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细柔,神色安和。
商婵婵往日也听母亲说过,忠勇王妃是个和气可亲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大约正是因为忠勇亲王痴好木工,王妃又温柔沉默,对女儿都不曾约束,才使得荔容郡主性情异于本朝女子,倒有些唐朝公主郡主的风范似的。
此时忠勇王妃带着恬静笑意,握了握黛玉的手:“好孩子,不必紧张,一会只按着规矩行就是。”
“当日荔容都不曾演习过,好几处差点出错,然到底有惊无险都走下来了。何况你已然练了这些日子,必无碍的。”
叫她这样温柔的声音一劝,商婵婵都觉得平静,果然黛玉也不似方才那样端正紧绷。
商婵婵也道:“没错,林姐姐,不要紧张。你就把下面的人都当成大白菜。”
说完就悔了:外头坐着的可是本朝最尊贵的女人们。
忠勇王妃莞尔,只作听不见,也不曾出声教导商婵婵这言语不当之过,可见脾性多么柔缓了。
及笄礼自有旧例章程可遵,一切照制而行,无需多费笔墨。
倒不如将目光转向荣国府内。
贾家也为上巳节办了一场小宴。
正是王夫人亲办。
贾母为黛玉的及笄礼入宫,王夫人很是不以为然,觉得老太太年老固执,不听人劝。
将沉之船还要凑上去,可别连累了一家子才是。
为了跟贾母打擂台,王氏特意在大观园内摆宴,请两府媳妇姑娘,并如今客居的外客都来一会。
王氏作为贵妃生母,现在荣国府内是第一等的有体面,只比贾母略差些罢了。
她一办席,无人不赏脸。
尤氏更是特意带了尤二姐尤三姐过来,以表支持。
唯有邢夫人说头疼的站不住,更留下了邢岫烟在跟前伺候,不叫她去王氏之宴。
王善保家的见邢夫人脸拉得老长,便劝道:“太太莫要生气,待二爷高升回来,咱们大房就光辉了。”
邢夫人原先不喜欢王熙凤这个儿媳妇,然现在人走了才知道好处:有王熙凤在,后宅里,大房还能跟二房打打擂台,没了王熙凤,大房简直就是纸糊的。
因听说宁国府尤氏格外带了两个妹子来捧场,邢夫人更是气呼呼地说了些“黑母鸡一窝,雀儿拣着旺处飞之类”的挤兑话。
且说贾母和邢夫人都不在场,王夫人自然做了首座。
人人趋奉不已。
王夫人面上带笑,只对薛姨妈道:“一会儿撤了席面,就叫她们女孩子家玩去吧,咱们在这里反拘束了她们。”
俨然一副往日贾母的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荣国府已经她当家了呢。
王夫人又处处提着宝钗,赞她这些日子帮着管家,无一不妥帖。倒是一起管家的探春半点儿不曾提起。
探春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低头夹面前的菜,合着委屈一起咽下。
不由想起宫里娘娘赏了上巳节的果品出来,宝玉宝钗果然又是一样的头等。
她们姊妹反而寥寥。
不由更是心底抑郁,深恨自己是庶出。
王夫人往日在贾母跟前一副老实的样子,从来寡言少语。今日却难得眉目飞扬,一副志得意满之态。
此时她正准备举杯带一个酒,忽见赖大慌得亲自跑来,见王夫人就跪了:“太太,老太太从宫里打发人传话回来,叫您速速打点两份重礼送往林府呢。”
王夫人面色登时一沉:“老太太不是已将林姑娘及笄之礼带进宫了吗?”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莫不成将荣国府都填送了她外孙女才行?
赖大家的深知王夫人脾气,不敢摆出欢喜之色,只能磕头道:“那是及笄之礼,然林姑娘得封明嘉县主,自然得另备一份。”
王夫人只觉得头“嗡”地一声响。
“什么?县主?谁?”
赖大不敢露脸,只得趴着重复了一遍,心中埋怨:怎的还耳聋了不成?还不快些打点礼物。
要是迟了失礼,您跟老太太这两个主子不会直接对打,又要拿我们传信的下人出气了。
王夫人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缓了缓才勉强开口道:“哪怕如此,也不需两份重礼,老太太到底何意?”
