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铎点头,肃然了神色道:“过两天就是三月了。”
林如海的手略微一顿。
“三月三上巳节,乃是令千金的及笄礼。”
“上回还是闽南事发前,我劝你同意咱们两府尽快将婚事办了。”
“然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见到了,太上皇现在视我如奸臣贼党一般。”
“这会子咱们两府赶着完亲,太上皇必然会连你一起恼恨。那就不是一句‘与之俱黑’的斥责能轻轻揭过的了。”
“且我现在虽则还做着宰相,也是皇上力保的缘故。哪日太上皇真的发狠,别说这相国了,只怕削了我的侯爵也未可知。”
商铎说起这个倒不担忧。
哪怕他被停职削爵,也是暂时的。
以太上皇的身子骨,往多里说两年,往少里说几个月,到时候皇上全然亲政,肯定会再给他如数加封回来的。
只是这个时间点太糟了。
“偏生这一两年间我们家不稳——万一婚事走了一半,我却出了事,被老圣人削成了白身,就太委屈令千金了。”
“只怕连宫里皇后娘娘也不能欢喜。”
皇后待黛玉如亲女一般,费心替她谋得了县主之位,结果到出嫁了,忽然夫家出事,哪里能展颜。
许多侯府才能用的礼制,无爵之家当然不能用。
正如商户之家,再富贵许多衣料首饰都是不能上身的。
便是诰命可以日后再加封,这大婚礼仪的遗憾却是弥补不了。
林如海默然。
他唯有黛玉一个女儿,当然想她事事如意圆满。
本来这及笄礼就因太上皇的病而简薄了许多,但到底有太后皇后和亲王妃到场,以尊贵补足了器物上的简约。
可这大婚之事,却是谁都弥补不了的。
林如海沉默半晌问道:“驰儿的意思呢?”
商铎摆手:“驰儿?他恨不得明儿就大婚才好呢。你可知他为令千金的及笄礼之贺物,准备了整整一年。”
“我们府上的库房叫他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也就算了,他还将主意打到了太后娘娘那里。还向娘娘求了御赐之物。”
林如海听了心中满意,然面上却说:“难为他费心了,倒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
商铎叹道:“唉,偏生是好事多磨。说句实话,我们府上当然想尽早完亲,毕竟驰儿可不小了。”
“但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你的女儿。这几年我也知道,许多人家都来你这里提过婚事。你肯将爱女许之,我们府上必得珍而重之。”
“本想着让令千金风风光光进我们家门,谁料得如今这个情形。”
然后又忍不住开始痛恨甄应嘉:“等他被押回京城,我要亲自往刑部去抽他一顿。”
林如海知道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连忙劝道:“滥用私刑,你还怕太上皇不找你的麻烦吗!”
商铎摆手:“没事,皇上也要去。”
林如海:……
商铎看了看时辰:“我也得回去了。现在还叫骏儿在那里给我抄折子呢。”
“此事你好好想想,若是怕令千金委屈了,我便去求皇上,册封县主后暂且不要指婚,再等等罢。”
林如海起身相送:“待我想一想,后日给你个答复。”
两人走至外间,却见商驰的座位空着,林如海奇道:“子承呢?”
商铎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告辞离去。
还是另一位侍郎可怜兮兮道:“侯爷给商侍郎放了假。”
也就是说他今晚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
林如海有些无奈,商驰素来循规蹈矩从不迟到早退。定是商铎假借自己的名义,直接打发儿子走了。
只得安慰那位侍郎道:“不必苦熬,注意身子要紧。好在如今军需都厘得差不多了,明日休沐,只留下坐值的,旁人都回去好生歇一歇吧。”
大家听说有假可放,俱是精神一震,重新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加班中。
且说次日不但是林如海休沐,也是黛玉出宫的日子。
父女两个也有几日未见了,林如海便特意命人做了些女儿爱吃的菜。
寂然饭毕,林如海便将女儿叫到书房,温言道:“过几日便是你的及笄礼了,一切礼仪可都娴熟了?”
