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方氏方才亲身体会到人口里翰林院的清贵之处——除了冬天反穿貂褂的荣耀、未来可能入阁的前程外更有福泽子孙官路的益处。
一个翰林几可保氏族三代文脉,可谓是不是世袭等同世袭。
所以朝廷为免世家独大,于翰林人选有诸多限制。
能入翰林院确是非同一般的光宗耀祖!
方氏不甘心优越感的丧失,寄希望长子乡试下场——毕竟她长子云敟都中秀才六年了,方氏暗想:俗话说“勤能补拙”。即便长子没得一个翰林父亲教导,当年科考名次差些,但经过六年,三年书院和三年国子监的刻苦学习,怎么说学问也多有长进,不说有会试水平,但中个乡试举人还是可以的吧!
不想男人却说云敟火候不到,下场无益,有这回乡考试的功夫倒不如留在国子监好好念书——云意根本不同意儿子下场。
方氏拗不过男人,就只能指望能在京师下场的女婿能中,但结果果是如男人预言的一样没中。
方氏心底的失望就别提了。当时方氏唯一庆幸的就是妹夫放了外任,小姑回了家乡,她失意之余不用强颜欢笑地面对小姑这个儿子乡试稳中的胜利者不走心的安慰。
人活在世就是这回事,当顺算盘打不过来时就打倒算盘——总要笑着活下去不是?
三天时间收拾好心底的沮丧,方氏刚振作起来,结果没想又出了妖蛾子——云意下衙时带回一套甘回斋新上市的谢尚和他媳妇联名撰写的《四书文理纲要》。
对此方氏也是无语,心说这谢尚是得都吃他媳妇,才能干出这样的昏事?
不过当着男人方氏绝口不提自己的腹诽,只夸说外甥才华好连《四书》都能编排了。
反是云意忧愁说谢尚年少轻狂,怕是会拖累妹妹妹夫,嘱咐方氏和儿子对外谨言慎行,不叫人给套话。
方氏一听说还可能有牵连,想着两家的关系不免有些紧张担心,但转念思及谢尚的小三元又莫名有点暗搓搓的小确幸——果然是爬得高,摔得重。方氏如此想:谢尚少年得意,太过忘形,反不及她儿子女婿大大市市按部就班的好。
这就是俗话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由此方氏失衡的心态又回复了正常。
不过正常没半个月,随着秀水县老家的来信,方氏再次倾倒了醋缸——谢尚乡试中了解元,出仕在望!
看到男人看信后自然流露的欢喜,方氏心里不忿,问男人《四书文理纲要》的事咋样了?
方氏以为她给男人泼的是冷水,但没想男人轻松道:“过去半个月御史台都没动静,大概是没事了!”
方氏不信,追问道:“是不是因为妹夫没回来的缘故?”
云意摇头:“御史台参人不管这些。真想参怎么都能参。在京这些年咱们见到的锦衣卫押人进京还少啊?”
“御史台不参说明事情不大。先是我紧张过度了!”
方氏……
“不过尚儿中了解元,”云意又嘱咐道:“明春必是要来京会试。现妹夫又在翰林院,身份敏感,你和儿子还是要谨言慎行,对外不要多说话!”
方氏……
云意自顾道:“但等尚儿殿试完了授了官,若是能留京,敟儿,敩儿倒是往后能跟他多多讨教,学学他的治学方法。”
“尚儿这一本《四书文理纲要》实在是写太好了,即便是我都开卷有益。”
方氏生无可恋!
方氏以为云意看谢尚是亲舅滤镜,但经历了冬节和腊月两个大节的人情往来,方氏终知道她想岔了——几乎所有人见了她都会跟她打听谢尚和红枣,提起那一本《四书文理纲要》,而她女婿金铭来几回上门都表示了对谢尚这位表弟的仰慕和想结交。
据她女儿云敏说她女婿现每天都在读《四书文理纲要》。
还是那句话人得笑着活下去,方氏心里再不痛快场面上该有的人情来往依旧不能少。
会试前方氏依规矩给外甥谢尚送了糕粽,今儿也使人去贡院打听名次,但听得谢尚中了会元,方氏不觉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她女儿没福!
错过了谢尚这个才财双全的金龟婿。
拿着一早备下的贺礼,方氏同丈夫儿子媳妇孙子一起来谢家贺喜……
送走来贺喜的舅家人已是未时,谢尚问显荣:“会试前十的卷子都集来了吗?”
显荣点头:“小人们分头行动,都集到了!”
