻体贴,凉烟对其有着极深的依赖,将脸往那温暖干燥的掌间蹭了蹭,笑着道:“娘,眼下不过是秋日,又是炉火又是加被的,烟儿怕是刚好了风寒便又要上火了。”
章雁菱嗔怪:“休得胡说,我们烟儿和桑儿,该是无病无灾,无忧也无虑的。”
凉烟伸手逗弄母亲怀里的凉奚桑,眼神柔和,带着疼惜。凉烟以前总觉得,桑儿还小,什么也不懂,她做为姐姐,是更爱他护他的。但见过了桑儿被踢踹也死死咬住欺负她的人之后,凉烟便明白,桑儿也很爱她,那是孩童对亲人最纯粹也最毫无保留的爱。
“夫人,小姐,药粥好了。”一绿衫丫鬟推门走进来,托着食盒。
之薇和又容快步上前接过,将药粥和小菜摆上桌。
“冬亦。”凉烟叫住正退出去的丫鬟,“你留下来侍侯吧,之薇、又容,你们先退下去。”
之薇和又容停顿住动作,随即惊慌跪地。
“小姐,奴婢哪里做的不好,还请指出来,我们一定会改正。”
“是啊小姐,我们是您的贴身丫鬟,您不让我们侍侯,我们该如何?”
凉烟平静出声:“冬亦是我房里的二等丫头,我把她提了上来,你们两下去填补空缺便是。”
之薇和又容身子颤了颤,跪伏的更低。
“小姐......”
“莫要多说,下去吧。”凉烟对两人的哀求无动于衷,出声打断。
之薇和又容垂着泪,低头退了出去。
凉烟的这番举动,章雁菱没有多问,只道:“你房里的丫头,若是有用的不顺心的,只管去找苏管家换便是。”
凉烟垂头应声。
上一世,俞青曼彻底搅乱了府邸,凉烟房里六个丫鬟,能念着往昔情分,无怨无悔留下来的,就只有冬亦一人。
章雁菱怕扰着凉烟休息,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回了自己院子。
凉烟头还有些沉,但并无歇息的心思,朝冬亦吩咐道:“将卫忱仓叫进来。”
第三章
冬亦很快便将守在门外的卫忱仓叫了进来,凉烟目光平和,认真打量起半跪在眼前的少年。
如今卫忱仓不过才十五岁,身量却拔高,一袭束身黑衣下脊背挺直如松柏,面色坚毅沉稳,让人丝毫不觉他只是个少年。
打量间,凉烟将目光定在了少年额上那道贯穿至眼尾的浅色疤痕,脑中浮起了初见之时。
那年凉烟七岁,父亲从战场前线大胜归来,母亲牵着她侯在城门口。除了凉家的人,许多百姓皆是眼含热切,自发列在道路两侧。
远远便见着一支队伍,黑底嵌金色‘凉’字的旗帜迎风舒展,马儿雄壮,马背上的人皆穿银色盔甲,鞍带枪弓,人佩长剑,数千人马整齐划一,气势雄壮,直看得人心神激荡。
这是父亲营中的五千亲兵——银甲军。
苍髯如戟的父亲一马当先,不怒自威,一入城,百姓们便欢呼起来。
凉烟望着父亲,只觉得威风凛凛,还未及挥手叫爹爹,就突有一人冲出人群,直直撞了过去。
眼见马蹄即将朝着那人踏去,凉云天抬臂后引,马儿嘶鸣,竟是抬蹄至半空,生生止住了势头。
那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孩子,扬起的马蹄几乎贴面,带起的风乱了他额前的发丝,饶是如此,他眼中也无丝毫惧意,直挺挺跪了下去。
人群里又冲出来一人,手里拿着鞭子,望着已经停顿下来的军队,吓到连滚带爬跪地求饶。
“大将军,孩子还小,不懂事冲撞了您,还请大人莫要怪罪,我这就教训他!”