赖大再磕头:“回太太,另一份厚礼,是备给姑老爷的。”
听完赖大家的下一番话,王夫人只觉气血翻涌,险些怄的当场吐血。
如今再将目光转回宫内。
黛玉行过及笄礼后,金佑便手持册封县主的圣旨适时出现。
在他念那一大篇诸如“从容珩璜之韵,婉娩柔嘉之仪”等繁复褒奖之词时,碧珠这里便将早已备好的县主朝服朝冠捧了上来。
待圣旨念完,商太后便一并命人赏了黛玉。
不止贾母,在场诸人皆当场就懵了。
官员之女得封县主,可是极大的恩典。在当今手里,林氏女可是第一例。
贾母反应过来后,便速命跟进宫来的鸳鸯往外递消息,以补全贺礼。
其余妃嫔、诰命自然也如此行事。
贤妃坐在下首凑趣道:“娘娘该早漏些风声给妾等,也好叫臣妾不失礼。如今现备贺礼,只恐简薄,委屈了县主。”
诸人又纷纷贺过黛玉。
只是商、谢两家的诰命都是佯装的惊讶罢了。商婵婵看着自己母亲流畅的演技表示叹为观止:当真是惊中带喜,喜中又带着克制的稳重,仿佛是第一回听说这个消息似的。
相较之下,她未来的婆婆,胡氏的演技就差多了。
而商太后见金佑手里居然还有一份圣旨,便奇道:“皇上还有恩旨?”
金佑忙弓腰赔笑道:“这一份却是给林大人的。”
然后往外室去给林如海宣旨。
内室诸妃嫔诰命都十分感兴趣,于是暂停恭贺黛玉,一片鸦雀无声,听着外面金佑略带尖细的声音。
商婵婵自然也竖起自己的小耳朵。
前头那些“醇谨夙称,恪勤益懋,”等堆砌辞藻的骈文都被她自动忽略掉。
只听最后一句:“特复封尔为平阳侯,当愈著勉嘉猷、忧勤惕励,不负朕之期许。”
平阳侯?商婵婵也是错愕于当场。
皇上竟要封林公为平阳侯?
倒是黛玉知自家事:林家乃五代列侯,当年先祖初封便是平阳侯,所以皇上圣旨用了“复”字。
黛玉惊喜交加,为父亲此事的欢喜,更胜自己得封。
商太后颌首笑道:“果然是双喜临门的好事。”
金佑宣完旨意,进来行礼道:“请林侯爷与县主一并往御前谢恩。”
父女两人随金佑来至御书房。
因黛玉是闺阁女儿,不宜面圣,唯在外叩首谢过圣上隆恩,便仍回五福堂去。
林如海自要面圣,一进便见商铎也在皇上跟前,见了自己先拱手表示贺喜之意。
皇上开怀道:“卿家五代侯门,至乃父方止。今却在你手上再复侯爵。林卿得此,也可告慰列祖列宗了。”
林如海忙跪拜以正礼叩谢圣恩。
皇上摆手:“听说近来林卿家也受了父皇不少言语斥责逼迫,却明辨是非,坚持不肯为甄贼进言。朕这个爵位,正是犒赏你这等忠臣。”
林如海心中明白:至此,皇上才将他当做了自己人。
皇上难得奋起叛逆一把,跟太上皇当面锣对面鼓的对着干。
此时心情极佳,话也多了起来:“明日朕再下为你们两府赐婚的圣旨。”
说到这儿,又不由惋惜:“偏林卿家子嗣上单薄,日后这侯爵恐后继无人。”
林如海早已不因此事伤感萦怀,见皇上兴致好,反而难得玩笑了一句,答道:“臣虽没有亲子,然当日商侯爷却许诺,愿意将膝下一子过继给臣。”
皇上愕然,当即看向商铎,目光中饱含震惊。
保宁侯:……真的要这时候坑我吗?
第107章 婚事已定
且说商铎这人, 当着熟稔的亲友,有时就会心血来潮,信口开河。
当日林如海本想着将黛玉许给一出息的寒门子弟。
不但日后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可以给她撑腰, 将来也可过继一子为林家香火。
毕竟世家名门是很难接受孙子改姓的。
商铎张口就来:不就是过继吗?都不用等以后, 我现在就过继给你一个,我们家老二老三你随便挑吧, 你看上了就姓林了!
林如海现就将此事在御前道来, 准备与皇上一起挤兑一下商铎。
只故意对皇上道:“保宁侯人品贵重,当言出如山。臣请皇上做个公证。”
商铎难得语塞:这不就是句玩笑嘛?哪有非血脉之亲, 将自己养大的嫡子送给别人的?