回屋后不及休息,谢尚便看起了文章,谢子安跟着也拿起了一篇……
谢尚研读同榜会试文章的时候,文明山也在读谢尚的文章。
文明山似庖丁解牛一样把谢尚的文章按八股文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格式一一分解,然后与自己的文章做分段对比……
就着烛火一气看完显荣等小厮搜集来的会试文章,谢尚很出了一回神后方才问谢子安:“爹,你有没有觉得文明山的文章和乡试时不大一样?”
院试和乡试前后谢尚曾仔细剖析过对手文明山的文章,今儿一读立感受到对方的进益。
谢子安点头:“变化很大。不说破题,只说承题这两句就去了先前文章的华而不实,有了润物细无声的意思,由此文章便承接得一丝不漏,浑然天成。”
“爹,”谢尚承认:“你说得对,过去半年确是旁人也在用功,不行,我得用功去了!”
“不然殿试给他中了状元,我反成了探花,就是笑话了!”
闻言梁上的莫非忍不住吐槽:你都连读了一个后晌再带一个晚上了,还不够用功?
光旁听你父子论文我就快听成秀才了!
这读书人用起功来比他们武人还疯狂。
四月十五殿试。殿试,顾名思义,皇宫大殿御前的考试。
考试在皇帝上朝的大殿,太和殿。
考试得进宫。站在皇宫前的广场上,谢尚看着皇宫紧闭的正门,不觉给自己鼓劲——加油!你离这道门就只差一个殿试了!
文明山站在谢尚身旁,眼睛也炽热地盯着皇宫正门——也不止他,其他前十也都望着皇宫正门运气。
十年寒窗,一夕高中,谁不想从这只天子才能出入的午门走上一回?
到底能不能走,成败就在接下来的殿试了!
第432章 穿红穿蓝
安排在金銮殿的殿试是朝廷最重要的大典,所有在京的文官,诸如内阁大学士和吏、户、礼、刑五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全都倾巢出动来撑门面,而各部的正官更要分担读卷、受卷、弥封、掌卷等执事。
这一大群穿戴整齐的官就站在新进贡士队伍的前面,虽没吵吵嚷嚷,也没有指指点点,但三五成群的往那儿一站就让人知道他们在相互交流说小话。
作为新进贡士的领头羊谢尚感受到前方无数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带着与簪花礼游街时普通民众看热闹时单纯无害目光完全不同的审视和评估。
谢尚知道这前面几百个官里有十好十个都将参与御前评卷,便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不要抿嘴唇,也不要抖手……
作为本科最年轻的贡士,文明山经受了跟谢尚一样的目光洗礼。
文明山想跟谢尚说说话缓解缓解气氛,但看到身侧的谢尚站得目不斜视板摇不动,文明山连咽几口唾沫,终是把已滚到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谢尚能维持威仪不动,他也能!
看到云意出现,宫门前大理寺的两三个体小团队立刻以云意为中心自发地融洽成一个大圈圈。
“老云,”离得近的同僚悄声告诉云意:“我看到你那会元外甥了,新贡士中打头的那个,跟你长得特像!”
对此云意能说啥?只能领情笑道:“是有些像,不过跟他爹更像。”
“对了,他爹呢?”有人往翰林院方向瞧。
云意跟着看了一眼,没看见,便解释道:“怕是还在避嫌,没来。”
“这都殿试了,”有人疑惑:“陛下亲自主考还要避嫌?你妹夫这嫌到底要避到什么时候?”
因为《四书文理纲要》的缘故,朝廷里对谢尚这个会元几乎没甚争议——连一贯捕风捉影大鸣大放的御史台都没发声。
云意无奈:“这不读卷官提调官都还是翰林院的人嘛?怎么说也得等到传胪礼后吧!”
“对了,”又有人问:“你外甥要是中了状元,进了翰林院,你妹夫还能再留翰林院吗?是不是就要外放了?”
还在为外甥可能中状元而激动,压根没想到这个茬的云意……
……
皇宫等级森严,一切都有规矩。新进贡士作为官场新人最先跟着礼部仪制司主事入宫候场。
午门有五个门洞,正门、左右侧门和左右掖门。
新进贡士进宫走的是掖门——在殿试发榜的传胪礼前新科贡士别说走天子出入的正门了,连文武官员走的左右侧门都没得资格走。
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卫今儿搁金銮殿亮出了飞鱼服绣春刀黑亮牛皮靴等全套执事。
指挥使陆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跟座石头雕像似的立在金銮殿外的石栏前居高临下地打量进来后在丹墀下列队的新贡士。
目光落在前排正中的谢尚身上,骆炳不自觉地挑了挑嘴角。
在看到莫非的报告说谢尚有两盏能在行驶的马车里安全使用的玻璃铜灯后陆炳曾在去谢尚卧房看灯的时候瞅过一眼谢尚。
现内造处已然仿制出了类似的灯,经实验这灯除了在马车里能用外,更可在风雨夜急行军的马背上使用,军事意义极大——功用已经认定,现离锦衣卫正式装备就差一个合适借口。
陆炳觉得谢尚简直是个宝藏,隔三差五地就给他们惊喜。
陆炳挺待见谢尚,极希望谢尚这回能心想事成,中个状元!
