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王夫人,饶是贾母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停顿了好半晌才接着道:“你年纪轻,许多事情不知道的。咱们家原和南安郡王府上有些来往,这几年渐渐不大走动,亲戚们也有些生疏了。今儿南安太妃乍然一提,想来是见你几个妹妹生的好模样,想叫她们出去也见见客,将来就是说亲也好说些。”
“老太太的话我明白了,只是我没有诰命在身,平素里和官家太太们走动那也倒罢了。如今是南安郡王府上,只怕贵人云集,我失了礼数。”
贾母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她年迈,王夫人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唯独王熙凤还有些见识,可毕竟年轻,身份也够不上。只得叹道:“少不得要把这事儿告诉大太太知道。她如今是太子妃的亲娘,又是一等将军的夫人,她若是出面,身份也尽够了。”
“只怕大太太不肯。”王熙凤踌躇了片刻,转而道:“不是我说句扫兴的话,如今大太太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芳姐儿菲姐儿又小,荀哥儿懂事乖巧。大老爷府中也没有急着要相看人家的姑娘,只怕……”
“她有什么不肯的!你看六丫头那一心要钻营的轻狂样儿,她再不出面,到时候丢的可不是我这张老脸。”贾母闻言,顿时沉了脸,怒气冲冲地坐直了身子看向王熙凤道,“去,你去告诉她,就说南安太妃来咱们家做客,六丫头成日里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把老太妃照顾得无微不至,纵然是老太妃跟前经年的嬷嬷们都自愧弗如。你就把这话告诉她知道,我倒要看看她什么打算!”
王熙凤垂着头应了一声,见贾母气得直喘气,忙端了一杯茶服侍着贾母喝下,又柔声劝道:“老太太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大太太纵然有什么做的不对的,您只告诉给她知道就是了,何苦自己生气。再者,七妹妹如今可是太子妃娘娘,身份贵重,说不得老太太不看僧面也要看看佛面不是?”
贾母吃了两口茶,方觉得好些了,又听见王熙凤这样说,刚刚还满脸的怒容,这会儿已经换了笑颜,伸手戳了一记王熙凤的额头,指着她笑道:“真是个牙尖嘴利的,我才说了几句,你就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来压服我。如今我也不管你如何去和大太太说,只管做个甩手掌柜。六丫头是个不安分的,咱们家庶出的姑娘不拘怎样,也从没有这么上赶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她自降身份,你可看好了探丫头几个,到时候别反把她们几个的性子给带坏了。”
王熙凤连连点头,嘴里却道:“我看三姑娘和四姑娘的性情就很好。前些时候我身子不好,三姑娘和四姑娘帮着理家,把全府上下管教得服服帖帖。要我说呢,还是大太太会调|教人,我原还说怕三姑娘和四姑娘是年轻的姑娘家,恐防下面的管事婆子都轻看了她们俩,谁想她们倒十分利害。”
“你四妹妹性子温厚,从不敢高声儿,做个官家太太也尽够了。倒是你三妹妹,我看她颇有几分精明能干的本事,反把你比下去了。”
“哎呦,谁说不是呢!”王熙凤娇笑道,“偏老太太从前只当着人的面儿夸我好,我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老太太一味抬举我,倒像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如今三妹妹当家,下面的人不知道有多感激。又顾念着三妹妹的情儿,想她是个从不徇私枉法的,凡事都遵循旧例。就连先前她舅舅出了事儿,也只按照旧例赏了二十两银子去了。阖府众人没有一个敢驳了她话的,四妹妹将来若也有三妹妹一半的手段,我看也够受用一辈子的了。”
言者看似无心,可听者有意。