皇上素知这位舅舅有些惧内,于是也笑道:“林卿家说的很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总不能无声无息就算了。”
然后指了金佑道:“去五福堂,将此事回了太后娘娘。另外, 这样大的事儿,不好不叫侯夫人知道的。”
商铎脸都白了:“皇上, 臣有话要说。”
皇上止住:“舅舅等会儿再说。”然后对金佑挥手。
果然金佑一溜烟就不见了。
商铎想着夫人面若寒霜的样子,就有些蔫儿。
且说五福堂内,及笄礼既行完, 如今宫里又不许宴饮,各妃嫔诰命自然各自散了。
商太后特意对贾母温言道:“老太君难得入宫, 便去贵妃宫里小坐片刻, 叙叙天伦吧。”
贾母忙谢恩。
一时,五福堂只留下了商太后谢皇后并两家的女眷。
谢皇后莞尔:“如今这里可都是自家亲戚了。”
又见黛玉谢恩回来,忙关切道:“快去里头换了家常衣裳吧, 好在不是夏日,否则可要热坏了。”
商婵婵刚要陪着黛玉进去,就见金佑又颠颠儿跑了来,两人便站住,免得再有圣旨。
等金佑把方才之事回了,商婵婵眼睁睁看着母亲脸色由晴转阴,还蕴含着些风雨雷电,不由在心内为父亲捏一把汗。
越是不轻易动怒的人,发火就越是可怕。
江氏便是如此。
商太后也忍不住皱眉,因在座都是自己人,索性直接笑骂道:“他还是这么个混账性情不改?!儿子也能随便送人的?”
然后对金佑道:“回去告诉皇上,说本宫这里先罚保宁侯一年的俸禄给平阳侯,算是替他的胡言乱语赔罪。”
这里皇上听了回禀,忍不住笑道:“舅舅此番可欠林卿家一个儿子,一年的俸禄哪里能了事?以后想法慢慢赔去吧。”
商铎出宫后就连声抱怨林如海:“你封个侯爵,倒是罚了我一年俸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林如海一笑:“侯爵?你难道不明白?我若现在真有儿子,圣人未必肯给这样高的爵位。”
这五年,明里暗里倒向皇上的臣子多了。
皇上特意将林如海挑出来大肆封赏,除了他官位最高,自然也因为林家人口萧疏,他唯一的女儿还将要进保宁侯府的门。
于是林如海只摇头道:“说句不好听的,这个侯爵里,我自己的本事也不过占一半,剩下的则是恰巧合了皇上千金买马骨的心思罢了。”
敌友是暂时的,利益才是永恒的。
那些老臣拥护太上皇,也无非是太上皇能给他们足够的好处。
如今眼见太上皇心性大变,其本人的靠谱程度和健康指数更是一路下滑,亮起了红灯,自然有的是想改换门庭的人。
林如海的侯爵之位简直就是一块大大的金字招牌。
商铎唯恐林如海又犯了文人脾气,搞无功不受禄这一套,连忙劝道:“不管为了什么,好处才是实实在在的。”
“就我这个宰相之位,难道是因为满朝中再找不出比我能干的?还不是因为我是皇上的亲舅舅。”
林如海一笑:“你很不用劝我,我要真想不明白,就不会选择上京,而会鞠躬尽瘁老死江南了。”
商铎长舒一口气:“谢羽册这一出京,兵部那边顿时就有些按不住。耿忠文是个老好人,一问摇头三不知的,皇上急了他就跪着磕头,旁的全推给我。”
“这会子要你也不干了,再把户部撂了摊子,我这宰相也不必再做,直接躺倒等太上皇给我赏棺材就完了。”
这种紧要关头,那些刚摇摆过来的墙头草,顶多捧个人场,显得皇上更得人望罢了。
真正干活的,还是得皇上的心腹。
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出了纰漏。必须顶住最后一口气,绝不能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林如海神色一肃:“你放心,我只为了我女儿,也不能让太上皇给你们家赏棺椁。”
商铎反而抚掌而笑:“说起赏赐,明儿我们家还能得一个赏——到时跟着赐婚旨意下来的,还有驰儿的世子之位。”
林如海略有些诧异:“太上皇最近恼你恼成这副样子,皇上竟还要顶风册驰儿为世子?皇上此举,只怕会激怒老圣人。”
商铎唇边笑容泛着寒意:“正是要如此。人人都知皇上在忍,却不知太上皇也再忍。疏不如堵,不如让两人都发泄一回,还能再撑些日子。”
满朝文武都道太上皇心性大变,为所欲为。
然商铎却知道,太上皇并没有真正失了理智,其实也在忍耐:不然他老人家怎么只对他这个臣子扔东西,再不砸皇上了呢。
说到底仍是有所顾忌的。
只是两个人这根弦越绷越紧,就会越加猜忌对方。
太上皇心里保不准就在打鼓:朕逼着皇帝儿子不许动甄应嘉,他怎么没有反应呢。
就这样忍了不可能吧,估计在酝酿更大的心思。
是不是就准备直接弑父!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反而皇上这样叛逆一把,特意封赏太上皇最近斥责恼恨的官员,太上皇反而安心了。
这就是等价交换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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