黛玉笑道:“皇后娘娘请了积年的老嬷嬷仔细教导,现都已练熟了。且那日处处都有人引导,女儿只听着便是。”
林如海不由道:“若你母亲还在,那日不知该有多高兴。且咱们府上许多事也不必你处处操心,连女儿家未出嫁的这几年轻松日子,也通不得闲。”
黛玉禁不住眼眶一热。
“女儿常在宫中,不能承欢膝下。若是母亲还在,父亲回府也不必冷冷清清的了。”
林如海叹道:“待你出嫁后,这府上便只有我一人了。”
黛玉见父亲略有些寥落之意,忙道:“子承哥哥说过,咱们两府这样近,我想回家就叫人套了马车,立时就能回来的。”
林如海颌首:“子承确实是个好孩子。”
这两年来,商驰在林如海跟前,何止是一个女婿半个儿,根本就像亲子一样孝顺。
老丈人看女婿也是越看越顺眼。
且主要是对比出效果——这两年贾琏不在京中,宁荣二府又不想断了跟林家的亲戚情分,于是三节两寿都派出贾珍父子和贾宝玉亲自上门送礼拜见。
林如海一年到头见得最多的子侄辈,就是这三个。
要是纨绔也有比试的话,贾珍父子肯定能高中一甲。
他们父子面上看着都人五人六的,然背地里做的全都是不堪的勾当。
林如海位高权重,自然各方消息都知道些。
荣国府也罢了,顶多仗着贵妃娘娘猖狂逾越些。
可宁国府做的那些事儿,林如海当真是听了都嫌脏耳朵。怪不得人人说宁国府只有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
别的不说,就尤氏姐妹进了宁国府此事,在京中都是有名的花边新闻。
以至于林如海每回思念亡妻,刚升起一点照顾贾家的念头,只要想想贾珍父子的作为,就会当场摁灭自己这个想法。
让这两个货色一比,林如海看贾宝玉都觉得形象顺眼起来。
更别提看商驰了,当真是乘龙快婿。
此时黛玉听父亲夸赞商驰,便略微垂首,唇边含笑,不再做声。
林如海见女儿神色,不由叹道:“玉儿,爹爹这一生,许多憾事已然不可追悔。”
“比如当年你母亲去了,父亲将你孤零零的送来京城,交给史太君,实在就是一桩大误。”
黛玉见他伤感,忙起身为奉茶:“父亲当年也是担忧女儿。且母亲在世时,只说荣国府的好处,未成想……”
贾敏做女儿家的时候,荣国公还在,正是贾家鼎盛之时。
且贾母旁的不说,疼爱独女的心是一点不假,所以贾敏自然觉得娘家无处不好。
以至于误导了林如海,放心的就将黛玉送了过去,之后得知真相才悔之不迭。
林如海接过女儿奉上的茶:“那时你还小,凡事我都自作主张替你安排了。现今你也大了,有件事,我倒要问问你自己的主意。”
黛玉听林如海说的郑重,也就抬头细听。
其实自打回京,林如海却是一直十分尊重女儿的想法。
毕竟从小他就将黛玉充作男儿一样悉心教养,连先生都得请中了进士的人来做,知道女儿见识眼界不俗。
当日保宁侯府提亲,林如海也是私下问过了女儿,知她并不反对,才应了商家的求亲。
于是他只将昨夜保宁侯的话,都告诉了黛玉。
然后静等黛玉沉思半晌,才道:“你年方及笄,本朝女儿十七八出嫁的尽有,等两年也无妨。且他们家先提出此事,咱们也不算是失信于保宁侯府。”
“此事你觉得该当如何?”
黛玉心道:她与商婵婵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这些时日婚事都起了波折。
第101章 父女谈心
黛玉细想了片刻, 开口道:“我明白父亲和商侯爷的顾虑, 一来是怕出了事故,使婚事仓促。”
“二来,则是侯爷恐老圣人因此迁怒咱们家。”
林如海颌首:“于我来说, 却只担心第一件事。”比起自己官途, 他更重视女儿的婚事。
黛玉莞尔, 一双剪水秋瞳清澈明净。
“我明白父亲的心意。”
“我记得幼时父亲教我读书, 曾教了一篇《姬子》,其中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左窃尧舜之词,右背孔孟之道。’”
“当日我才四五岁,母亲抱着我, 嗔怪父亲教女儿这样的为官之道,于是父亲便不曾给我讲解。”
“现今我自己却也明白了好些:正是讽刺人凡进了官场,使之以权, 动之以利, 才能尽职,至于天地正道早就可以抛弃了。”
“可我知道, 父亲从不是这样的人。”
黛玉望着父亲,恳切道:“此次闽南之事,便是我为闺阁女儿,也知皇上圣意公正,保宁侯和谢将军更是乃是披肝沥血忧勤惕励的忠臣。”
“虽失了老圣人的心意, 但他们并没有错。”
林如海点头赞道:“玉儿很是懂事。”
黛玉莞尔:“那爹爹何苦再问我这些话呢?”