那人说完扬鞭抽去,孩子侧身想躲,却是晃了晃身子欲要栽倒,鞭子下来,直接卷到了额头,皮开肉绽。
不少人看得倒吸冷气,凉烟也止住了所有动作,吓到忘记开口。
鲜血顺着眉角淌下,那孩子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连眼都没眨,目光坚定,望着马背上的凉云天。
“我愿为奴,此生听候将军差遣!”
凉云天适才只要出手,就能拦下鞭子,但他没有,只是垂头望着跪在马下的孩子,眼里带着审视。
拿着鞭子的人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同时侧身拉拽孩子,想要将他拖走。
而他依旧跪在那里,单薄的身子岿然不动。
两两对视间,凉云天沉稳出声。
“你很坚韧,叫什么名字?”
“即是将军的奴,还请将军赐名。”
凉烟已从惊吓里回过神来,挥手叫道: “爹爹,我在这里!”
凉云天只是偏头看了一眼,面色一如既往的冷肃,随即扭头朝跪着的孩子道:“跟上吧。”
孩子随着入了将军府,问过之后才知他是人伢子手里的奴隶,因看其相貌不错,便想□□为娈童。
他不从,身上已被打得没了一处好肉,见着凉云天的军队入城,便不顾一切冲了过来。
“为何想做我的奴隶?”凉云天问道。
孩子不卑不亢回答:“虽皆是为奴,但我宁愿拼死为主,也不愿做他人玩物,只求一分尊严。”
凉云天点头:“你很不错,小小年纪便沉稳如厮。”说完看向默默守在一旁的凉烟,“你与我女年岁相差不大,以她为主,你可愿意?”
凉烟心中正想着如何能让父亲多看自己几眼,听到这话一时呆呆扭头去看那孩子。
那孩子也正扭头看过来,目光交接,他毫不犹疑便朝着凉烟单膝跪地,双手拱起。
“愿以性命,守护小姐!”
至此,凉烟身边多了个护卫,赐名卫忱仓,寓意还算宏伟——守卫凉家所在的帝都忱仓。
数年过去,卫忱仓勤练武学,倒是个天赋绝佳的,府内护卫已没人能打得过他。
凉烟从回忆里淡出来,府内有许多父亲培养的忠心护卫,在其入狱后,一部分四处奔走疏通,一部分留下来守府。
俞青曼为了顺利运空府库钱财,暗自从娘家那边叫来侍从,且买通了杀手,将阻拦她的护卫尽数杀害。随后更是放出谣言,说是凉家府里的护卫趁乱谋财,造反内讧。
卫忱仓不是脑热之辈,发现情况不对,立时就带着凉烟和凉奚桑姐弟两逃出府去。
三日后,俞青曼离开,他们才回了府。府内狼藉一片,丫鬟仆从们抢完东西跑了,本就忧虑过重病倒在榻的母亲被气到吐血,而叔父更是无法接受至亲背叛,提刀自刎了。
遭此变故,凉烟惶恐无助,整夜都不敢入睡。即便眼下重生回来,一切还并未发生,那份沉重也如大石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来。
凉烟想不明白,凉家待俞青曼和凉婉香这般宽厚,为何她们却如此冷情。也难以理解,叔父凉鹤轩身为她们的丈夫、父亲,何至于就落得这般下场。
到底是凉家这块大饼过于诱人,还是她们母女俩本就无心?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凉烟朝卫忱仓温声道:“你多盯着婶婶那边,每日里向我汇报。”
卫忱仓抬头看了凉烟一眼,随即利落应声:“是!”