谢尚知道有人在前上方的石台上打量自己,但他不敢抬头——只他眼前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就站了好几个锦衣卫,天知道那石台上站的又是谁?
等官员们也进宫来或长驱入殿或跟贡士们一样在丹墀下列队站好,谢尚便听到有人大声呼喊“鸣鞭”。
谢尚听他爹讲过这是典礼前的净场,预示典礼即将开始,天子出来升座,除了鸾仪卫官,所有人都不可再出声。
果然偌大一个广场瞬间便沉寂下来,谢尚听到了长鞭挥动时的破空声以及紧随其后的鞭子甩在石头地上的发出的“啪”一声脆响——这一下连空气都肃睦了!
“啪——啪——”,接下又两声净鞭响过,礼乐大作,礼炮齐鸣,站在殿外的谢尚知道内殿天子在升座了,而现在演奏的乐章就是让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
韶乐为上古舜帝之乐,只用于朝廷大典——除了金銮殿,别处都没得听。
谢尚想着红枣好音乐,当下仔细聆听,以期记下这“金声玉振”的皇家乐典,回去说给媳妇听……
弘德帝踩着礼乐节拍一步没差地登上御阶,转身在正中的龙椅上坐下,然后把两只手掩在袖子里交叠放在腹部——简洁说就是弘德帝瞬间便摆好了一个历朝历代帝王朝坐的标准pose。
对于龙椅必须这么个坐法,弘德帝其实挺无奈——庙里的泥胎菩萨像都还几十种坐姿呢,结果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得几十年如一日地一直保持这一个姿势?
简直比菩萨还难!
无奈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制,据说这一个坐姿最显皇权天授,最得臣民敬仰,故而从唐流传到今,已有千年。
弘德帝私下权衡发现破坏千年规矩的代价远比他在典礼上保持这个姿势更难——他得有理有据地跟礼部、鸿胪寺、御史台几百号人对撕,而且还得撕赢,弘德帝觉得得不偿失,最终还是选择了忍耐。
鸾仪卫官眼见弘德帝坐好,又喊:“拜……”
大庆朝参见天子的礼仪是五拜三叩首,即先稽首四拜,再一拜到地后跟叩三个头成礼。
稽首礼好说,一拜到地时谢尚听从鸾仪卫官的呼喊跪到广场凹凸不平的青砖地时感受到两腿膝盖的抗议告诉自己要忍耐。
今儿考试,得按规矩穿单,但等以后做了官,就可以跟他爹一样隔膝盖上绑两个棉垫子……
坐在高高的御座上鸟瞰群臣接受朝贺,弘德帝觉得自己和太庙里香案前供着的列祖列宗的画像没啥区别——都是一样的衣裳,一样的姿势。
为了证实自己是个活人,跟画像不同,弘德帝不动声色地微微歪了歪身子,将一侧臀尖歪离了龙椅……
大太监李顺站在文案前也不着痕迹的将重心从左腿移动到右腿——他一站就是一整天,两条腿不论换着来如何能行?
磕完三个头,鸾仪卫官叫了起,乐声停,然后便有执事官给弘德帝呈上考题——殿试只考一道策论。
弘德帝看后点头,李顺便把考题交还给礼部尚书,再由礼部尚书交还给执事官。
执事官捧了考题出殿,下台阶置到丹墀中间御道前的桌案上,然后鸾仪卫官又呼喊“拜——”,谢尚等新进贡士跟着给试卷行五拜三磕礼……
看贡士们磕好三个头站起身,便有鸿胪寺官奏告仪式结束,弘德帝准,于是再净鞭三下,乐声大作,礼炮齐鸣,所有人五拜三磕恭送天子退殿。
但等百官也退下后方有军校搬来桌椅。
一时桌椅摆好,执事官点名发卷。谢尚作为会元第一个上前跪接,然后在礼部主事的指点下捧着卷子走到自己的座位,先对早已走空了人的金銮殿磕了三个头后方才坐下。
等其他人领卷子的时候,谢尚把手放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心说他起了一个大早,立了一个多时辰的规矩,行了三回五拜三磕的大礼,结果膝盖都跪疼了却连金銮殿前的台阶都没能踩上——这殿试果如他爹所言的那样根本见不得天子。
弘德帝走了,这殿试监考的重任就落到骆炳领的锦衣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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