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裘良一进门,太白楼的掌柜的就拉着裘良好一番耳语,指戳着坐在角落里被众伙计团团围住的薛蟠对裘良道:“裘大人,您可把眼睛得擦亮喽!就这呆霸王,方才不仅砸了我一间雅间,还把太子殿下给撞得不轻。您瞧着是不是……?”后半句话藏住没说,可他目光中隐隐流露的煞气却已经明晃晃地昭示出,他肯定是要给薛蟠一点颜色瞧瞧的!
裘良冷笑道:“哪里来的混帐东西,给我先把人扣起来!”
太白楼里人来人往,都知道太子殿下还是皇太孙的时候就一直光顾这家酒楼了。掌柜的和伙计也一直都将他奉为上宾,何曾有过什么怠慢之处。今日偏生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掌柜的心里也是火气大得很,要不是太子殿下人还在自家的店里,他早就让人把这个呆霸王给拖到后院柴房里捆着好生“伺候”他一回了!
裘良当然也知道京城里有能耐开酒肆还能站得住站得稳的,大多背后都有些势力。不过,只要不危害到京城里的治安,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见掌柜的眼中火光闪耀,裘良连忙压低了声音说:“掌柜的可不要图一时痛快,意气用事的结果想来不是你我二人能承受的!”
掌柜的闻言,赶忙收起眼中的煞气,眯起眼睛佯笑道:“裘大人说得是,您请,您请。皇太子殿下正在二楼等着您呢。”说着,连番躬身请裘良上了楼。
裘良得了皇太子的允许进了雅间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眼睛微垂凝视地面。耳边不时传来几声皇太子殿下哄小姑娘的柔声细语。待得小姑娘吃饱后,皇太子殿下似乎又拉着小姑娘温声嘱咐了几句才放她离去休息一番。
他正心里纳罕,皇太子殿下平日里那样的不苟言笑,也不知此时是对着谁才能和风细雨一般温和。不想,小姑娘和他擦肩而过时,堪堪停住了脚步,笑着侧头叫了他一声,“裘叔叔。”
裘良抬眼,见面前俏生生地站着一个粉团般可爱的小姑娘,头上戴着帷帽,身上系着披风,火红的颜色愈发衬得小姑娘肌肤胜雪,目如点漆。
“原来是贾七姑娘呀。”
裘良笑着点了点头,“三丫头成日里念叨着你呢,贾七姑娘若得了空儿也去和她说说话吧。”
念春笑眯眯地点头,“前几日还写信给她的,偏她恼我不肯回信。我过两日得了空儿就去找她玩,裘叔叔您忙,我先走啦。”
目送念春离开雅间,裘良回身正色躬身:“不知太子殿下命人叫微臣来,所为何事?”
徒熙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馥郁的茶香穿喉而过,几缕水汽氤氲,反把他素日里坚毅的面容模糊了不少,透着朦胧的白雾倒平添出一股子眉目如画的俊雅来。
“惊扰御驾,该当何罪?”
“……”裘良默然低头,半晌方道:“此乃死罪,不可恕。”
“然而本宫并非御驾,裘大人,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裘良不敢抬头,更不敢应是。皇太子殿下的脾气,一贯是喜怒无常的,他要是一个回答的不好,说不准就被捋职了。这会儿哪里敢开口,只能努力把自己的头垂得更低罢了。
当今圣上脾性温雅,待人接物十分平和,便是对待臣子下属,或是宫人奴仆,也都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般的温文尔雅。可这位太子殿下却着实半点当今圣上的脾气也没遗传到,不仅严于律己,也严以待人。素日不苟言笑,处事严谨缜密,就连圣上也曾笑言,皇太子的脾气着实与他不一样。
徒熙淡淡地看了窗外一眼,才进腊月,窗外草木凋零,唯有青松翠柏屹立不倒。他眸色深远,吐露的话却比数九寒天更为刺骨。
——“对东宫太子欲行不轨,其心可诛。裘大人,京中治安如此之乱,是谁之过耶?此人并非京都人氏,从本宫一进门开始就意图袭击,裘大人可要仔细查一查!”