贾母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细细问道:“哦?还有这事儿?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怎么也没见打发个人来回我,说来也是家生子,她哥哥虽放了生契,可也是在咱们家铺子里做工的。怎么就赏了二十两银子,饶是有脸面的奴才也不止赏这个数儿啊。”
说到最后,心中已经十分不悦。探春凡事循例虽好,可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贾母年事已高,对待旧仆更是宽容,譬如从前她身边服侍的赖嬷嬷一家,她念及她服侍的好,又是上了年纪的人,赖嬷嬷一来求个恩典,她便准了,放了赖嬷嬷家两个孙子的生契,又叫赖大亲自去官府消的奴籍,听说这两个小子也争气,还考了功名。
这会儿听王熙凤随口的几句话,想到探春平日里神采飞扬,对待自己和王夫人的殷勤体贴,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唉,我原也这么说,还怕三妹妹脸皮子薄,特地叫人去告诉她酌情多赏些。谁想三妹妹误解了我的心,只当我要充作好人,反骂了我的人,吓得我也不敢多嘴了。”王熙凤眨了眨眼,颇有几分委屈地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我对那些个姨娘通房向来是一视同仁。赵姨娘服侍了老爷这么些年,还给老爷生了一儿一女,就是不念着她的功劳也该念着她的苦劳呀。三妹妹当日这么做,于理无碍,只是于情多少有些薄凉了。幸而下面的丫鬟婆子我都约束了,没叫这些话传出去,否则三妹妹岂不是要背上不孝的罪名了。”
贾母淡淡地轻哼一声,对探春原本十分的喜爱如今也淡了四五分。只是摇头道:“你三妹妹性子太过刚毅,将来只怕是要吃亏的。你是长嫂,更该提点她几句,别叫她吃了苦头还懵然不知。”
想了想,又道:“南安郡王爷的嫡女今年也该有十七了吧,听说从前还定过亲,只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就耽搁了。回头你命人去打听打听,若不是女孩儿的错处,咱们宝玉倒还相配。”
第111章
且不提张氏闻得此事心中如何羞恼, 只王熙凤听了贾母的话回去思索两日,心中便有了其他的打算。贾珠如今依然是不中用的,日日躺在床上熬着日子,别说她没把他放在心上,就是贾政和贾母也只一开始的时候亲自过来看了几趟, 后来见他着实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 也就丢开了手不再过问了。
如今贾母盯着南安郡王家的姑娘, 无非是想替宝玉说一门好亲事, 若果然如了贾母的意, 只怕她多年的辛苦血汗全部都要付诸东流。贾母如今待她虽好, 也不过是因自己能打理府中上下,可以维持着基本的体面罢了。将来宝玉媳妇儿一进门, 岂不是都为她做了嫁衣裳!
王熙凤越想越觉得心寒,目光扫过昨日鸳鸯带着她在贾母库房里挑拣的两个上等紫檀木雕成的屏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老太太是安适富贵的日子过久了, 明摆着把她当傻子糊弄呢。她可不会坐以待毙, 等着那个身份高贵的妯娌进门。宝玉想娶妻,好呀, 那也得看看她这个长嫂怎么张罗。
想到此处,王熙凤叫来丰儿, 让她备上两盒点心, 二人一起去了荣禧堂后面的抱厦。
荣禧堂原本住着贾政和王夫人等人, 后来被贾赦要了回去, 也没住多久, 大房一家子搬去了将军府,“敕造荣国公府”的门匾被卸了下来,换了“贾府”二字。贾政是个外强中干的,贾赦一家子虽然走了,可他却唯恐招了言官的眼,只在荣禧堂后面的抱厦里腾了屋子住下,这荣禧堂也就空了下来。
王夫人自打当年从牢里放出来就一直被拘在小佛堂里,日夜的吃斋念佛,除了探春偶尔还来看看她,也就宝玉还能想得起她来。至于贾珠,呵——连妻子孩子都能抛在脑后,一味贪图享乐的,怎么还可能记得自己的母亲在佛堂里禁足呢。
王熙凤难得过来一趟,守门的金钏儿和玉钏儿见了忙上前行礼问安。她们是自小就在王夫人身边服侍的丫鬟,从前十分体面,家里的奴才丫鬟们谁见了不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姐姐”。然而王夫人一朝失势,府里的人又都生就一双富贵眼,惯爱捧高踩低,王夫人正房里服侍的人有门路的都寻了门路去别处服侍了,唯独她们姐妹俩顾念旧恩,侍奉王夫人至今。