眼见卫忱仓得了命令便要起身退出,凉烟又开口道:“你是我的贴身护卫,私下里无需多礼。”
卫忱仓目露诧异,一向主仆分明的小姐,今日里似乎格外温声软语,眼里甚至还带了几分以往从未有过的关切之意。
顿了片刻,卫忱仓一贯平稳的声音里有了迟疑:“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凉烟往床榻边侧了侧身子,伸手拉过垂首立在一旁的冬亦,看着两人郑重道:“你们是我现在最信任的两个仆从,既忠心于我,我自要优待你们,日后所需所想,皆可与我直言。”
冬亦和卫忱仓直觉自家主子变了,但也未做他想,只是更加坚定了护主之心。
凉烟吃下热食,恢复了几分体力,让冬亦伺候着穿衣洗漱。
冬亦动作麻利,很快就帮凉烟梳洗完毕,杏圆的眼里带着担忧:“小姐,您刚醒转过来,身子尚虚,何不休养两日,可是要急着见谁?”
“去见爹爹。”
听到凉烟的回答,冬亦只当小姐是怨着醒来没见到父亲过来探望,笑着道:“将军虽在京都待得时日不多,在府里也总是一副不甚亲近的模样,但心底里还是疼惜小姐的,您这次病倒了,将军夜里都会过来亲自守着。”
凉烟坐至花丝宝石金背镜前,抬指沾了胭脂,轻轻涂抹在脸颊,掩去了略显苍白的病容。她急着去见爹爹,倒不是怨责什么,只是忧思过重,一刻也不想耽搁。
屋外已是雨歇云散,被大雨洗刷过的天空格外明净,当空悬着的日头不是灿烂的金,而是带着几分酡红,给萦绕着的云朵也染上了几分色彩,柔和明丽。
穿过曲折游廊,水亭山石,凉烟到了父亲院外,稍稍停住步子。冬亦很快便向护卫打探清楚了,凉云天正在书房里会客。
“小姐,您先去院里稍作等候,奴婢去给您备些茶水点心过来。”
冬亦快步离开,凉烟踩着石子铺就的路往院子里走去,脚下积着被雨水打落的桂花,叫人忍不住将步子放轻。
雨后的空气清新好闻,又恰逢父亲院里的桂花开得正盛,微风携着清浅幽香扑鼻而来,沁入心脾,勾起了许多欢快无忧的回忆,凉烟压抑烦闷的心思顿时松了几分。
踏入院中,便见着一片桂树,树上一簇簇的黄色小花娇羞而袅娜,带着几分雨后的晶莹。挪步间透过碧枝绿叶,凉烟远远瞧见亭宇里坐了一人,正握笔伏在花梨大理石桌上写着字,姿态肆意,带着一丝玉山将倾的微妙。
凉烟脚步未停,离得近了,那人样貌渐渐明晰。待看清,其心底骤然震颤,生生止了步子。
也是那一刻,凉烟发现那人所在的地方,便是光之所在,比日光更盛。
那人头戴银冠,青丝顺垂。穿着一件黑底暗银纹的锦袍,衣襟处以金线绣着精致朱雀,腰间还挂着一把清冷长剑,周身气质尊贵傲然、孤冷出尘,如凌立山泉的孤鹤,又如高悬于云端的皓月。
阳光挥洒,将他的面容一寸寸映亮,其眉微沉,精致如剔羽,眼眸转动间,似将斑斓美景尽数浓缩,俱凝华于眉宇。
凉烟指尖发麻,心跳得又快又急,她未曾想,会在今日里见着他。
这攫取了凉烟所有目光的男子,便是日后的霁王——宴星渊。
上一世凉烟初见他,还未有这般早,是到了十三岁时才得见。那时爹爹带人出征,在点将台接受帝王的检阅宣誓,其中最为耀眼灼目的,便是刚被提封为左前锋的宴星渊。
方正队列里,百位军官穿着同样的银白甲胄,独他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夭矫绝艳。
只一眼,凉烟便就此心甘情愿将他镌刻进血肉里。
没曾想这一世,会因急见父亲,将初见他的时间提前一年。
凉烟慌忙低下头,暗自思忖,宴星渊如今十六,已在营地训练多年,算起来现在正是以新兵身份,跟随父亲初上战场的时候,出现在父亲院里,倒也并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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