兀自给薛蟠套了这样大一个罪名,徒熙却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薛蟠此人打眼一看便知是个酒囊饭袋,若在平时,不过随便让人拖去巷子里打上一顿也就是了。可今日,薛蟠却差点撞到念春。每每想到当时念春笑靥如花地拾级而上,而薛蟠却横冲直撞地俯冲下楼。念春被吓得面色煞白,动也不敢动的模样……徒熙用力攥紧拳头,冷冷地看向裘良。
“本宫等你的回复!”
待徒熙牵着念春离开后,薛蟠靠在角落里的桌边指着他们的背影嚷嚷道:“你们凭什么困着老子啊?没看见那两人好端端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吗!纵然是磕着碰着了,老子有的是银子,他们若想讹诈老子,只管报个价就是了,端的什么清高架子,呸——”
一口浓痰还未吐出,已经被随后下楼的裘良狠狠地抽了一记大耳刮子。
薛蟠被他重重一抽,半边脸颊瞬时高高肿起,一口浓痰伴随着一口血吐了出来,薛蟠瞪着铜铃似的大眼睛,怒道:“他|娘|的,你不要命了敢打你老子!”
裘良冷冷笑道:“死到头了还犹不自知,呸!给我把他绑起来带回衙门里去!”
几个高壮的差役立马围堵住薛蟠,用粗绳捆了他后齐齐推搡着他出门。薛蟠懵了一瞬,在走出门口时,忽然暴跳如雷地嚷道:“操|你|娘|的,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裘良反手在他另一边完好的脸上又抽了一记耳光,两边脸颊这会儿总算对称了。甩了甩微麻的手掌,裘良冷笑一声,“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方才意图袭击东宫太子,其形不轨,其心可诛!”
只最后八个字,就吓得薛蟠魂飞天外。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他本就是个土霸王,这才进京几日,出来吃个酒寻个乐子罢了,谁想到他就那么倒霉碰上了当朝的皇太子。碰就碰上了,谁想还把人给碰伤了!
薛蟠这会儿子才真的知道怕了,哭着跪地求饶道:“大人,大人!您饶了我这一遭吧,我……草民,草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岂敢对皇太子殿下欲行不轨之事!大人,大人您明鉴,您明察啊!”说着,连连磕头,额头一片血污,过路的百姓无不驻足凝望。
裘良被他吵得脑仁都疼,怒斥道:“闭嘴!你既非京都人氏,贸然进京还打伤了皇太子殿下,若说你无辜,天下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儿!你莫再狡辩,进了刑部大牢,有你招供的时候!”
薛蟠再绷不住,一双腿颤颤巍巍站也站不直,听说要把他押去刑部天牢,更是三魂去了六魄,裆下一湿,竟是当街尿了裤子。
“大,大人!我祖上乃是紫薇舍人薛公之后,我家历代皇商,我……我姓薛,是金陵薛氏啊!”薛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此时再也顾不得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气势,趴在裘良脚下哭道,“我爹死的早,偌大家业都无人能承继。此番我乃是举家进京投奔亲戚来的,大人,大人您不信可以去查啊!还有……还有我妹子,我妹子乳名宝钗,小选名册上是有她名字的!大人,大人……!”
薛蟠一心只想保住性命,便把一番原委和盘托出。复又想到他们此番进京,乃是打得妹妹中了小选,入京备选的名义来的。只把这一层的缘故也都说了,却未细想,他们此时都在街上,人潮涌动,看热闹的大多是平民百姓。
薛蟠把亲妹子薛宝钗的闺名也都在大庭广众下说了,却丝毫未曾顾及到宝钗日后的名声和闺誉。
裘良闻言,倒记起金陵的确有一个皇商薛家,当年曾资助太|祖起兵。太|祖夺位后,大行封赏,四王八公的爵位也都是那位太|祖皇帝念着旧情封赏的。更遑论一个区区紫薇舍人,不过念在当年起兵时的一点微末小恩罢了。
“先带回去,待本官禀明圣上,再作裁决!”