“请大奶奶安,大奶奶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金钏儿机灵地上前行礼问安,见王熙凤身后跟着的丰儿手里还拎着食盒,忙使了个眼色给玉钏儿,玉钏儿忙接了食盒,笑着去开了门。
王夫人所在的佛堂早就乏人问津,若不是王熙凤还肯给她们分发月银,这日子只会更难过。因而在看见王熙凤今日不同往日,只打个照面就要离开的样子,金钏儿和玉钏儿便知道这是王熙凤有事情来寻王夫人的。两个人都是在贾府服侍多年的家生子,相视一眼,便垂了头恭恭敬敬地迎了王熙凤进去。
“太□□好。”
沉静的小佛堂里立着一个佛龛,龛前是一只半新不旧的蒲团。王夫人此刻正跪在蒲团上低声念着佛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为佛龛镀上了一层晕黄。
倘若不是知道王夫人的真实面目,饶是王熙凤也不得不承认,此时跪在蒲团上专心念着经文的王夫人实在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见王夫人不曾搭理自己,王熙凤也不着恼,转身在一旁的炕上坐了。炕桌虽小,却也拾掇得光可鉴人。王熙凤手指在炕桌上轻轻敲了两声,微笑道:“太太这里真是清净,外面闹腾得很,我成日忙得晕头转向,太太倒会享福。”
王夫人拨动佛珠的动作微微停顿了片刻,很快又接着念诵起经文来,只是微微颤动的眼皮却昭示着她的内心并不像她外表展现得那般平静。金钏儿烧了热水,又取了年后王熙凤让人送来的茶叶沏了茶过来。见王夫人也不开口,只得轻声道:“大奶奶,请用茶。”
王熙凤笑着夸了一句:“难为你有心了,怪道太太向来看重你。”嘴上虽这么说,可却没碰那杯茶,只托着下巴闲话家常般问金钏儿,“你今年几岁了?”
金钏儿笑道:“十六了。”
王熙凤又问她:“可许了人家没有?”
金钏儿脸微微一红,摇头说:“不曾。”
“你原是太太屋里服侍惯了的人,要放你出去嫁人,想来太太定舍不得。可我瞧着你年纪也不小了,姑娘家最宝贵的也就这几年。等翻过年去,就耽搁成老姑娘了。”王熙凤笑得温和,拉着金钏儿的手说:“我知道你是个最实心眼的孩子,只是太太向来宽厚,必定不忍心你们姐妹俩年纪轻轻的就这么青灯古佛了此余生。上个月你老子和你娘给老太太请安时还说想接你们俩出去,老太太只说要问问你们太太的意思。我好容易得了闲,才来问一问。”
要说金钏儿和玉钏儿这样的年纪,哪个姑娘不盼着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也好有个依靠。
王夫人早就遭了老爷和老太太的厌弃,阖府上下只当没她这么个人。老爷虽不曾休妻,可对王夫人说句“漠不关心”也不外如是。从前还有三姑娘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可现今她们这个小佛堂连只雀儿也懒怠停留。若果真有机会脱了这牢笼,又可全了忠仆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此处,金钏儿含泪道:“老太□□典固不敢辞,只是太太身边也不能少了人服侍。我们姐妹二人自小就在太太屋里当差,倘若太太不叫我们出去,我们再不愿去的。”
王夫人拨动佛珠的动作终于停了,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佛龛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站起身来。甚至因为久跪不起,站起身来的时候脚步踉跄,膝盖也难抻直。金钏儿忙要去扶,王夫人只推开了她,望着王熙凤道:“你如今是管家奶奶,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闲磕牙。她们姐妹俩服侍我一场,将来我自然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用你来操心。”
“我也不想操这份心,只是老太太打发我过来问一句。太太您是吃斋念佛的人,可她们俩瞧着年纪轻轻的,别耽搁了大好青春。日后反心里埋怨,太太说是不是?”