“我相信您此番也会支持皇上的意思,那咱们家不需要因联姻被保宁侯府牵累,而是父亲自己的选择,就会惹恼了老圣人。”
“既如此,还怕什么呢?”
林如海不期女儿能说出这样的一番透彻的话来,竟与他的心意不谋而合。
他从前虽是太上皇的心腹重臣,甚至因此被皇上猜忌了多年,但他本心只是一个为国为民,俯仰无愧的官员。
此事,不管太上皇如何迁怒于他,他都不会顺着太上皇的意思,去为甄应嘉说好话。
所以,在太上皇的心里,他肯定早晚要登上那张叛徒的名单。
跟保宁侯府早日完婚,不过是登上的快一点罢了。
黛玉说完这些,才面飞红霞,低声道:“至于婚事的场面,咱们家从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何苦为此失约于人。”
林如海看着女儿的面庞,温和道:“所以,玉儿的意思,是一切照旧时打算来行。”
见女儿神态,林如海难得笑了一句:“子承那孩子可要欢喜坏了。”
黛玉越加低头,踟蹰道:“有些话,若是母亲在,我该说给母亲听,然现在只好说给爹爹听,爹爹听了可不要笑我。”
林如海也起了兴致:“你说就是。”
“除了方才的缘故,我还有一点私心。”
“爹爹也知子承哥哥年岁长我许多,等到如今,京城中已然有许多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我,我却是有些不忍。”
主要也因为同为不婚人士的北静王,是男女通吃的性情。起初难免让人也将商驰做此考量。
但过了两年,大伙儿发现人家北静王虽然不婚,但姬妾宛如韭菜一样一茬接着一茬。才明白这位王爷不过是一生风流不羁爱自由。
就显得商驰越发古怪了,他身边一直空空荡荡。
于是这些风言风语就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去,说什么的都有,最奇特的一个传言是说他在修道成仙。
便是黛玉深处深宫内宅都知道些。
而商驰日日在外,消息灵通,当然知道的更多。以他之心气,怎么会不难受呢。
黛玉顿了顿又道:“且还有一事,别说爹爹了,只怕连子承哥哥都不晓得我知道这事。还是皇后娘娘私下告知我的。”
皇后视黛玉如女,自然格外关注商驰。
林如海便问着何事。
黛玉道:“爹爹可知道朝上有个通判傅试?”
林如海略微蹙眉:“此人很是趋炎附势,原是你二舅舅的门生,十分奉承荣国府。去年因犯了罪过,叫御史台告了一状,贬到极偏远的地方去了。你如何知道这人?”
四大家族的趋附者甚多,贾雨村自然是头号狗腿,但这傅试也排得上前几名了。
黛玉略微含笑,将此事道来。
“傅通判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人都说是个才貌双全的琼闺秀玉。凤姐姐从前都是提过的,说可惜了那位姑娘。”
“傅姑娘既然生的貌美,傅通判便想仗着妹子,与豪门贵族结亲,不肯轻意许人。竟将傅姑娘拖到二十三岁还不曾许人家。”
林如海便十分鄙夷:傅家只能算是暴发人家,要是家风清正也罢了,可偏偏傅试为人毫无廉耻气节,叫人瞧不起。
豪门贵族又嫌他本是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
黛玉继续说道:“那傅通判便请贾司马做中间人,说要将妹妹许给子承哥哥做妾。”
黛玉说到这也蹙眉,傅姑娘也当真是命薄,因为没有父母,只能由着这种恨不得将她论斤卖了的哥哥摆布。
黛玉这还是不知道,贾赦以后会为了五千两银子就将亲生女儿也卖掉,所以不靠谱的并不一定是哥哥。有的爹跟没有也是一样的。
闲话少叙,只说林如海听到这儿就明白了。
傅家必是觉得以商驰的年纪,便是未娶亲,也总该急于子嗣之事。
便是他本人不急,保宁侯也得急啊。商家子嗣不丰,哪能不注重嫡长子的传承。
之所以不纳妾,大概是看不上小门小户没出身的女孩,所以特意巴巴把亲妹妹送上去,准备攀附商家。
毕竟傅小姐总是个官宦小姐,谁不想有个这样才貌双全又有出身的妾室呢。
贾雨村也想在其中捞一把好处:傅试还得出个妹妹,贾雨村这直接就是继贤妃之后,第二个空手套白狼来了。
然商驰从不是乖乖叫人套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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