捏着鼻子,裘良掩面沉声吩咐。啧——臭皮囊一副,也配在京都里横行霸道!呸!
第52章
薛蟠被抓进刑部大牢的消息不曾走漏, 故而薛姨妈等人对他的行踪也是一无所知。只是见他一夜未曾回来,薛姨妈拧着眉头对宝钗叹道:“你哥哥又不知道哪里去疯跑,这京城又不比金陵,他又是个混不吝的人物,只怕他得罪了人吃罪受苦也不得知了。”
薛宝钗柔声宽慰道:“妈妈也别这么说, 哥哥他纵有千百般的不是, 好歹他性情耿直。加上他素日里出手阔绰, 为人爽气, 想来不会有人与他为难的。”
薛姨妈闻言笑了笑说:“到底是我的儿, 你这一番话着实安了我的心。只是你哥哥一夜不曾回来, 我让人去打听了,才知道他昨儿个出门连个小厮也不叫带着。这会儿可去哪里找他?”
薛宝钗轻笑说:“妈妈快别这么着急!难不成还有人能在哥哥身上占了什么便宜不成?无外乎是他在外头吃了酒, 倒头睡了,不妨误了时辰也未可知。妈妈且耐心等一等,说不得一会儿便该悄悄儿地寻着没人发现回来了。”
薛家母女二人正在屋里小声交谈, 莺儿和薛蟠执意要买来的那个名叫香菱的丫头坐在台阶上翻花绳玩。恰在此时, 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笑着拉了莺儿的手笑道:“你们太太和姑娘呢?怎么你们在外头玩?”
莺儿笑着正要说话,不妨薛宝钗在内室已经听见了。笑着打起帘子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姨妈有什么吩咐?”
“正是了!”金钏儿向随后出来的薛姨妈和薛宝钗行了礼, 复又笑道:“我们太太新得了一种茶叶,说是从前不曾吃过的, 乃是暹罗进贡来的。阖府统共只有两罐, 请太太和姑娘去尝一尝呢。”
薛姨妈笑着说:“难为姐姐惦记着。你且站一站, 我换身衣裳就来。”
宝钗也笑着挽着薛姨妈的胳膊, 二人同进了内室换衣裳不提。
却说金钏儿见她们二人进了屋, 转眼看见香菱容貌可亲,模样灵巧,不由得啧啧称叹两声。又拉着莺儿的手,压低了声音问她:“这可就是那个叫香菱的?”
莺儿点了点头,招手叫香菱过来给金钏儿细细瞧了一回。金钏儿叹道:“真是好个人品相貌,把我们这些人统统都比下去了。怪道说薛大爷铁了心要买你呢,我原还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可怜薛大爷巴巴儿地给带了来。这会儿见了,方知薛大爷是个有眼力的。妹妹生得真是好模样,瞧着比小姐姑娘也不差什么了。”
香菱怯生生地眨了眨眼,轻声道:“当不得姐姐这一声夸。”
金钏儿见她生得好看,说话又婉转,脸上不觉带了笑,“不是我说,薛大爷横竖也是个粗人,妹妹若再托生个好人家,改明儿去我们宝二爷的屋里当差那才是一个巧宗儿呢!”
莺儿忙问缘故,金钏儿便把贾宝玉那一番“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的论调给拿出来说了一番,末了掩唇笑道:“我们那宝二爷最是个怜香惜玉的,便是袭人那样平凡无奇的样貌,也是他屋里最倚重的大丫鬟了。何况妹妹你生得这样好,若在宝二爷屋里,只怕他眼睛都不会转了!”