王夫人看了金钏儿和玉钏儿两眼,见她们只微微低着头也不说话,心里也明白终究是人去不中留。再看向王熙凤时,嘴角噙了一抹冷笑,“我也知道,她们俩在这里服侍我也委屈,既有好的去处,你念着主仆一场也别该替她们相看个好人家。咱们高门大户里的丫鬟,素日里也是娇生惯养的,虽也服侍人,可比那些寒门小户家的姑娘还有教养。她们跟了我一场不容易,我没什么好给她们添妆的,老太太既想得到她们,自然有打算。”
说着,向金钏儿和玉钏儿道:“你们也不必在我这里消磨时间,既然是珠大奶奶来问你们,我是不留你们的。要去只管去了,来日挣个体面也是你们自己的造化。”
金钏儿和玉钏儿连忙磕头拜谢,眼中泪光盈盈,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王夫人见状更是心灰意懒,只挥了挥手叫她们出去。转身在炕上的另一边坐了,冷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单凭她们两个的去留只怕也劳动不了你的大驾。如今这事儿罢了,咱们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为什么来的,只直说吧。”
“太太这话说的。”王熙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笑得甚是明艳照人。“您是我的亲姑妈,难道我这个做侄女儿的还不兴来探望探望您?这小佛堂虽清净,可待得久了保不齐移了性情。如今老爷常日里都在赵姨奶奶和周姨奶奶房里打转儿,大爷又下不得床。老太太只巴望着宝玉上进,太太想来也对他寄予厚望吧?”
王夫人听她提及宝玉,犹如死水般沉寂的眼中忽然起了波澜,“宝玉如何了?”
“宝兄弟过了年都要十五了,瞧着还是一股子的孩子气。成日里和姐姐妹妹在那边园子里玩闹。老爷若叫他去问话,他偏又淘气,免不了常气得老爷要打他。依着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替宝兄弟先说个亲。一则,咱们这样的人家,多有祖上的情分在的,说了亲彼此间走动也亲热些。二则,宝兄弟日后也可以尊重些,治些经济学问,老爷看着心里舒坦,对宝兄弟也是极有益的事儿。”
“我年轻,从来也没料理过这样的事儿。偏老太太抬举我,让我给宝兄弟相看,您说我能相看个什么人呢?我又没有诰命在身,日常也不在外走动。家里的亲戚又都不大认得,就是咱们王家那边的亲戚,我尚且认不周全呢。”
王熙凤说着,转而又笑道:“故而我来问姑妈拿个主意。宝兄弟最是个聪慧灵巧的人,我若替他说个亲,怕他不喜欢。往后心里存了怨怼,我们姊妹间反生疏了。倒是姑妈这么多年兴许有什么见地,又或者有相巧的人呢?”
王夫人听了她的一番话,不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
她自当年犯事,关在这小佛堂里怕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了。谁料到宝玉竟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老太太有这样的打算,也是为宝玉着想。只可恨她当年多少的私房银子和梯己都被缴了,剩下的私库里的好物件儿,只怕早进了王熙凤的口袋。现下她纵有心,怕也无力。
王夫人心里正自怜自艾,可又想到王熙凤不是那等爱跑上门来耀武扬威的人。她既来了,想来定然有她的道理,忙又收起心里的委屈,只看着王熙凤淡淡地问:“宝玉自小待姑娘们都是温柔小意,从前宝丫头在咱们府上的时候,我见他们感情倒好。只可惜终究有缘无分,这也是各人的造化。如今宝玉也大了,许是他自己心里也有主意,你来问我,倒不如问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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