说得香菱脸上绯红,莺儿也轻声娇笑不止。
薛宝钗换了一件半新的蜜色对襟夹袄,鬓发上只插了两只金簪,瞧着端方大气,十分有气度。见她们说笑,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含笑道:“说什么有趣的事儿呢,也说来我听听。”
金钏儿忙上前福了福,笑道:“不过是我们几个人说起丫鬟间的事情,偶一玩笑罢了。若说给姑娘听,没得污了姑娘的清静了。”
莺儿也笑着说:“正是了,姑娘收拾好了?我们这就走吗?”
正说着,薛姨妈也收拾妥当,笑着拉了薛宝钗的手,二人相携往王夫人住的院子去。金钏儿和莺儿跟在她们身后,无声地打了两回眼色,各自明白,把前话按下不提。
到了王夫人屋内,早已烧了薰笼,屋内暖洋洋的,热气迎面十分舒适。
王熙凤起身上前扶住薛姨妈的手,让她上炕坐了,笑道:“姨妈可让我们好等。”
薛姨妈笑着坐下后,见王熙凤殷勤地捧了茶盅来给她,也笑着同王夫人打趣说:“到底是凤丫头,做事伶俐又有章法。快别赶着如此殷勤招待我,自家的亲戚骨肉,怎么如此见外。可怜见的,这一盅茶我拿着也觉得滚烫,可别烫着了你。”
王熙凤但笑不语,王夫人淡淡地垂了眼皮子轻声道:“她原是晚辈,孝敬你也是应该的。莫说你是她姨妈,就是不论珠儿这一段关系,还是她嫡亲的姑妈呢。”
王熙凤面色不变,仍旧笑着上前道:“太太说得是,姨妈就别推辞了吧。”
薛姨妈也抿唇笑了,吃了一口茶才说:“这和我们家常吃的茶味道倒不一样,我尝着不过如此,姐姐呢?”
王夫人笑道:“我本不爱吃这些,不过是宫里头的赏赐,略尝一尝就是了。”
王熙凤坐在椅子上,轻轻笑道:“我尝着味道却淡,说是暹罗进贡的茶叶,我瞧着还不如我家常吃的那些。只是不知道,姨妈和妹妹尝着如何?”
“可见平日里凤丫头的嘴是太刁了。”薛宝钗吃了两口茶,放下茶盅指着王熙凤笑道,“这既是进贡的茶叶,可见自有它的好处了。凤丫头平日里只怕龙井吃得多,再吃这样的茶才觉得淡了。”
王熙凤眸色微闪,脸上笑意僵了僵,待薛宝钗说罢,才笑道:“果然妹妹你是有大学问的,我素日里连大字也不认得几个,如何知道这些。若叫我分辨茶叶好坏,我只管挑自己爱吃的便是了,又如何去管这些呢!但凡是我觉得好的茶,便是一日叫我喝上十壶也省的。”
薛宝钗摇头叹道:“这确是吃的没有读书识字的苦了。陆羽的《茶经》里有言,‘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可见,茶也不可多吃了,因它带有寒气,女子久吃,与养生之道相悖。”
王熙凤脸上虽然犹有笑意,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几人坐了小半日,瞧着该用午膳时,薛姨妈和薛宝钗借口告辞回了梨香院,王熙凤虽也想走,却被王夫人强留住了。
王夫人与薛姨妈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此番薛姨妈进京投奔,因王子腾才升了外省都检点去了任上,韩氏也不在京里。故而薛姨妈便来投奔了贾府,王夫人虽喜嫡亲妹子前来,却更想知道如今薛家还有几分家底。也因此,当贾母得知薛家来了后,让王熙凤安排了梨香院给薛姨妈一家住着时,王夫人也只沉默不语。
要说这薛家乃是紫薇舍人薛公之后,领内府帑银,是世代的皇商。只可惜薛父去的早,留下小王氏孤儿寡妇的艰难过活。他家虽有万贯家财,奈何几个子孙都不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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